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槍挑真定府(十六)

  買賣談完,雙方又將在大堂里和店東嘮家常的刁謙彥請回,正式開喝。一點透的飯菜只能講湊合,畢竟人家的日常顧客本來要求就不高,只要吃飽就行。至於吃好,在這小碼頭實在是一種奢望。只是鄭直卻吃的很開心,喝的很盡興。無他,有錢賺。

  「俺們那的糧食如今已經是一年三熟。」孫懷南喝乾杯中酒「不誑人,一畝地三熟加起來六石穀子,算下來有四石二斗的米。就比如俺們這次進獻的瑞谷,就是一禾三穗。」

  鄭直聽了直咋舌,沒法子,差距太大。旁的地方他不曉得,就藁城而言,不過一年一熟,畝產不過收麥一石以上。算上六成脫殼率,則南北產糧有七倍之差,觸目驚心啊「不曉得孫紀善可有意將南米北售?」

  「俺喝多了,上頭,你們聊。」刁謙彥看看日頭「這天色不早了,俺也該回去了。」

  鄭直哭笑不得,卻並沒有如同上午時候那樣感覺對方畫蛇添足「刁主文受累,俺一會要跟著孫儒士的船去府城,門口那兩匹馬還望代俺送回縣東街。」

  刁謙彥笑著回禮「一定,一定。」所謂的縣東街就是縣衙後巷的一條街,那裡距離他的院子最近,也就是那兩匹成色不錯的馬就送給他做謝禮了。

  「刁二郎慢走。」孫懷南湊了過去,將懷裡的一個包袱塞給了對方。

  刁謙彥尷尬的對著鄭直笑笑,心裡咒罵孫懷南不講究,直接出了門。

  「俺們之前在京師認識的。」孫懷南一點都沒有打算隱瞞「人家收錢辦事,這有啥。」

  「對。」鄭直想想,感覺孫懷南講的很實在,反而是他把這種光明正大的事弄得鬼鬼祟祟。

  雙方在此落座之後,孫懷南繼續道「鄭解元想要做糧食買賣,俺自然樂意。可是從俺們安陸到真定可有一千多里啊,這糧食買賣不虧嗎?」

  「不曉得孫儒士有何見教?」鄭直默然。

  「南京。」孫懷南直接道「如今南京就缺糧食,奈何俺們沒有文書,賣不了。倘若鄭解元有關係,這糧食就可以順江而下。」

  「孫儒士應該曉得,各地誰不是以鄰為壑。若要打通關竅,又豈是朝夕之間?」鄭直一聽就不靠譜。

  「鄭解元誤會了。」孫懷南卻搖搖頭「須知,這南京乃至江南,每隔一段日子就會鬧饑荒,這次俺們錯過了,並不是以後也錯過了。俺們賣的是糧食,今年長了要賣出去,明年一樣。奈何俺們是王府,身份不便。鄭解元的名頭俺在安陸也聽過,當然令叔的名頭更大。京師和南京不同於旁處,誰都別想稱王稱霸,所以旁的地方做買賣或許都會被本地人欺負,唯獨這兩個地方不會。」

  鄭直想了想「這麼講,孫儒士要和俺們做長久買賣?」

  「做買賣不都是要細水長流才好嗎?」孫懷南反問。

  「孫儒士容俺想想。」鄭直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權衡利弊。

  「沒事。」孫懷南道「俺們還要回來坐船回安陸,估計會是九月底左右。」

  「一定,一定。」鄭直趕忙應下,為對方倒了一杯酒。買賣談完了兩人實在不曉得繼續談啥,可是這才吃了沒一陣。

  就在鄭直考慮要不要用在山西的見聞當作佐料時,孫懷南開口了「俺聽人家講,這《大觀園》是解元令叔所著,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鄭直點點頭「實不相瞞,確有其事,不過只是小道而已,不值一提。」

  儘管鄭寬寫的《大觀園》、《水滸》已經廣為人知,可他卻從不署名。究其原因乃是士林對小說家歷來都不友好,甚至還詛咒。 因此,不管是王增刊印,還是旁人盜印的《大觀園》也從沒有出現過鄭寬的名字,而是給他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筆名。反正大夥都曉得誰寫的,如今風氣如此,也沒人苛求。倒是有人藉此印證了,寫話本的沒一個有好報。不信你瞧瞧,鄭寬一個狀元,就因為寫了話本,到如今都沒有生出兒子,這輩子要做絕戶了。

  「那不曉得脂硯齋是誰?」孫懷南卻好奇的問?

