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謄抄墓志銘

  燈市街南緊挨著的一條東西向的街道,就是椿樹街。相傳此地有一棵古椿樹,故而得名,呈東西走向,附近有椿樹胡同。鄭直從酒肆出來,就直接來到了此地查探他的新產業。焦瀾這個黑了心的,茄袋看著鼓鼓囊囊的,內里卻只有兩吊錢還有一兩碎銀子。

  椿樹街雖然靠近燈市街,卻比不得燈市街寬敞,有人氣。街上的店鋪大都是些賣文房四寶,書籍的店鋪,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快鄭直就找到了「墨香居」,這就是焦瀾說的那家店鋪。鄭直並沒有忙著進去,而是來到了斜對面的一家麵攤,要了碗素麵一邊吃一邊觀察。焦瀾看起來敦厚,內里卻也是個滑不留手的。所以鄭直想要看看店鋪的客流量,畢竟店裡的掌柜、夥計都是焦瀾的人,他信不過。想到這,鄭直又頭疼了,他還需要找一個掌柜。

  吃了三大碗素麵後,鄭直有了判斷,焦瀾又坑了他。這店鋪的客流量雖然不算少,可是來往的都是普通學子,想要一年掙下一百兩,也就是七萬錢,有點困難。畢竟店裡的掌柜、夥計也都需要開工錢的。當然這只是初步的判斷,鄭直還需要詳細查帳才能有更加準確的決定。給了賣面大嬸三枚銅子兒後,鄭直起身,向墨香居走去。

  「先生實在對不住。」剛剛掀開棉門帘,鄭直就聽到了這麼一句。然後就看著一名中年人無可奈何走了過來。鄭直趕緊讓開,順便查看周圍布局。店鋪不算大,三間五架,進深五丈,全都被書架占據,看起來有些雜亂無章。

  「這位小郎君要啥書?」剛剛送走那位中年人,小廝就走了回來詢問鄭直。

  「俺要找話本。」焦瀾還需要和書店的掌柜說明,約定的是明日交接。因此鄭直不得不找了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有啥?」

  「小店有《錯斬崔寧》。」小廝想了想「講的是受了冤枉,被砍錯頭。」

  鄭直無語「小二哥這裡可有旁的?」

  「《西山一窟鬼》也不錯,裡邊的妖魔鬼怪可嚇人了。」小廝又想了想。

  鄭直翻了個白眼「還是算了,請小二哥告知俺去哪找。」

  「哦,前邊的書櫃全都是,小郎君可自取。」小廝依舊很有禮貌,可是就是不幹活。

  鄭直隨便選了一本名叫《簡帖和尚》的書,拿了轉身又找到小廝「在哪會鈔?」

  「哦,小郎君這裡請。」小廝眼尖,看了眼鄭直手裡的書「原來小郎君喜歡這種調調。也對,那和尚著實可惡,竟然能夠想出那麼歹毒的計謀搶人家娘子。」

  鄭直尷尬的看了眼正進門的兩位女使,臉色微紅,惱火的把書塞給小廝,轉身就走。打定主意,明日接了店鋪,第一個開革了這個滿嘴胡說八道的。

  「小郎君不要了?」忽略了身後傳來的小廝詢問聲,鄭直走出店門,面前多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他下意識的看了眼車窗。只見素紗之內,有個人影在晃動。

  「登徒子。」不等鄭直錯開眼,就聽到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鄭直扭頭,果然,這張滿面怒容的俏臉他見過。曉得越解釋越糊塗的鄭直轉身大步離開。

  「掌柜?」楊儒想了想「好啊,不過老大,有一說一,您打算給我多少薪水?就是工錢?年終分紅呢?給不給股份?有沒有帶薪假期?」

  鄭直張口結舌的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楊兄的條件儘管提便是,答不答應,是俺的事。」

  「算了。」楊儒卻又立刻收斂「工錢肯定要有的對吧?」

  鄭直點點頭「這是自然,行價掌柜每月工錢二兩,年底再拿半成息。」

  「半成?」楊儒想想「能不能給我一成?我保證可以把全年利潤提高到現在的五成。」

  「成。」鄭直爽快地答應下來。

  「痛快。」楊儒笑著說「老大就是老大,幹大事的。」

  鄭直哭笑不得「俺是算話的。如此鋪子的事就拜託楊兄了。」

  「放心了。」楊儒笑著說「我辦事您儘管放心,老大隻管在家數錢數到手抽筋……何先生,楊先生。」說著趕忙站了起來。

  鄭直扭頭看去,兩個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楊儒是個雷厲風行的人,鄭直給了他錢,他就立刻開始了行動。今天就是要在這裡宴請戶部四川司的典吏何鳳棠。

  朝廷制度,二品的七卿衙門,設都吏四名、令史六名和典吏三十三名。

  「兩位早來了?」為首的中年人笑著客套一句,輕描淡寫的將遲到敷衍過去。

  「我們也剛來。」楊儒笑著為雙方介紹介紹「這位是本科鄭解元,我的朋友。」

  「何先生。」鄭直禮貌的向為首的中年人行半禮,然後向對方旁邊的楊先生同樣行了半禮「楊儒士,別來無恙。」鄭直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了申王的舅舅楊謙。

  「二位原來認識啊。」何鳳棠笑著插話。

  「自然。」楊謙看來與何鳳棠頗為熟識「老何,鄭解元是自家人。」

  鄭直面上不動,心裡奇怪,他跟楊謙有這麼熟嗎?楊謙是不是太面面俱到了?親王舅父難道不要臉面?

