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槍挑真定府(三十八)

  「五百兩。」鄭直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再沒有之前的儒雅。

  旁人都以為鄭直此舉是為了避嫌,畢竟回水堤建好以後,廉台堡可是占了大便宜。卻不曉得目下他的難言之隱。沒辦法,江侃這的提議,名義上用的是造福鄉梓,尤其是讓廉台堡的軍戶得利。鄭直哪怕再不願意,也不敢表現的太過冷漠。只是這筆款子哪怕有李銳等人報效,也讓他拿的肉疼。都餵狗肚子裡了,餘光掃了眼角落裡的土財主三人組。

  果然,薛漢等人聽到鄭直報出的數額,彼此對視一眼,咧嘴笑了起來。他們自然也曉得鄭直對廉台渡依舊耿耿於懷,偏偏這事是修築回水堤造福廉台堡周邊,鄭家還必須打落牙咽肚裡,掏銀子。這就相當於,鄭家掏銀子為他們添磚加瓦,怎麼可能不讓他們開心呢。當然,錢斌還算矜持,畢竟他還要靠鄭直在河南做買賣。至於薛漢和華朝安則放肆了不少,尤其是華朝安。天底下最摳門的就是糧商,向來一文錢掰成兩瓣花,一塊肉皮擦半年嘴的人,這次也痛快的又報效了二百兩銀子。

  「共紋銀四千七百兩。」刁謙彥依舊將數額匯總之後,湊到了劉溥面前獻上名冊,旁邊的閻縣丞當即公布明細。

  「慢。」江侃這時又站了起來,拱手道「縣尊稍待,這事是我提議的,江某雖然是江西人,可正因如此,才明白水害的可怕,怎麼可能不多出份力。大盛魁願意再助捐兩千四百九十九兩。」

  鄭直把摺扇一收,放到了桌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個小娘養的江侃,兩筆帳合起來三千四百九十九兩,就比他報效的少一兩銀子。這就是幫襯?幫襯你大爺。

  「如此甚好。」劉溥突然感覺這個江侃很可愛「眼瞅著目下已經是農閒,今年枯水期來得早,正是開工的好時候。本官定要親自督促,確保工程年底前完工。」

  鄭直深呼吸一口氣,起身行禮道「今日縣尊與諸位鄉賢在此,為本縣添磚加瓦,不如這紅榜就由在下來獻醜。」這是他與刁謙彥,程敬約定的暗號。

  「能得鄭解元的墨寶,本縣自然求之不得。」劉溥當機立斷,扭頭對站在一旁的刁謙彥道「準備筆墨。」

  刁謙彥應了一聲,趕緊去安排。千算萬算,誰也沒有料到,半路殺出個棒槌來。他只求趕緊把事情進行完,莫要再節外生枝了。鄭直和薛漢等人因為廉台渡鬧矛盾,他是曉得的。江侃如此提議,到底安得啥心思,沒人懂。卻曉得,鄭家這次輸給了江監生。

  鄭直和刁謙彥卻真的誤會江侃了,他真的是要示好鄭直。畢竟有了回水堤,這來去可就方便多了,廉台堡的土地自然也就增值了,鄭直的身價一定也就跟著大漲了。看著現在鄭直要賣弄風騷,江侃自然不會攪局,今夜他已經幫了對方不少忙,點到為止就好。把舞台留給年輕人,鄭直應該很高興吧?