  「脂硯齋?」鄭直一愣「沒聽過,不曉得是誰?」

  「不會吧。」孫懷南把褡褳拿過來,從裡邊拿出一本書遞給鄭直「這書把令叔的書,講的清清楚楚,旁人都講一定是解元家人寫的。」

  鄭直伸手接過,瞅了眼,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石頭記》?」旁人?旁人是誰?孫懷南一個大老粗,咋對這種書如此感興趣,看得懂嗎?

  「估計是書商為了不給錢,改的名字。」孫懷南不以為意。

  「俺確實沒聽過這名字。」鄭直苦笑著隨意翻了翻,卻發現裡邊的見解確實獨到,當然沒有那本《紅樓夢》附錄中《張捷說紅樓》講的實在「想來也是書商為了賺銀子請人胡寫的。」

  「解元公也喜歡話本?」孫懷南緊跟著就問。

  鄭直點點頭,不動聲色的將書放下「實不相瞞,《大觀園》俺就是第一個讀到的。」

  「那賣書能賺銀子不?」孫懷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終於講出了真實目的「俺船上還多著哩,要不解元跟俺找個書商,都賣出去。俺本來打算去京師賣個好價的。」

  鄭直瞅著孫懷南,不確定的問「書商?」

  「對啊。」孫懷南狡黠一笑「俺大字認不出一籮筐,就瞅著這書插圖好看。」

  鄭直拱拱手,人家確實不識字,卻不傻「若是孫儒士信得過俺,在下願意幫忙。」

  「行,來,幹了。」孫懷南大笑「待他們卸了貨,俺帶解元去船上瞅瞅那些書。」

  「話兒只能夠這樣來講,我不比當年在佘塘關。有老夫我今年六十三,六十三又當了先鋒官。我的兒摻老父廟門以前,你看那嘯霜馬獻血染完……」

  孫懷南跟著哼了起來,待睜開眼,歌聲已經消失,茫然的瞅瞅四周,趕忙起身對著正中一位文靜的中年人行禮「殿下,微臣已經將咱家的寶貝們都賣出去了,今年指定能過個好年。」

  「卿辛苦了。」中年人笑道「難怪王妃一直對卿多有誇讚。」

  「殿下謬讚,這是微臣應該做的。」孫懷南想到王妃,心頭有種異樣的衝動。沒辦法,興王朱祐杬從小身子就不好。後宮裡放著如花似玉的一妃九夫人,大部分時候都是獨守空房,簡直暴殄天物。只是他卻不敢表現出任何不妥,低頭避免對方看到他的臉「微臣這次北上進貢,正好在真定府藁城縣偶遇本科順天府解元鄭直。此人對於貨殖也多有涉獵,得知俺們的東西價錢公道,就都買了。」

  「鄭直?」中年人重複一聲,追問「可是《大觀園》鄭狀元的侄子?」得到孫懷南肯定答覆後,不等他開口,旁邊冒出一位盛裝的貴婦人「可曾問明脂硯齋是何人?」

  「……」孫懷南曉得此刻王妃正盯著他,不停的暗示自個千萬不要抬頭「回王妃,問清了,是,是,正是這位鄭解元。」

  「愛卿做的很好。」王妃的聲音充滿了一種歡愉之感,以至於孫懷南終究沒忍住抬頭看去。

  「大膽。」立刻有人怒喝一聲。

  孫懷南嚇的扭頭看去,卻是一群穿著左衽短褂的髡髮人。心中不由來氣,腰杆子立刻挺直了「叢老二,你啥意思?老子正看王妃哩。」扭頭看去,發現不光興王消失不見,他的美人王妃也不見了蹤影。頓時大怒,一腳將為首的髡髮人踹倒「老子走之前咋個講的?俺回來前,你們不准出那個洞。否則被人家當賊殺了,怨不得老子。」

  「俺們沒有出啊。」被踹倒在地的髡髮人委屈道「這就是山洞啊。」

  孫懷南一愣,四下瞅瞅,果然是在山洞裡,不由尷尬,想來他是喝蒙了「那你們咋從那鏡子裡出來了?也不能出來,滾回去。滾滾滾。」

  四年前,他還是興王府庫大使,有一次他帶人去王府後的崇岵山搜集木柴,恰好遇到暴雨。他陰差陽錯的就跑進了這個山洞,然後在洞內發現了一面如同銅鏡一般明亮的東西。這些髡髮人就是從那面鏡子裡走出來的。

