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直一行人在碼頭登船,直接沿著沁河南下,於武涉縣進入黃河,卻並沒有西行,而是向東在原武縣下船。重新購買馬車後,北上新鄉,依舊棄車登船,沿著衛河北上進入大名府濬縣繼而拐入漳河。船到彰德府湯陰縣後,又棄船換馬車繼續趕路。
幾日後車隊來到彰德府城西南的鄴城驛投宿。鄭直原本打算在彰德府城換船沿著滏陽河,通過葫蘆河,拐進滹沱河回家。如今只能滯留此地,蓋因不曉得出了啥大事,河南境內的碼頭這幾日不管是官員還是舉人都要查驗過所,執照。甚至部分官員的船也不能倖免,都要開箱檢驗貨品行李。
「五哥,有消息了。」劉三帶著陳懋走了進來,身上帶著酒氣。沒辦法,為了弄清楚到底啥狀況,眾人之中善於和別人拉關係的劉三就被派了出去。至於陳懋,則是劉三選的跟班,美其名曰查漏補缺。其實鄭直懂,對方是怕風頭太盛,惹人厭煩「一旬之前,有戶商賈在衛河上被人搶了,死了不少人。」
「那也不至於如此吧?」鄭直搞不懂,河道之上,看似平靜無波,可是每年多少水賊犯了多少案子,為何偏偏這件案子引來如此動靜?
「聽人家講,這次被搶的是幾家勛貴的東西,損失不老少哩。大名府巡檢司過去的時候,還從船上搜出來好幾箱子銀錠。」劉三補充一句。
事後搜檢都能有這麼多收穫,那麼意味著被水賊搶走的只會更多。鄭直就更奇怪了,京師勛貴啥底色他可是一清二楚。大部分都是寅吃卯糧,他們哪來的那麼老多的銀錠「那啥時候水道恢復正常?」上邊發句話要嚴查,吃苦的都是手下幹活的人。所以底下人也不一定有多大的積極性,估計也就是一陣風。關鍵就怕碼頭不查了,河面上的巡檢司依舊不鬆口,倘若如此,他同樣也不敢上船的。自從季兄被水淹死之後,鄭直就對江河湖海繞著走。這次逼得沒辦法了,坐了幾日船,果然讓他頭昏腦漲,嘔吐不止。
「不曉得。」劉三搖搖頭「不過按照俺們那的規矩,咋也要一旬半個月,甚至一兩個月。」
鄭直點點頭「辛苦了。」
劉三和陳懋拱手退了出去。
鄭直瞅著屋內的五個銀箱發愁,這些銀錠的上邊都有懷慶府衙標記,若是被搜檢出來了,他可真的滿身嘴也講不清。
他現在掌握的消息實在有限,根本不足以讓他選擇等下去還是繼續趕路。思來想去,鄭直突然記起衙門每月定期都有邸抄,或許可以查到更多詳情。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他誰也不認識,此刻才懂那句『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
絞盡腦汁,鄭直終於想起同窗舉監張士隆不就是順德府安陽人嗎。如今國子監修業屆滿,想來對方應該已經回來了。雖說兩人不過點頭之交,可是這種弄個邸抄的小事想來張士隆還是不會拒絕的。
有了打算鄭直立刻行動,帶上陳懋,劉三騎馬進了安陽城。如今鄭直已經對朱千戶徹底放心,留下對方主持所有的事。至於為何帶上陳懋,劉三,很簡單再讓人放心的手下,也需要有人來制衡。可究竟是用陳懋還是劉三,亦或兩個人一起用,鄭直還沒有考慮好。
彰德府城舊稱安陽城,安陽老城增築於宋景德三年,皇明初年改築新城,因府縣共處一城,改筑後稱彰德府城。彰德府城共四座城門,東門曰永和,南門曰鎮遠,西門曰大定,北門曰拱辰。太宗第三子趙王朱高燧一脈建藩於此,同時英宗第五個女兒廣德長公主的駙馬都尉樊凱也是本地人。
一入府城,鄭直不由自主的就拿這裡和真定城相比。很快就發現,根本沒有可比性。真定城歷來就是扼守太行的軍事重鎮,雖然城內到如今還有大片空地,可是規模遠超彰德府城。
因為並不曉得張士隆家的具體位置,他只好漫無目的的打聽,倒是領略了這安陽的別有不同。
比如真定城就絕沒有的親王城。鄭直幾年前在汾陽見過慶成王府和永和王府,不過那都是郡王府,頭一次見到真正的親王王城。雖然比不上皇城的壯麗,卻也是占地廣闊,紅牆綠瓦。
幾經打聽,他們終於在黃昏找到了張士隆家。門洞是新修的,不過從這大門寬窄判斷,張家之前也就是個普通人家。應門的是個少年,自稱是張士隆兄弟,得知鄭直等人來意,對方如實相告,張士隆外出訪友了,多會回來,誰也不曉得。鄭直頓感失望,謝絕了對方留飯的邀請,放下禮物,轉身告辭。
