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刀闊斧

  「都辭了?」鄭直看著空曠的書鋪,昨日還頗有人氣,此刻卻死氣沉沉。他本以為進來時沒看到旁人,是楊儒今日盤產,打發眾人暫時歇業。卻不想根本就是楊儒將書鋪上至掌柜,下至小廝全都辭了「楊兄哪來的工錢給他們?」

  「我沒有啊。」楊儒不以為意「我說三天要盤庫,第四天讓他們來領工錢。這幫半頭青竟然就信了。」

  「這要多少錢?」鄭直無奈,事已至此,他既然把這裡交給了楊儒,就只能相信對方。鄭直也不曉得為啥要相信楊儒這個服妖騙子,畢竟對方騙他更方便。思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於心難安。論騙,也是鄭直騙了人家的經文來欺世盜名,這還沒有算之前他搶了楊儒的錢,反正是筆糊塗帳。

  「什麼多少錢?」楊儒仿佛看傻子一樣看著鄭直「不是吧,老大,辭工而已啊。他們做的不好,我們憑什麼給工錢,沒有讓他們賠錢就算便宜了那群歹狗。」

  鄭直覺得頭疼「做買賣不是這樣子的。」他雖然沒有做過買賣,卻明白『信譽』一旦毀了,往後就會寸步難行「你這樣以後沒有人會來俺們這買書的。」

  「啊優秀?」楊儒趕緊重複「不會吧?做生意比的是物美價廉,貨真價實,和我們僱傭誰有什麼關係?」

  「做買賣最重要是『誠信』二字,俺們若是連僱工都騙,誰會相信?」鄭直有氣無力的一邊解釋,一邊拿過帳冊。

  「我看過了,完全是流水帳,什麼都看不出。」楊儒也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

  「俺現在是確認需要賠多少錢。」鄭直無可奈何的拿過算盤。

  「哦。」楊儒直接說「總共二十七兩三錢四分……哎呀,太麻煩,就是二十七點三四七兩銀子。」看鄭直不明白,又開始解釋小數點的意思。

  「這是多久的?」鄭直聽後頗為新奇也頗為意外,只是他現在顧不上追問這些。

  「一個月啊。」楊儒立刻反應過來「難道不是賠一個月?」

  「按照規矩,俺們主動辭退,要賠三個月。」鄭直不得不再次準備計算。

  「不用,三個月一共八十二點零四一。」楊儒再次張口就來。

  鄭直沒聽對方的,噼里啪啦打完一看,詫異的看向楊儒「楊兄還會心算?」

  「九九乘法表啊。」楊儒聰明的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老大要學我教你。」

  鄭直立刻點頭「如此多謝楊兄了。」

  於是一整晚,鄭直開始背誦起九九乘法表來。所謂一理通百里明,鄭直會打算盤,又會舉一反三,因此當第二天一大早,外邊傳來敲門聲時,鄭直已經背熟了口訣,甚至能夠進行三位數乘以三位數的心算。

  「俺們是東城書業行會的。」門口的來人一共兩個,裝扮可跟書本沾不上一點關係,一看就是光棍「聽說你們昨日辭了所有僱工?」

  「對啊。」鄭直不願意讓人曉得他和焦瀾的關係,因此就由楊儒出面。

  「那您們這書鋪還開不開?」為首之人伸手撥開擋著門的楊儒,大咧咧的走了進來。另一人懶洋洋站到了門口,靠著門,似笑非笑的看著楊儒。

  「開啊。」楊儒皺皺眉頭「和你們有關係嗎?」

  「呦呵。」為首之人仿佛聽到了讓他驚奇的消息,扭過頭看著楊儒「聽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對啊。」楊儒說著對靠在門框邊的光棍說「站好了,別嚇到了我的客人。」

  這下兩個光棍都愣了,二人互相看看,態度沒有之前那麼囂張,不確定的問「敢問閣下是哪座山,見哪座神?」

  「什麼山,我只拜媽祖。」楊儒硬氣的走到旁邊的交椅上拽著下擺坐下「聽好了,我姓楊,不清楚就去十王府打聽一下。」

  「十王府?」兩個光棍在京師打混,自然曉得有些人惹不得。又有些不敢置信「恕俺們眼拙,未知您和十王府啥關係?」

  「就你們還混江湖?」楊儒得理不饒人「聽好了,去涇王和申王二府打聽一下,就曉得我是誰了。」說著不耐煩的倒了碗涼水「問完了沒?趕緊滾。再敢搗亂,讓錦衣衛把你們全抓起來。」

  藏在書架後的鄭直聽的目瞪口呆,心道這楊儒果然有兩下子。這可是天子腳下,竟然敢明目張胆的行騙。可是想到了楊儒和楊謙的關係,又發現,對方說不得還真能矇混過去。

  果然,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兩個光棍立刻換了臉「呦呵,您咋不早點講。」走進屋的光棍態度立刻大變,與此同時,靠在門框邊的光棍也站直了身子「不想俺們這犄角旮旯,也有貴人相看的上。」