  待得意坊的小廝將書案,筆墨紙硯準備好,鄭直在眾人注視下拿起筆在紅紙上一氣呵成。這榜文都是邊璋提前寫好的稿子,如今他不過是掐頭去尾,稍作改頭換面而已。至於具體每個人報效數額,自然由旁人代筆。

  「好好好。」程敬也生怕江侃這個棒槌攪局,待鄭直剛剛寫完就道「鄭解元果然筆力深厚。在下有個提議,還請縣尊與諸位鄉賢聽聽。不如俺們藉此組建一個善會,日後家鄉有事,專門籌募善銀,造福鄉梓可好?」

  「善會?」劉溥想了想「造福鄉梓,實乃善舉。若是按照定製,諸位鄉賢具可添為義官,得為本縣垂範。」

  「劉縣尊言重了。」鄭直拱手道「鄭家得朝廷厚愛,這些本就是應有之意,萬不敢再有奢望。」

  「劉縣尊厚愛吾等受之有愧,正如鄭解元所講,俺們不過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哪裡敢邀功……」程敬按照合計好的,開始布局「不如我們一起投票為善會選個會首如何?」

  「如何投票?」薛漢第一個問。若講大明的子民最熱衷的是啥,自然是當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是在場諸人絕大部分根本沒有這個資格。剛剛劉溥要為眾人申報義官的名目,薛漢就很感興趣。奈何鄭直這群窮酸擅做主張,給回了。如今聽了程敬的提議,頓時有了精神。這善會立意高遠,講出來沒有人能挑出錯。有縣尊的支持,修建回水堤和修復河道的工程,八成需要用善會名目來進行。待日後工程落成後,朝廷說不對就會對善會有所賞賜,首當其衝的一定是會首。這還沒有將工程可能的油水算入,薛漢立刻躍躍欲試。

  「誰想選都可以報名,也可以別人推薦,然後由人喊名字,俺們一起舉手算人數。」程敬立刻道「票高者得。」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幫鄭直拿到這個小縣城的慈善會的會首。

  與薛漢有相同想法的人可是大有人在,不要管他們之前捐銀子是不是自願的,總之捐了。既然是善會,人人都可以站出來選嘛。甚至華朝安也暫時放下對程敬今夜某些出格舉動的疑慮,借著眾人互相議論的機會,找對方拉人頭。

  鄭直冷眼旁觀,果然如同他們所料,薛漢等人也想過把當官的癮。只是程敬都已經串聯好了,如此正好分散了眾人之力。會首之位,是他的了。

  劉溥見沒有人反對,於是道「如此諸位鄉賢不妨踴躍報名,亦或者眾人舉薦。」

  「俺,薛漢,報名。」薛漢第一個報名。

  「俺,錢斌,報名。」

  「俺,華朝安,報名。」

  「俺,孔乙己,報名。」

  「俺,孟德,報名。」

  「俺,賈代化,報名。」

  「俺,牛欄山,報名。」

  「俺,劇孟,報名。」

  「俺,董仲穎,報名。」

  「俺,米黻,報名。」

  「俺,谷應泰,報名。」

  「俺,甄逸,報名。」

  「俺,賀六渾,報名。」

  「俺,趙香孩兒,報名。」

  「俺,曹孟德,報名。」

  「俺,劉季,報名。」

  「俺推舉,鄭解元。」

  「俺推舉,程舉人。」

  「俺推舉,江監生。」

  「俺推舉,石廩生。」

  「俺舉薦,張監生。」

  短短几息,經過自薦,或者旁人舉薦,竟然一下子冒出了四十多個候選人。要曉得,今日來此的不過百餘人而已。

  江侃撇撇嘴,出現這種局面他並不意外。前世大一,為了爭奪班幹部的位置,他們班不分男女,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全都用上了,那叫一個精彩。瞅了眼鄭直,見對方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立刻懂了,人家明年要做武狀元,對此不感興趣。可以理解,不論如何,武官也是朝廷命官,有編制的和野路子的能一樣嗎?

