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跌跌撞撞(八)

  眼瞅著就要到胡同口,鄭直才記起他的身上還未清理,不得不趕緊將教匪的袍子脫下來,連同面巾、長刀一起扔進了隔壁院子裡。身上散發著惡臭的直身依舊是王鐘的那一件,是絕對不會扔的,這讓鄭直感覺很安全。他再次確認並無不妥後,才一瘸一拐出了胡同。相比胡同另一端的人聲鼎沸,這裡卻依舊平靜似水。

  剛拐上街口沒走多久,身後胡同里就傳來了嘈雜的動靜,鄭直想都不想,立刻改變路線,一瘸一拐的進了身旁的胡同繼續前行。

  片刻後,胡同口就傳來了呵斥聲。耳聽得身後嘈雜的腳步聲慢慢消失,鄭直扭頭瞅了瞅,得意的笑了。待回頭就看到一個黑影直衝面門,他已經來不及躲,只能硬生生用腦袋硬扛。

  那東西立刻在他腦袋上炸開,四周頓時變成了煙霧瀰漫。鄭直立刻閉住眼,用胳膊遮住臉,甚至顧不得將重新放回靴子裡的匕首拿出來,就奪路而逃。

  瀰漫在四周的是石灰粉,前年史臻享就是被京師的光棍如此暗算的。他在見識過對方的身手之後,特意打聽過這東西究竟有何厲害,才曉得,石灰若是進了眼睛,會瞎的。他不曉得自個咋就暴露了,也氣憤錦衣衛辦事不講究,你抓就抓吧,為啥不能光明正大的抓人?學光棍撒石灰粉,傳出去好聽嗎?

  只是眼下顧不上抱怨了,逃不出去,他就完了。果然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終究小覷了天下人。

  可人家哪裡會讓他如願,一眨眼兩旁就冒出一群人,不由分說的拿著棍子,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鄭直也不裝了,雙臂護住腦袋,不辨東西的往外沖。有人看出他的腿腳不好,趁亂一棍子砸在他的腿上,關鍵砸的還是他的好腿。

  吾命休矣。鄭直直接趴在了地上,抱著頭,硬扛起來。

  「停停。」突然有人招呼,眾人漸漸停下。

  「姓甄的,識相的簽了文書,拿你媳婦抵債……」鄭直感覺有人扥他的髮簪,不得不順勢仰起頭。

  「咦?」那人道「拿水來。」

  「別別別。」鄭直一聽,再也不敢裝死「諸位好漢,莫用水,用菜籽油,俺不想瞎……」手趁機摸到了已經失去知覺的右腿,既然已經如此,那就帶幾個一起走吧。

  引來眾人一陣鬨笑。

  「俺這有熱乎乎的菜籽油,要不要?」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甄瘸子!」鄭直剛想發動,又冒出一個聲音。不等他反應,抓著他髮簪的人直接鬆手推開他「追。」

  鄭直欲哭無淚,這算啥?他堂堂的順天府解元,就連首輔的孫子,錦衣衛的掌印,教匪的殺手,韃子的台吉都弄死了,結果竟然讓一群光棍打斷了腿,指不定眼睛也瞎了。

  「公子沒事吧?」正在此時,身旁傳來一陣輕微腳步,伴隨著一個女人的詢問聲,他的手裡多了一個碗「這裡是菜籽油,洗洗趕緊走吧。他們一會還會回來的。」

  「大嫂救俺。」鄭直立刻道「俺腿瘸了,眼也瞅不見,救救俺,大恩大德,俺一定報。」也不再矜持,直接給對方磕頭「娘子講個數,俺絕不回嘴。」

  「公子切莫如此。」女人遲疑片刻「我也自身難保,他們就是衝著我……來的。講起來公子如此,也是被我們連累的。」說著也不再理會鄭直走了。

  鄭直無可奈何,只好用臭烘烘的衣服蘸著菜籽油擦眼。正擦著,又聽到了腳步聲,還不是一個人,他立刻抓緊了碗。

  「田伯,多謝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甄娘子不怪俺們袖手旁觀就好。」伴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有人扶著鄭直挪動到了一塊木板上「公子,俺們送你到胡同口,找輛車,你就自個回家,趕緊走吧。」