  「少廢話。」楊儒不懈的說「規矩就是規矩,以後該給的,我們依舊短不了你們的。可你們若是給臉不要臉,哼哼。」冷笑兩聲,楊儒喝了一口涼水,真涼,他下意識的就放了下來。卻突然想起,他如今是男的,最多就是鬧肚子,立刻又拿起水碗一飲而盡。

  屋內的光棍看楊儒這氣場如此強大,竟然更加確信對方所言非虛「那是,那是。俺們兄弟就在中城,畝們姓妥,小的妥剛,那是俺兄弟,妥洪,有啥事,您老吩咐一聲,不敢說滴水不漏,可辦事利索。」

  楊儒一聽,脫肛?差點喝嗆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大清早也不讓人安生。還有事沒?」

  「沒了,沒了。」妥剛趕緊低頭哈腰的回了一句。

  「滾。」楊儒看對方聽不懂好賴話,直接開罵。

  妥剛和妥洪竟然真的落荒而逃。

  楊儒正要起身,不想門前又出現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人。此刻對方游移不定的看向妥家兄弟逃跑的方向,待回過頭,與楊儒審視的目光相遇,立刻露出了討好的笑容,低頭哈腰的拱拱手「敝人姓李,李主簿,榆樹街火鋪總甲。」

  總甲最早設於北宋末年,時值地方治安混亂,江南地區的一些官府為維持當地的社會秩序,設置了與漢代游徼類似的總甲,由總甲帶領當地居民日夜巡視盜賊,以備不測。

  皇明建立後,總甲性質未變,還慢慢得到了普及。洪武初年至洪熙年間,總甲主要設置於城市當中,兩京地區相繼設有總甲。宣德至天順年間,總甲設置不再局限於城市當中,逐漸擴大到廣大鄉村。成化之後,城中的更鋪基本上得以恢復,但是大部分鄉村更鋪都毀壞;同時總甲承役的種類日益增多,逃役日多。

  總甲主要有坊鋪都鋪中的總甲設置和保甲中的總甲設置兩種。城中各坊隨居民多少設有更鋪或火鋪,鄉村根據遠近大小設有更鋪或警鋪。城中的更鋪或火鋪,都中稱內外紅鋪,統稱為坊鋪;鄉村中更鋪或警鋪統稱為都鋪。

  「主簿當總甲?」楊儒剛剛霸氣側漏,此刻索性站都不站起來,用鼻尖看向對方「何事?」他對大明官職懂得不多,可也是知道主簿是縣裡官吏,畢竟他奪魄而來後,詐騙的第一個人就是老家縣裡的知縣。那個歹狗竟然騎上癮了,想把他當寵物養。

  「俺姓李,爹娘給的大名叫主簿。」李主簿趕緊解釋一句,然後說明來意「俺聽說公子盤下了墨香居,按照衙門規矩,來填報口數變更。」

  「過兩日,俺不住這,新的掌柜還沒來。」楊儒對於身份信息從來都是十分注意保密的。

  「那位置公子怎麼稱呼?」李主簿不得不硬著頭皮詢問。

  「呵呵。」楊儒冷笑「姓楊,怎麼是不是問我哪的人,來京師幹什麼?這裡有沒有親人?」

  李主簿頗為尷尬,卻沒有否認。

  「我有親人,就在十王府。」楊儒似乎入戲太深,一拍桌子「瞎了你們的狗眼,一個兩個都這樣問,我們這買賣還做不做了?有什麼都去問十王府,問問他們聽沒聽過一個姓楊的,認不認識誰家姓楊?」