  「對對對,自家人。」楊儒笑著邀請何鳳棠落座「這裡沒有外人。」

  鄭直狐疑的看了眼楊儒,又看看楊謙,一哆嗦,這也發展太快了吧。他和楊儒說這事也不過才三日,楊儒真正出那座院子也不過兩日。

  可事實很打臉,就是這麼快。面對被喊進來的兩個小唱,楊儒不為所動,都讓給了何鳳棠,反而頻頻和楊儒對飲。鄭直幾次想張嘴,還是忍住了。他又沒有逼迫楊儒,賺了錢又是對半分,至於對方私下如何,鄭直不想管,也沒資格指責,每個人都有活法,況且這有利於楊搞好與何鳳棠的關係。

  吃過晚飯因為已經到了夜禁,所以何鳳棠就被兩個小唱扶著去了客房。楊儒選的是一家書寓,說白了就是針對特定人的小妓館。鄭直謝絕了二楊的挽留,獨自一人穿街走巷往家走。

  「……不過譁眾取寵,僥倖得了解元,都中是沒人了嗎?」路過一條不知名的胡同時,鄭直突然聽到了這麼一句,立刻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聲音是從小路斜對過的院子傳出的。他確認四下無人後,立刻來到那院子牆下,找了一處低矮的地方爬了上去。

  院子不大,正堂掀著門帘開著門,幾個文士模樣的人正在裡邊汗流浹背的吃著火鍋。其中一個中年人正對門口,此刻剛剛放下酒杯「……他怎麼敢私批經書。」想來剛剛的斥責就是此人所說。

  「算了,算了,反正是道門的東西,旁門左道而已。秉德等幾位先生不都沒吭聲嗎。」此時旁邊的人出言相勸,只是因為被門帘擋著,鄭直看不到真容。可這哪裡是勸人,分明是拱火。

  「那是他們為了臉面,不願意盛會毀於一旦。」果然中年人立刻駁斥「若是俺在,一定當面斥責。」

  這時,有人從院子西邊蜷縮著身子跑了出來,然後進了正堂「這都中的天氣好冷啊,喃們那裡,現下還是單衣啦……」說著放下門帘,關上了門。

  鄭直看了看,跳下牆頭,來到院門,摸著黑在右首門框上看到了『夏家』二字。拿起地上的石子,在土牆上劃了一道,然後繼續往回走。

  雖然說鄭直曉得直隸,乃至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對他是眼紅的,可沒有遇到,也就只當沒發生。可今日他遇到了,以後一定好好報答。

  第二天一大早,鄭直剛剛洗漱完,前院就傳來消息,說有個自稱叫張榮的人來找他。鄭直皺皺眉頭,他不曉得這喇唬找來是為了啥,卻明白,指定沒有好事。可不見的話,對方糾纏,他更被動,只好跟著門子來到前院「張百戶這麼早,是不是出啥事了?」今天的張榮穿的很正式,皂靴脫了,穿的是草制暖鞋。

  「是俺莽撞了,不過確實有事,鄭解元可借一步說話?」張榮這次顯得更加客氣。

  「請。」鄭直請對方進了院子,向正好從客房出來的邊璋行禮「師兄,這是錦衣衛的張百戶,祖上也是俺們藁城人。」

  「俺去上值。」邊璋回禮,和二人客套幾句後,走了。

  鄭直這才引著張榮來到外書房「到底咋了?」

  「俺想求鄭解元幫個忙。」張榮說著拿出一錠五兩金花銀放到了鄭直面前。

  「張百戶還是先講講啥忙能這麼費錢吧。」鄭直謹慎的回答。他認識張榮這麼久,就沒看見過這廝往外掏過錢。

  「俺有個同僚沒了,墳都做好了,可碑一直沒有立,只等著上邊的封賞。前些時日,這封賞可算下來了,碑文也請人寫了,就想找個寫字漂亮的幫忙謄抄。這銀子就是潤筆錢。」張榮少有的痛快,一股腦的把前因後果講了出來。