  不同於江侃的想像,歷史課上只講明代是文貴武賤。可是來到大明後,他才懂,此刻武職雖然不如同級文職一般金貴,卻也不是一個鄉下土財主可以比擬的。況且他查過,武狀元按照規矩是要授官『署千戶』什麼的,只是不曉得為何小說里鄭直還調入了錦衣衛。不過不管怎麼講,鄭直也不可能對這麼一個民間組織有興趣。

  有了這個判斷,江侃完全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參與其中。因為競選人太多,投票開始後,初時他還聽聽名字,到了後來乾脆連名字也不聽了,一邊考慮明日如何忽悠鄭直,一邊把把舉手贊成。

  「鄭解元,四十二票。」刁謙延報出票數,記錄在案,然後繼續唱名,對下一位競選者投票「請眾位鄉賢中支持曹朝奉的,舉手……」

  薛漢鬱悶的喝杯酒,他的願望落空了。別講四十二票,他就連十二票都沒有,甚至還不如錢斌的十八票。這眼瞅著就是姓鄭的得勢了,到時候能有他們的好果子吃?咋辦?

  就在這時,旁邊的華朝安用胳膊肘撞撞他,薛漢瞥了眼這個老雜毛。對方剛剛沒有投他,連帶著跟華朝安關係不錯的幾個人也沒有選他。

  「姓江的。」華朝安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講了一句。

  薛漢狐疑的瞅了眼華朝安身旁的錢斌,對方努努嘴。他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江侃正一邊愣神不曉得想啥,一邊舉手。對啊,江侃是外來戶,當了會首沒有他們的支持可是啥都做不了。再者,這廝和鄭直不對,兩邊嗆嗆起來,他們肯定不會虧。

  於是立刻對另一邊的好友甄逸道「姓江的。」

  江侃恍惚中聽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卻下意識的舉起了手,待反應過來時,就聽刁謙延道「江監生四十三票。」

  他不由撓撓頭,這麼多人看好他嗎?扭頭想要問問身旁人,這四十三票究竟在投票結果里是個什麼檔次,不想又傳來了劉溥的聲音「依照剛剛諸位鄉賢所選,藁城善會會首為九江的江監生。」

  會場一片寂靜,很多今夜來湊數的人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事。無他,俺們藁城縣的善會竟然選了一個江西佬來做會首,在場諸位都該以死謝罪。

  有些之前是受薛漢等人所託,不好推拒的鄉賢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只是不服氣鄭直啊,想要找人壓過鄭直啊,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全場除了這個外來戶江侃,竟然沒有一個人得票數高過鄭直。沒法子,競選人太多,眾人又更多的是趁著投票時拉幫結派,誰都沒有留意聽每位候選人的票數。

  劉溥大有深意的看了眼面色不變的鄭直,對著江侃講了幾句不咸不淡的勉勵之言後,率領縣衙眾人退場了。今夜意外頻發,可是與他無關,姓鄭的有本事就去干那個九江南蠻子。沒本事,就老老實實的認了這筆帳。

  江侃茫然的回禮,瞅瞅伴隨他多年的右手,雜麼雜麼嘴。這事鬧得,會首就會首吧,關鍵他好像投了自己一票。

  「恭喜,恭喜。」薛漢等人趕緊湊過來向江侃道賀。

  實在是兇險啊,他們沒想到鄭直影響力這麼大,要不是江侃裝瘋賣傻,投給他自個一票,這就懸了。畢竟鄭直再年輕,也是本鄉人,他們也算是打了一個出其不意。若是二人票數一樣,再來一次,勝負可就難料了。

  鄭直不曉得他是如何保持風度應付完今夜的鬧劇,回到後院的。卻曉得,他想砍人「老程何必在意,人要臉樹要皮,他姓江的不要臉,俺們還要呢。」

  程敬卻道「還是俺有負解元公索托。」

  「老程以為俺這點度量都沒有?」鄭直笑的很柔和,自然「真的沒事,這會首對於俺,有,確實高興。沒有,也無傷大雅。不過回水堤這事一出,乾隆當的事還是先停下來吧。」

  程敬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鄭解元啥意思俺懂,可是俺卻認為這事停不得。」

  「哦?」鄭直看向一旁,同樣不以為然的邊璋「二位都是俺的良師益友,小子初出茅廬,肯定做不周全,還望直言。」

  「如今回水堤要修,所有人都曉得,廉台堡周圍的地價要漲。關鍵漲多少?咋個漲法還沒有個章程。薛漢三人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一定會搶先入局。銀子在前,會迷住人眼的,之前的小心翼翼恐怕也會變成一往無前。」因為有邊璋在,程敬講的儘可能不那麼掉價。