  鄭直趕緊道謝「多謝諸位,俺日後一定報答。」

  「公子要謝就謝甄娘子吧。」這時抱著鄭直腰的另一人回了一句「若不是甄娘子,俺們才不管呢。」

  鄭直拿著油碗道「一定,一定。甄娘子的大恩大德,俺記住了。」

  甄娘子送走那位狼狽不堪的公子,回到家,就傳來了敲門聲。她戒備的拿出一根搗衣槌「誰啊?」

  「娘子開門。」外邊傳來了一個囂張的聲音「是俺,陳大郎。」

  「我家外子不在,陳公子若是有事,等外子回來吧。」甄娘子膽怯的回了一句。

  「俺也想啊。偏偏你家二郎躲著俺。」門外的聲音不耐煩道「暫且不提那些,剛剛俺們在門口抓住的那個無賴,娘子總該曉得在哪吧?」

  「不曉得。」甄娘子壯著膽子回了一句。

  門外傳來了嬉笑聲。

  「娘子不愧是京師來的,見過大場面,一推六二五,好生乾淨。」陳大郎顯然不高興了「你家男人欠俺八百兩銀子,娘子總不會不認吧?」

  「我是婦道人家。」甄娘子卻顧左右而言他「外邊的事,外子從來不給我講。公子何必苦苦相逼。」

  「欠錢還錢,天經地義。」陳大郎不滿道「咋到了娘子這裡反而成了俺的不是了?開門,開門。」

  「幹啥的?」不等甄娘子回話,冒出一聲喝問。

  「你們誰啊。」陳大郎的聲音依舊囂張「咋了?」

  「咋了?」伴隨著一聲反問,緊跟著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同時有人大聲怒喝「東廠辦事,哪個敢動?」

  門內正小心翼翼聽動靜的甄娘子嚇得轉身就往屋裡跑去。

  「別打了,俺是秀才,有功名的,大名縣的學生……」沒打幾下,陳大郎就開始求饒。

  來人卻根本不理,又打了一陣後,才道「都帶走,查查跟刺殺那些錦衣衛有沒有關係。」

  「啥?」躺在地上裝死的陳大郎大喊「俺父親是本府通判陳志,誤會,都是誤會,俺就是追債而已,不信,不信,你問他們……」

  可是之前的狐朋狗友,此刻一個個的老老實實的閉嘴,生怕和陳大郎沾上關係。胡同里原本就惹不起他們的人家更沒有誰來為他作證「娘子?甄娘子?你出來啊,俺確實是來逼債的啊……」

  「十口箱子,四萬兩銀子都齊了。那些教匪一個都沒跑,已經埋在地里了。」朱千戶看了眼鄭直的雙腿,終究忍不住「五郎,這口氣就這麼忍了?」

  「多事之秋,日後再作計較吧。」重新梳洗後,眼睛纏著繃帶,雙腿固定著夾板的鄭直疲憊的坐在圈椅上回了一句「那戶姓甄的查到沒有?」

  「劉三已經去了,估計快了。」朱千戶遲疑片刻又問「俺們後日啟程,要不要告知李朝奉一句。」

  「留封書信好了。」鄭直擺擺手。李娘子若是曉得了,指不定又使出啥花招。他毫不懷疑,自個肯定把持不住。若是那樣,又得遷延下去「讓懋哥盯著阜財坊那裡,若是姓唐的把他娘子趕出來,就送去真定。」

  朱千戶應了一聲,他早就習慣了鄭直這種提褲子不認人的做派,不想還有女人能讓對方牽掛。不由對這位唐娘子小心起來,沒準這位日後就是鄭家的人了。

  就在朱千戶準備退出去時,劉三打探消息回來了。

  「那對小夫妻是半年前從京師過來的。」劉三顧不上口渴,趕忙將打探來的消息講了出來「男的姓甄,沒個大名,一直叫甄二郎,在西城有家門市。為人做派古板,有腿疾。甄娘子為人和善,平日間胡同里誰家有事,都會過去幫忙。兩個月前,這位甄二郎遇到了騙子,被人用假銀子詐了貨,迫不得已找一個叫陳萬言的人借債。可非但沒有緩過來,反而連遭禍事。到了如今,眼瞅著還錢的日子到了,甄二郎卻沒銀子還,只好四處躲。」

  「欠多少?」鄭直聯想到之前那些人講的,大概懂了。這個甄二郎估計是中了套,被人坑了。

  「五百兩。」劉三立刻道「俺聽人講,這位甄大郎做買賣不靈光,太實誠了。」還有一點他沒有提,那就是這位甄娘子據人講,長得模樣出色。不是他打算昧下來,而是感覺講出來,容易讓大夥對企圖報恩的鄭直誤會,雖然他已經誤會了。

  「讓懋哥給他家送去五百兩。」鄭直頓了頓「算了,一千兩。」就算是高利貸,一千兩也足夠償還了,畢竟才兩個月。

  朱千戶應了一聲,劉三又道「對了,城裡今個一開城門,就有人騎快馬,拿著火牌出城了。」

  「三郎你去接孫秀才出城,俺們不等了,今夜就走。」鄭直估摸著河道盤查又該森嚴了「千戶,趕緊通知他們裝船。回去以後,你們五個,每人一千兩。」

  劉三和朱千戶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因為滏字號有自個的百料船,所以安排起來十分方便。鄭直為了把銀子帶回去,這段日子已經私下讓劉三等人從市面上採購了不少貨物。有絲綢,珠寶,藥材,好不容易將現銀壓縮到不足五千兩。這筆銀子正好留給滏字號和彰衛當兩家做備用金。本來以為可以輕鬆上陣,卻不想如今又冒出來四萬兩。