  鄭直點點頭伸出手「拿來。」

  「啥?」張榮以為鄭直嫌棄潤筆費少,就要講價。

  「墓誌啊。」鄭直自然也看出張榮誤會了。

  「不在俺這。」張榮趕緊說「鄭解元上午可有空?」

  「確實有些事。」鄭直曉得不解釋清楚,張榮一定記恨「所以俺們這就走吧。」

  張榮大喜「夠意思,夠意思。」說著指指銀錠「鄭解元收好,俺們坐車去,不遠。」

  事實證明,鄭直相信張榮,就跟相信他有兩個頭一般。所謂的『不遠』,足足坐車走了半個時辰。

  張榮也曉得他有些失禮,因此在車裡不斷的東拉西扯。鄭直聽著此人說的司獄司最近一年的光怪陸離,倒不覺得乏味。待車子停下,張榮當先走了出去,鄭直這才跟著下了車。

  門前踏道是一級,石鼓圓形,內中沒有花紋,門簪一對,也就是說這是一戶六品或者七品武官的家。

  張榮整整衣裝,抬手敲門,不多時一個老叟打開門,一邊審視張榮和鄭直,一邊問「二位官人何事?」

  「煩勞通稟,俺是錦衣衛百戶張榮,得知葉百戶需要人謄抄碑文,就請了本科解元來幫忙。」張榮說著為鄭直介紹。

  老叟又看了眼鄭直,對張榮說「請二位稍候。」說著關上了門。

  張榮尷尬的對鄭直說「怪警醒的。」

  鄭直點點頭,他看出來了,張榮和人家根本不熟,也就是說是把他當做了敲門磚。過不多時緊閉的大門開了,老叟站在一旁,讓出位置給了一個比鄭直稍大的青年「葉公子。」

  「張百戶。」葉公子敷衍一句,卻對鄭直抱拳「敢問可是鄭解元?」

  「葉公子。」鄭直行平禮「真定衛鄭直有禮了。」

  「當不得,當不得。」葉公子趕緊回禮,然後請鄭直和張榮進門「家父已在堂上相侯,請。」

  鄭直一邊向里走,一邊奇怪。『家父?』也就是說這位葉公子不是喪主而是宗親。

  「俺也跟著鄭解元沾沾光。」平時並不是話嘮的張榮如今卻奉承不斷「坊間盛傳大金吾右文,俺算是看到了。」

  葉公子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引領鄭直二人繞過影壁,進了前院,來到了倒座房中一間。一進房間,鄭直就感到了濃濃暖意,看了眼房間,裡邊坐著七八個人,看裝扮,內里有三個是文士。他立刻認出坐在上首的中年人正是前一陣他在文安縣界遇到的錦衣衛首領官。

  「父親,鄭解元來了。」葉公子恭敬向那人行禮。

  中年人起身,拱手「鄭解元能為舍弟助拳,俺是不甚感激。」

  「大金吾不必客氣。」鄭直一邊避開,一邊回禮「俺也算是來報答大金吾的救命之恩的。」

  包括張榮在內的眾人不明所以。

  中年人好奇的問「恕俺愚鈍,不曉得俺啥時候救了解元?」

  「月初在文安縣界,當時俺去拜祭一位摯友,半路上遇到了強盜。若不是大金吾帶著一眾英雄及時解救,如今在下在哪也就不好講了。」

  中年人審視鄭直片刻,笑了「原來當時那位讀書人是解元啊。」說著比剛剛熱情了很多「請坐。」同時看向鄭直身旁的張榮「張百戶也坐。」

  扭頭對一直冷眼旁觀的眾人拱拱手「諸位,實在抱歉,俺家兄弟也是武生出身,想來也願得同袍一贊。諸位白跑一趟,俺是過意不去的,特意備了一份儀程,請諸位勿怪。」說著對葉公子說「鳳儀,替俺送送諸位儒士。」

  「早就聽聞鄭解元大名,大金吾可否讓俺們旁觀解元大作,回去也好參悟一二。」有個年輕的儒士沒有動。

  中年人心中不快,卻不好拒絕,扭頭看向鄭直。鄭直起身「參悟不敢當,若是能夠對諸位有所幫助,俺是願意的。」

  中年人心中其實也對鄭直的真實水平有所懷疑,畢竟七元會的事情他也聽說了。此刻見鄭直主動提出來,立刻道「如此辛苦鄭解元了。諸位請坐,待俺收拾出來,一同參悟鄭解元的大作。」

  鄭直有些無語,看來這位大金吾右文也不過是裝裝樣子,謄抄墓志銘都能成為大作。卻和旁人一般,坐了下來。

  葉公子不用中年人開口,立刻指揮旁邊的下人去隔間將書案清理出來。

  鄭直這才有機會看了眼站在旁邊一直沒吭聲,同樣穿著草制暖鞋的幾個青年。其中一人個頭不高,面容清秀,皮膚白皙,卻不似楊儒那陰柔似鬼,反而有一種陽剛之力。

  不多時,葉公子走了出來,對中年人拱手。中年人笑著對鄭直說「鄭解元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