  人不怕懂行;不怕不懂行;最怕的是半知半解。越是半知半解的人越容易將要面對的困難無限放大,將自身的力量無限縮小。

  李主簿並不傻,想到很精明,可他終究是個從屬於中兵馬司的火鋪總甲。因為站的低,所以他想當然的將楊儒的猖狂,看成了有底氣。於是不出意外的也落荒而逃。

  「灑灑水了。」面對鄭直的誇讚,楊儒灑脫的回了一句「小尅絲。這種場面,我以前見多了。」

  「楊兄不怕他們真的去十王府那裡核實?」鄭直還是不自安的開口詢問。

  「放心了。」楊儒自信滿滿的回了一句「這些不過是小角色,誰會搭理他們?他們自己也明白,又哪裡會自討沒趣。可他們為了面子,一定會對外宣稱,已經確認了我的身份。」

  鄭直聽懂了,不由讚嘆,果然術業有專攻。這種事,他聽著都覺得匪夷所思,可楊儒不但做了,看他的樣子,還應該經常這樣,以至於已經習以為常。

  「老大。」楊儒拿起涼水喝了一碗「不是我吹水,做買賣要想來錢快,做實業是沒前途的。」

  「那做什麼來錢快?」鄭直虛心求教。

  「……」楊儒想了想,他知道的那些來錢快的,在如今這低端科技水平下,根本無法實現。不由哀嘆「我怎麼往前穿了啊……」

  鄭直看楊儒又開始胡言亂語,只好打消了繼續問下去的想法。他又找到了一條需要與楊儒合作的理由,想要做買賣,就必須跟著楊儒學。當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也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著這個喇唬。想到這鄭直起身「俺也該回去看看了,明天再帶錢過來。」事已至此,後悔沒用,鄭直不是個推諉扯皮的人,他決定回去向鄭寬低頭借錢。至於給邊璋的儀程,五十兩銀子應該不少了。那十兩金子分成三份,他只拿應該得的那份。倘若再有剩下的也是以後的事了。

  可這世道就是各種離奇之事層出不窮,他一到家,就又看見了張榮「張百戶咋了?」

  「鄭解元昨夜沒事吧?」張榮見到鄭直很高興,趕忙起身詢問。

  「有勞張百戶掛念,俺沒事。」鄭直等著張榮的解釋,畢竟昨日他才幫了對方。可聽對方的口氣,似乎昨日就找來了。

  「是這樣。」張榮看了眼遠處對面廂房裡的人影,湊過來低聲說「又來買賣了。」

  鄭直看看張榮,確信他沒聽錯。

  「這次是大金吾親自點的解元,俺昨夜就等著了。解元若是再不回來,俺就要發動弟兄們滿城找人了。」

  「張百戶言重了。」鄭直哭笑不得「如此俺們就走吧。」能夠不向鄭寬低頭,鄭直是巴不得的。至於葉廣又死了那個親友,與他何干。

  兩人出了屋,就看到鄭寬恰好從正堂走了出來,趕忙行禮「叔父,這是俺們藁城鄉黨,錦衣衛的張百戶。俺有些事要去幫忙。」

  「嗯,那你也要注意身體。」鄭寬和張榮互相見禮後,沒有說啥,只是囑咐一句。

  鄭直應了一聲後,跟著張榮出了門,攔了一輛車直接走了。

  「舅父為何不規勸五虎,俺們好不容易擺脫了武弁之身,應當多親近博學之士。何必埋汰了身份。」一直在東廂房偷窺的趙耀慶走了出來,不解的詢問。

  「勸是要勸的。」鄭寬看著趙耀慶「可俺們終究是出身武臣。」

  「以叔父之才,他日未嘗不可為一部之卿,到時候鄭家自可脫離軍籍。」趙耀慶不以為然。皇明制度,「人戶以籍為定」,不得私自更改戶籍。尤其是軍籍,因為牽涉到衛所,更加嚴格。可是建國百餘年也慢慢形成了一些潛規則。比如九卿為軍籍者,可全家轉民籍。

  鄭寬苦笑「慶哥講的,俺都不敢想,不敢想。」趙耀慶還是太年輕了,鄭家自從入明一以來就是軍籍里最高的軍官籍。如今國朝右文,他們這些繼承不了世職的才從了舉業。若是能夠襲職,哪怕如今武職地位慢慢下降,也比做一個從九品的訓導有滋有味。餘光看了眼出現在正堂門口的趙爍「俺是不成了,慶哥卻正是讀書的好時候。」

  「外甥雖然愚鈍,卻願跟隨舅父從學,還望舅父教俺。」趙耀慶藉機把早就想好的打算說了出來。鄭直啥水平通過七元會他已經明白了,再加上這段日子從鄭虤那裡道聽途說的,認定一切都是因為鄭寬。只要鄭寬願意教導他,異日他未嘗不能品一品解元的滋味。

  趙耀慶堅信,他只是沒有鄭直運氣好而已,剩下的一切都比鄭直強。

  鄭寬趕緊說「慶哥的父親學識淵博,勝俺百倍,為何捨近求遠,不成,不成。」

  「哎。」趙爍走了出來「醫不自醫。劣子平日跟在俺身邊,就算看到了啥不妥,俺也捨不得。你家妹子時常埋怨俺,如今想來,確實耽誤了孩子。六哥就不要推辭了。」

  「妹夫講的俺好像是個心狠的。」鄭寬揶揄一句「若是你們夫婦不怕耽誤了孩子,俺就收了慶哥。」

  「不怕,不怕。」趙耀慶大喜,趕忙跪拜「師父在上……」

  「等俺講完再拜不遲。」鄭寬攔住趙耀慶「慶哥若是拜俺為師,那就要按照俺的規矩來,若是做不到,慶哥還是安心跟著你父親讀書吧。可能做到?」

  趙耀慶想都不想就答應「做得到,做得到。」

  鄭寬這才收回手,任由趙耀慶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