  初時他還以為是遇到了野人或者鬼,被嚇了個半死,發燒,腹瀉,嘔吐,在洞裡折騰了足足一旬,多虧了這些髡髮人帶來的藥片才慢慢恢復。這期間,雙方也是彼此有交流,孫懷南也聽到了一個讓他惶恐的消息,大明朝會亡。還有一個好消息,亡在兩百年後。被一個叫李自成的強盜還有一個叫吳三桂的丘八,因為爭奪一個叫陳圓圓的妓女,讓關外的野人鑽了空子。

  當時孫懷南看著對面那些髡髮人一副旁觀者的模樣描述著經過,心中不滿,質問眾人為何不起義兵,同赴國難?卻被告知,那些野人建立的名為『清』的國,也快被滅了。如今被一個叫『太平天國』的漢人國家已經打的劃江而治了。他們之所以出現在這座山洞裡,就是為了避難。如今太平軍和清軍正在山下大打出手,他們缺衣少食,好不可憐。

  孫懷南最初不過是為了報答對方的救命之恩,才將王府倉庫內的糧食偷出來送給眾人。卻沒想到那些人投桃報李,將他們能夠搜集到的東西送給他,那些棒子,山藥,土豆,菸葉,辣椒,稻種等等的,都是他們給的。

  孫懷南得到之後,一開始也沒想著耕種,不過就是當個稀罕物件蒸煮之後,孝敬府內官員。隨著來討要的人越來越多,還是得了王妃跟前的紅人邢女兒提醒,孫懷南才大著膽子申請在府內試種。經過兩年的培育,終於在去年獲得了大豐收。而興王也因此為他求升為紀善。

  人的欲望是無止盡的,得隴望蜀。孫懷南雖然升了官,可是依舊是微末小吏,還是王府官。想著今生肯定無法再離開興王府,於是就打算搞銀子。因此這次才求了恩典跟著牧群所的駱千戶一起出來的。至於啥河道堵了,改道等等的當然都是藉口。他們的行蹤都是要經過都督府簽批的,甚至停留時間都有限制。只有改道,他們才能夠避開朝廷耳目,然後將夾帶的東西散出去。那個刁謙彥顯然也清楚,所以從不過多涉入其中。

  「俺們來,是為了問問貴人,啥時候能拿到銀子啊。」叢老二討好道「那邊大清國又打回來了,要俺們出贖罪銀,否則就砍頭。」

  「又打回來了?」孫懷南已經麻木了,這四五年下來,清軍和太平軍打的有來有往,反正每次過去都是死一片人。叢老二等人靠著和他做買賣,倒是聚攏了一幫人「還得等等,俺已經把你們找到的那些書都給了俺們這的解元公了,懂不,人家能賣出價來,銀子俺還能短了你們的?」

  「對對。」叢老二應了一聲,卻又不放心「貴人可千萬別賣虧了,俺們這好多書都是從南京天一閣……」

  「等等。」孫懷南一愣「不對啊,俺還沒去京師咋就回來了?」

  鄭直睜開眼,發現懷裡躺著的是之前獻殷勤的店東尹香玉。坐起身瞅了瞅,天色有些,翻身再次壓住了對方。

  再次暢快之後,鄭直穿好衣服,搖搖晃晃的走出房間。就看到龐文宣拿著匕首無聊的比劃,幾步之外蹲著一個中年人,神情恍惚「咋了?」

  「哦。」龐文宣趕緊站好「東家不是讓俺看著他嗎。」

  「這是誰啊?」鄭直卻不記得有這事。

  「那位尹店東的男人。」龐文宣狐疑的走了過來「東家不記得了?」

  「……」鄭直尷尬的坐了下來,難怪那位尹店東……四下瞅瞅「孫儒士呢?」

  「讓他們的人扶回船上了。」龐文宣笑道「講若是東家醒了,就走。」

  鄭直點點頭,看向中年人「俺喝多了。」大步向外走去。

  龐文宣把這腦袋瞅瞅包廂,嘖嘖嘴,踹了中年人一腳,趕緊跟著跑了出來。迎面就看到鄭直朝著他扔了個東西,趕緊接住,是錠二十兩金花銀。

  「俺喝多了。」鄭直乾癟癟的回了一句「你回城裡一趟,讓龔掌柜日後照顧一下她家買賣,然後直接去府城。」

  龐文宣笑著應了一聲,送走鄭直後,將銀錠揣進懷裡,然後拿出一錠五兩銀錠回到大堂。因為已經過了飯點,也不怕有人瞅見,走到中年人面前「你女人又不是黃花閨女,外邊的花魁一次也就這麼多。別不識好歹,不老實就扔河裡餵魚。」扔在了中年人面前,轉身向外走去,眼瞅著就要到門口,卻停了下來。四下瞅瞅。將門板上好,在中年人無聲的吶喊中,大步流星的向鄭直出來的包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