第二百二十章 槍挑真定府(四十四)

  八月節當日,晌午時分鄭直帶著朱千戶在府城南關碼頭下了船,賀五十已經領著幾個家丁等著了。

  「咋著多人?」才幾日,鄭直就發現城門外多了很多流民,乞丐,不由好奇。

  「今年大旱,好多人家都絕收了,交不起租子,就拋荒了。」賀五十回了一句。

  鄭直更奇怪了,今年有旱災不假,可是卻並沒有多麼嚴重,最起碼他在藁城就沒有看到這麼老些流民。

  「東家,今年造黃。」一個家丁看賀五十沒吭聲,以為對方不曉得或者年紀大了沒聽到,回了一句。

  鄭直恍然大悟,點點頭,上了車。造黃之年,正是富戶豪紳兼併土地的好時候。按理講這種事年初就該發生了,可是朝廷不是新下了條文推遲造黃到明年年初嘛。

  受龐娘子,邊璋等人啟發,他有了個一個籌劃,可成不成心裡也沒譜,故而打算先實地去各縣轉轉,再做打算。奈何依舊脫不開身,過幾日就是鄭偉成親的日子,然後還有十三姐。去年六姐成親,他缺席,聽人講,對方一直念念不忘。今年若是再如此,怕是長房和三房都會惱了。

  車子回到鄭家,鄭直下了車直奔『風林火山堂』,向祖母問安。

  「本縣的幾戶耕讀之家正在張羅設粥棚,這幾日也派人聯絡了咱家,我正想著讓人尋你回來。」尉氏聽了鄭直編的這些日子的行程,沒有再問什麼,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如今你二哥和八哥正張羅這事,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粥棚賑災這是善行,理該如此。」鄭直講了一句廢話。

  「你大伯母的意思是,我家剛剛得了朝廷恩典,自當做出表率。這次除了各家應募的一百石糧食外,再另外拿出五百石糧食,你怎麼看?」尉氏顯然不滿意鄭直想要置身事外的意思。

  「大伯母講的對。」鄭直回了一句,卻又道「可是做不得。」聽到動靜,一回頭,馮氏和沈氏走了進來,尷尬的向二人行禮。

  「為何做不得?」馮氏是個直脾氣,聽到鄭直反對,自然不滿。好在鄭直提前定了調子,才沒有上火,卻也想問個清楚。

  「回大伯母的話。」鄭直恭敬的站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家如今風頭正盛,若是再特立獨行,自外於人,必然招致眾謗。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種風頭,我們不出也罷,只要銜尾相隨就好。」

  馮氏突然道「這意思還是六太太講的對了?」

  鄭直無語。他懂,不同於鄭虤那種為了爭強好勝而口不擇言揭人短,馮氏不會如此,只是心直口快。

  沈氏沒吭聲,卻也不滿。無它,如今她聽不得與鄭直有關的任何,更不要提將她們二人並列。那個狠心人如今對她越來越冷淡,這讓她除了自怨自艾外,就是恨,恨父親,恨兄長給她選的這門親。恨鄭寬,當然更恨鄭直,奪了她的心上人。

  「孩子大了。」尉氏皺皺眉頭「明事理了,路有千萬條,可是總歸對的都會到一個地方。」

  馮氏也感覺講的不妥,不再吭聲,坐到了一旁。

  「你去吧,這月家裡事多,旁的事,能推就推了。」尉氏點到為止,對鄭直道「原本打算讓你下月送六太太和七姐,十一姐入京。既然你要忙正事,就讓二哥去吧。」

  「俺的買賣做的有些雜,前些日子和二哥講了,他願意過來給俺幫把手。」鄭直趕緊回了一句。

  崇恩慶那次對鄭修的評價他琢磨懂了,市儈。鄭直又在邊璋等人那裡仔細了解過他們對鄭修的評價後,還是決定給對方一次機會。

  還是那句話,鄭直之前啥樣,外人不曉得,家裡人誰都曉得。這也是鄭虤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緣故,這些人曉得曾經的他究竟是個啥球樣。可目下鄭佰就要掉入一個又一個的大坑,他若不有所改變,祖母會難過的。