  鄭直琢磨片刻,看向邊璋。

  「廉台堡上游是大豐屯,因三十年前與許村合併,田土劃界不明,已經連續兩次造黃時,是沿用舊冊。」程敬低聲道「去年造黃之時,為了一寸一尺,甚至鬧到了縣裡。薛漢他們若是此刻入局,想必又是一番糾纏。」

  黃冊制度是在洪武十四年正式建立的。這一制度是在洪武三年開始實施的戶帖制度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旨在保證國家賦稅徭役的徵調。黃冊制度的建立標誌著皇明對戶籍和土地進行了全面的清丈和編繪,形成了「魚鱗圖冊」作為徵收稅糧的依據,並在洪武十四年正式編製成「賦役黃冊」,成為徵調徭役的依據。

  因送給戶部的一冊,封面用黃紙,故稱黃冊。按規定,黃冊十年一造,每冊一式四份,分別上報戶部及布政司、府、州、縣。

  按規矩,去年是黃冊整理之年,藁城縣本應今年造冊上交真定府。不想開春後北方大旱,官府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抗旱救災,故而戶部將圖冊上交推遲到了明年年初,這也是姜佐敢給鄭直那麼多河灘地做人情的原因。

  鄭直懂了,程敬的意思就跟在驢的前邊吊一根蘿蔔,看得到,卻吃不到。驢子反而會為了要去吃眼前的蘿蔔,而累的半死。一旦薛漢等人大舉典產買入廉台堡周圍田土,那麼再有程敬配合,似乎,薛漢三人才真的無力回天了。而他反而可以置身事外,真正做到不傷羽毛「俺就講二位是良師益友。」

  「還有廉台堡軍屯的田土也該清丈一番。」邊璋並沒有置身事外「據俺所知,當初廉台堡周圍地廣人稀。」

  邊璋是曉得鄭直籌劃的,對方自降身份去做勞什子會首,他是不以為然的。只是鄭直決定了,邊璋就沒有再講啥。如今順勢提出了之前的籌劃「軍屯不老少呢。」

  按制邊地衛所軍戶,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陸衛所,二分守城,八分屯種(各地情況不同,屯守比例允許增減)。屯軍要交納賦稅叫「屯田籽粒」,充為衛所官吏俸糧。

  衛所每軍戶授田50 畝,以米18 石為基本,其中 12 石由該軍自取,餘糧交由軍倉。可是隨著承平日久,文恬武嬉,衛所屯田成了肥肉,開始遭受軍官盤剝,豪強侵襲。從宣宗開始,實際上每個士兵只能分到20 畝左右。內里又有二八四六一九中半等例,皆以田土肥瘠、地方沖緩為差。

  洪武三十五年,每個士兵制定需納餘糧 12 石,基本很難實現,洪熙元年改為6 石,延續至今。合計一畝地須交三斗糧食,可是因為各種原因,衛所軍田一畝地產量遠低於民田,只有三斗六升左右。

  真定地處腹里實為邊方,守屯按照二八之分。額定一個百戶所,有軍官一人,總旗兩人,小旗十人,軍戶百人。額定屯田數額應為五千六百畝,實則只有一千二百畝。至於其他的田土去了哪?

  鄭家的祖田咋來的?當然,鄭福來晚了,還有三千多畝地莫名其妙的成了周圍富戶的田土。要曉得,自今上登基以來,文臣可是全面壓制武臣。當年鄭福是外來戶,初來之時,可是落架鳳凰不如雞,哪裡敢去理論。

  如今嗎?鄭直感覺,他身為衛所子弟,咋能漠視周圍這些啦唬光棍侵占軍田?畢竟那可是三十多頃良田,誰又會嫌棄土地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