  劉三這一陣表現,還算讓鄭直相信。可是對方在山口那一次的反應,卻讓鄭直記憶猶新。況且這些人里,就連李娘子他都不放心,遑論別人。所以只能鋌而走險,都帶回去。

  陳懋辦事效率很快,傍晚時就趕了回來。以至於鄭直懷疑這廝是不是迫不及待的想讓他快點滾,好無法無天。不過鄭直如今脾氣很好,沒有立即發作。

  「甄娘子不要銀子,曉得五郎要回鄉,只求她們夫妻二人能跟著一同過去。」陳懋湊到鄭直耳邊解釋。儘管他懷疑,這其實是鄭直和甄娘子演的雙簧。

  畢竟是一千兩銀子啊。

  「甄東主決定了?」鄭直點點頭,他的繃帶沒有摘下來,所以也沒有刻意的表現啥「甄東主也不問問俺們去哪?」他相信陳懋曉得啥該講,啥不該講。

  「決定了。」鼻青臉腫的甄二郎拱拱手「公子遭此橫禍講起來,也是因俺而起。俺們夫妻也不用非得跟著公子回鄉,只求公子帶俺們離開河南就好。」

  「好。」鄭直立刻答應下來「那懋哥就跟著甄大郎回去收拾一下。」

  陳懋應了一聲,餘光掃了眼一旁默不吭聲的甄娘子,對甄大郎道「甄東主請。」

  甄二郎遲疑的瞅了眼鄭直,給了甄娘子一個放心眼神,應了一聲,跟著陳懋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畢竟是娘子救得對方,想是私下感謝一番也有可能。況且一個眼睛和腿都受了傷的,能做啥?

  鄭直沉默一陣後,問朱千戶「千戶,一千兩還不夠報恩嗎?」

  朱千戶瞅了眼又羞又惱的甄娘子,輕咳一聲。顯然鄭直壓根就不曉得甄娘子還沒有走,當著人家的面講壞話,不好吧。

  「難不成你也讓人拿刀頂住了命根子?」鄭直揶揄一句「算了,甄娘子人不錯,想來她的男人也是曉得分寸的……」

  「甄娘子喝茶。」朱千戶無語,乾脆打斷對方的話。

  鄭直哪裡肯信「俺又不怕甄娘子,她又不是俺女人……」

  「俺記起來了,懋哥他們還等著俺呢。」朱千戶無語,乾脆直接躲了。

  甄娘子茫然的看看鄭直,又看看落荒而逃的朱千戶,有些不曉得該如何是好。要走?去哪裡?這就是此人的院子,況且人家也沒有講別的。只好繼續不吭聲的坐了下來,想著自個的事情。

  鄭直笑罵一句,沒個形狀的斜靠在圈椅上。良久之後,突然坐了起來「千戶,千戶。」

  原本昏昏欲睡的甄娘子被嚇了一跳,碰到了桌腳。

  「你去,去查查,這個甄娘子是不是年歲頗大?」鄭直趕緊道「還有,試試那個甄二郎,看他是不是對叫王鍾……」話沒講完,就被封住了嘴。不等毛骨悚然的鄭直推開對方,就感覺到了不對。一把將臉上的繃帶抓下來,看著近在咫尺的女人,長得不是傾國傾城,不是小家碧玉,不是知書達理,給他的是一種委曲求全,逆來順受的美。

  站在門口的朱千戶撓撓頭,伸手關上了門。

  孫漢是入夜之時找過來的,還帶來了一個人。

  「三郎去接俺的書童了,俺就先過來了。」孫漢笑著為鄭直介紹「這位是襄王府牧群所的李百戶,俺在開封時,多虧了李百戶幫助,否則就回不來了。」

  「孫秀才言重了。」李鎮撫對著鄭直拱手「某,襄王府李銳。」

  鄭直一邊回禮,一邊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孫漢。這廝簡直吃飽了撐得,竟然結交藩國衛士。

  「如今河道受阻,李百戶要押送一批貴重物品趕在太子千秋節前入京。」孫漢哪裡不曉得鄭直的意思,半是解釋半是介紹「可巧,俺們就在北門遇到了。俺們不是要趕去真定嗎,於是就邀請了李百戶同行。」

  「孫秀才的朋友一定錯不了。」鄭直突然想到了船上的銀子,倘若有襄王府的旗號,那麼沿途巡檢誰敢查。頓時態度大變「若是李百戶不嫌棄繞路,俺是樂意之至。」

  「鄭解元慷慨相助。俺哪裡還敢奢求,更不敢講嫌棄。」李銳原本以為鄭直不願意,卻沒想到對方不但答應了,還沒有提任何要求「不曉得這滏字號有啥講法沒有?」

  「這包在俺身上。」鄭直立刻大包大攬「對了,不曉得李百戶多少人馬,俺也好讓滏字號安排,調撥。」

  「一共不過三十個人,四輛車,目下就在不遠處。」李銳拱手「車上都是為了慶賀太子十二歲千秋節的貢品。」

  「那必須得加強護衛。」鄭直瞅了眼尷尬的孫漢,趕緊對朱千戶道「二位暫且休息,俺這就去找他們東家,爭取單獨弄一條船。」車隊都等在附近,卻只帶了一個人來,顯然孫漢這廝算準了自個一定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