  「他三叔一直在家帶俸差操,不如這次就請他去吧。」馮氏一聽,鄭直願意讓鄭修介入買賣,立刻贊同「鄭家這麼多男丁,總不能啥事都抓著十七一個人折騰。」

  鄭直沒吭聲。

  「六太太怎麼看?」尉氏沒有立刻做決定。

  「媳婦全憑阿姑安排。」哀莫大於心死,沈氏對此無所謂,只要不是鄭十七送她,誰都行。

  尉氏想了想,依舊沒有決定「等三哥回來,我問問吧。」鄭安願意去,她自然不反對,出去見識一下世面,不求旁的,最起碼不要整日琢磨女人。可是有了鄭佰的前車之鑑,她對某些事情也有了防備。比如這次,張婆子就會跟著一起去。丟一次人就夠了,若是丟人丟到了京師,鄭家才真的完了。

  鄭直從祖母的院子裡退出來,直接回了他的院子,不想書香已經在前院站著了。見到他,對著倒座房的客廳努努嘴。

  鄭直順著對方的嘴瞧去,轉身就走。

  「站著。」唐氏卻已經追了出來「十七,你跑什麼?」

  鄭直趕緊尷尬道「三伯母冤枉俺了,俺是記起今夜有詩會,要去赴約。」

  「呸。」唐氏可是來興師問罪的「佰哥那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把他打的下不了床?」

  「三伯母息怒。」鄭直趕緊作揖「莫聲張,俺可誰都沒告訴。」順勢做出請的手勢。

  唐氏瞥了眼默不吭聲的書香,轉身進了客廳。

  鄭直給書香使了個眼色,趕緊跟了過去。

  書香轉過身,撇撇嘴,塞給門口的婆子一串錢。對方曖昧的笑笑,轉身走了。上次三奶奶可是直接去了後院待了多半日,那會十七爺可沒起來呢。果然大宅門的事,彎彎繞多。

  書香站到屏門守著,耳朵卻伸向了書房。

  「那也不能打那麼狠啊。」唐氏聽了鄭直講明原委,倒是不鬧了,畢竟鄭佰這小畜生不讓人省心。卻又開始抹眼淚「你十六哥比不得你,壯的跟頭牛一般。那身子骨,怎麼受得了一百棍,萬一落下病根該如何是好?」

  鄭直看對方如此反應,就曉得人家的來意了。只是這明明是鄭佰吃飽了撐得偷窺江侃才引來的事,憑啥又要他出銀子「這已然是人家手下留情,若是見官,不但鄭家顏面全無,就是十六哥……沒準都要充軍三千里。」

  唐氏的哭腔一頓,杏眼一瞪「十七莫不是欺負我不懂律法?」她一招無效,立刻變招,一把拽住鄭直胳膊「走,找老夫人評理去。」

  鄭直如今春風得意,三房卻迎風臭三里,偏著剛剛對方反而生怕讓旁人聽到。唐氏立刻想到了老夫人,想必鄭直如今,也就害怕她老人家了。

  「三伯母息怒。」鄭直又不敢生拉硬拽,免得旁生枝節,趕忙道「這麼著,縣城那,俺再騰挪出一處莊子,攏共三頃田,足夠十六哥養傷了。」他千不情萬不怨,也只能破財消災。如此,雍家的那八頃田,都到了三房手裡。

  唐氏一聽,手也就停了下來,任憑對方抽回了胳膊「十七也是曉得的,你三伯不頂用,三嫂和十三姐是個閨閣女子幫不上忙,這家中里里外外還不都靠我。」

  她是個眼光長遠的人,幾個孩子如此不讓她省心。指不定日後她還要求到鄭直這裡。老夫人在的時候固然無事,若是老夫人沒了,鄭十七的銀子也不是大風颳來的。

  「曉得,曉得。」鄭直趕緊附和,只求對方速速離開。

  「我曉得十七本事大。」唐氏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若不是我們在那表弟家的股打了水漂,也斷不會舍了長輩的臉面來這裡。」

  「俺懂,俺懂。」鄭直一聽話鋒不對,趕忙道「俗話道『吃虧是福』,俺……」

  「可憑啥我們清清白白的就要吃虧,若是能把那些銀子追回來,我們安心,十七不也省事了?」唐氏卻不給鄭直推託機會,打斷對方的話「當初十七講幫著你三伯追債,如今這都半月節了,不曉得有沒有消息?」

  「俺才回來……」鄭直見終究沒逃過,只好敷衍一句。他都打定主意坑鄭佰了,故而根本沒有想過摻和。如今方家的門往哪開,他都不曉得。

  「十七忙,我也懂。」唐氏卻又打斷鄭直的話「不是逼著你,就是問問。行了,你夜裡還有正事,剛回來,事情多。我就不霸著你了。」轉身向外走去。

  鄭直張張嘴,苦笑著趕忙湊過去相送。

  唐氏走出書房,看了眼侍立在屏門的書香,才記起她臉上淚痕未乾。不動聲色的摘下汗巾輕拭,腳下不停,走了出去。

  送走唐氏,鄭直終於鬆了口氣。回到前院,書香卻早沒了蹤影。本來以為這丫頭回去報信了,不想一進二門,又冒了出來「爹又不欠她的,俺娘,爹都沒這麼寵著,又是三頃田。」

  鄭直伸手捏捏對方的嫰臉「咋肉少了?不好玩了。」

  書香白了一眼鄭直,撥拉開對方的手「快進去吧,一群武瘋子等著三堂會審呢。」

  「審啥?」鄭直腳下一頓,他自問還算收禮,若是旁的也就算了。可要是牽扯到唐氏,他就真的不高興了。婦人之間嘴上沒個把門的,講的多了,讓讓人聽到,可是大事。

  「審審爹在外面吃飽了沒?」書香憤憤不平的回了一嘴。

  鄭直哭笑不得。

  果然一進門,顰顰,孫二娘,李茉莉三人早就正襟危坐,等著對他嚴加拷打。

  「夜裡俺要去參加雅集,去不去?」鄭直先發制人。

  正想開頭炮的顰顰一愣,趕緊道「不妥吧?」她不懷疑鄭直的本事,可是她的身份若是讓這裡的河南鄉黨認出,就是大麻煩。

  「去。」孫二娘卻想都不想就回答「達達要怎麼就怎樣。」

  顰顰頓時感覺落了下風,無它,鄭直是她男人。男主外女主內,對方只問她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可是她已經失了先手,也就羞於附和孫二娘「多會走?」

  鄭直笑笑「如今俺還沒吃過午飯,再加上多日勞累,總要休息……」

  「那不成。」顰顰立刻不答應了「等你休息舒坦了,我們還怎麼去?」

  孫二娘笑而不語,為正義寬衣解帶「書香,沒聽達達講餓了。」

  「那娘跟李小娘趕緊餵爹啊。」書香瞥了眼暗自氣惱的顰顰「不夠了,顰娘也可以啊。」

  顰顰大怒,這丫頭往日也就算了,今日可是戳著她肺管子。

  「來來來。」孫二娘無可奈何,趕忙搶先一步攔住要教訓書香的顰顰,將對方推進鄭直懷裡「你先,你先來。」

  顰顰只好舍了書香,向鄭直求饒「達達,好達達,若是如此,奴夜裡哪都去不了了。」好說歹說,才哄著鄭直吃完飯,去書房靜修,以便今夜的雅集大放異彩。

  書香瞧了眼緊閉的內書房大門,直接翻了白眼,不由後悔提前泄密。否則,這人最起碼還是在院子裡的。心有所感,一扭頭,與正在和顰顰打趣的孫二娘對視一眼,忙她的事去了。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孫二娘這個蠢婦,終究是錯付了。

  「我本來以為是從了一位高潔之士,不想竟然是強盜。」許錦慵懶的靠在鄭直懷裡「果然殺人放火金腰帶,你殫精竭慮折騰多半年,也抵不上一時惡向膽邊生。」

  她原本對鄭直一去將近半月有些不滿,不想這廝一鑽出來就給她送了一份大禮賠罪。那裝滿首飾盒的珠寶就不提了,讓她愛不釋手的是一盒剔紅海魚圖圓漆盒。

  漆盒由蓋和底兩部分合成,盒蓋外及底外牆朱漆雕落花流水紋,蓋上三條魚戲於滾滾波濤之中,刻畫生動。內里矮紫檀屜內擺放著七件玉韘,有白玉兩枚、碧玉兩枚、另漢玉、青玉、赤皮青玉各一枚。其中,碧玉兩枚、漢玉、青玉、與其中一枚白玉都刻有詩,赤皮青玉扳指則刻著「八征耄念」四字。

  之前的韘都為角類,她從沒有見過這種造型圓潤的,雕刻精良的玉韘。頓時心中的些許幽怨就消失不見了,這冤家心裡還有我。

  鄭直笑著問另一邊在他懷裡打算盤的鹿鳴「左右不差這一會,難不成還怕俺短了娘子的?」

  那一盒玉韘自然不是從清苑的袁陽等人產業中所得,而是來自王鍾。要不楊儒一直講,風險越大,收穫越大。旁人對史臻享束手無策,王鍾作為首倡之人,自然得到的最多。這一盒玉韘就是王鍾賠償那把精煉的,一共賠了兩盒。還有一盒一共十枚玉韘,鄭直打算穩一穩,待何時得罪了面前的女將軍好用來賠罪。

  鹿鳴卻道「爺自然不會短了娘子的,怕只怕,過的人手太多。」

  鄭直對鹿鳴的含沙射影哭笑不得「俺一回來就給娘子獻寶,你這擔心好沒道理。」

  許錦忍著笑,也不吭聲,看著情郎和鹿鳴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樣。果然如同三伯母所言,女人不吵不鬧,男人又怎麼會留意到,尤其是鄭直這般的解元強梁。因此只有時不時鬧出點動靜,讓對方頭疼,才能夠拿住這花花解元的心。當然但是也要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至於為何三伯母給她講這些,很簡單,所圖非小的唐氏也是迫不得已。她倒不曉得鄭十七的勾當,而是為許錦出謀劃策,如何抓住遠在京師的鄭虤的心。

  都過了一年,很多京師的消息也就傳了回來。唐氏得知鄭虤底細,頓時心理平衡了不少,反而同情起許錦。出身高貴又能如何,一輩子只能守活寡,也是個可憐人。

  更重要的是,大房如今和三房視同陌路,六房因為鄭佰,也對她有所保留。而為了不吃虧,鄭十七則被她多次逼迫。唐氏若是不能夠在後院找到助力,就真成了孤家寡人,鐵定吃虧吃到嘴抽筋。於是趁著六太太忙著準備回京,去二門少了,主動湊了過來。

  許錦何嘗不懂沈氏苦楚,奈何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就真的再沒有商量的餘地。她如今過得很好,不想,也無力改變任何,彼此相忘於江湖吧。

  「爺出去這麼久了,想大哥、二姐了不?」待鹿鳴算好帳,瞅了眼許錦,不動聲色的用腳撓了撓鄭直。

  「自然,俺想的發狂。」鄭直收到消息,趕忙道「就怕給娘子添麻煩。」鹿鳴這丫頭學壞了,兩頭吃好處。不,是三頭吃好處,杜媽媽那裡想來也不會虧待了這個吃裡扒外的小丫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