沒想到出了門,沒幾步,張家兄弟又追了過來。告訴鄭直,童生李遇陽是張士隆好友,如果鄭直有什麼事情,可以找他幫助,對方的家就在縣署東南畫錦坊。鄭直大喜,立刻表示感謝。不用說,這話不會是張兄弟才想起來的。此人一看就是個實誠的,若是想講,剛才定會和盤托出,不會藏著掖著。應該是張家其他人看懂了鄭直來意,才打發張兄弟來相告。
有了具體地址,鄭直的速度就快了很多。直接找到畫錦坊,拜訪李遇陽,李童生家。相比張士隆家,李家看起來就要富貴很多,單單這大門,修的就氣派多了。雖然依舊是民制,卻用了金柱大門規格,博古圖案甚多,高懸門楣之上的是一塊寫有「李家」的匾額。字寫的也就那麼回事,細看,咦?好字,好字,竟然是鄭寬寫的。
這匾雖然是鄭寬題的,可李遇陽和鄭寬八成互不相識。正如他謄抄墓志銘賺銀子一般,鄭寬功成名就之後,給人題字也是合法的來錢門路。
劉三給李家門子送上手本沒多久,中門就被打開,一位中年文士慌慌張張的走了出來「不知鄭解元可在?」
鄭直一聽,趕忙應了過來,行禮「某,鄭直,見過李朝奉。」
朝奉一詞來自前宋官階,有朝奉郎,朝奉大夫,皇明則常代稱地方鄉坤。因典當行業漸漸為蘇、浙、皖籍商賈主導,漸漸也用來稱呼當鋪的管事。
「不敢,不敢。」中年文士趕忙躲避,然後自報家門「末學後輩李遇陽見過鄭解元。」
鄭直本來以為這個李遇陽既然是張士隆的朋友,大概率是個十幾二十來歲的同齡人。卻不想竟然是一位四十來歲的長者,弄得他也不曉得該如何稱呼這位。按照規矩,鄭直根本不需要討好李遇陽,奈何對方比他大數十歲,更何況他也有求於人,只好含糊其辭。
「瞧俺。」李遇陽也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趕忙道「鄭解元,請。」看架勢是要親自為鄭直引路。
鄭直謙虛一句,倒沒有多麼驚喜,跟著李遇陽走進了李家。
一進院,他立刻發現李家竟然是高牆深院,想來這就不是普通的富戶了,總要還有些身份。眾人跟著李遇陽來到了前院,卻並不是往倒座房走,而是敞開著的二門。鄭直停下腳步「李朝奉……」
若是至交,在主人的引領下進入內院以表親近也無妨,可鄭直和對方才認識還沒有一刻鐘。
「早就聽張監生對鄭解元推崇備至,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李遇陽想了想,一拍額頭「鄭解元放心,俺家的女眷都在偏院,這是俺家的正堂。」
鄭直一聽,倒是不好拒絕了,卻越發對李家的底細好奇起來。
留下陳懋和劉三在前院,他則隨著李遇陽來到二門正堂,分賓主落座之後,鄭直趕忙講明來意。
「這事好辦。」李遇陽當即拍著胸脯應了下來「本縣縣丞李楠李縣丞,素來和俺相善,莫講找最近一旬,就是最近一個月的邸報也無妨。」
鄭直大喜,拱手道謝「多謝李朝奉。」
「應該的,應該的。」李遇陽提議「不如這樣,目下也到了吃飯的時候了,請鄭解元在俺這裡用些粗茶淡飯,順便等李縣丞的消息。」
鄭直自然不會拒絕,欣然答應下來。
李遇陽立刻開始安排,稍後鄭直被請到李家偏院的花園之中小酌。
「觀鄭解元的字,力而不失,展而不夸,如流水無蹤,又如行雲徘徊。鄭解元這一手字堪稱佳作。」李遇陽一邊不停讚嘆,一邊小心拿起面前的字幅,繼續道「骨氣洞達,飄逸超邁。好字,好字。」
「李朝奉謬讚。」鄭直擦擦手,忍不住也多瞅了幾眼他剛剛寫的字。
既然有求於人,鄭直的姿態放的就很低,得知李遇陽想要求一幅字,內容隨便。他自然也就很高興的提筆寫下了四個字『知易行難』。這將近兩個月的心路歷程,讓鄭直的心境也有變化,因此完成之後,他都詫異於自個竟然能夠寫出如此佳作。
李遇陽又看了一遍,這才將字幅拿給下人「送去後院,請大娘子和小姐一觀。」
下人立刻小心翼翼的接過,然後退了出去。
鄭直則在李遇陽的邀請下坐了下來。
也許因為鄭直的善意,此刻的李遇陽,相比之前的客氣,更多了一分熱情,不由自主的開始講起了他的家世。鄭直這才曉得,對方的姑母正是趙府的坤陽王妃,難怪一個童生可以擁有這般的大宅。
正聊著,下人手裡捧著一個包袱走了過來「老爺,這是李縣丞讓小的帶回的。」
鄭直立刻想到了邸抄,卻沒有妄動。一來於理不合,太過著相;二來朝廷邸抄並不是誰都有資格看,甚至借出的。
李遇陽接過包袱,卻不打開,對鄭直道「在下家中頗有些收藏,不曉得鄭解元可有興趣一觀。」
「如此打擾了。」鄭直立刻會意,起身跟隨李遇陽來到了書房。李遇陽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書房的擺設,就將包袱放到了桌上,然後找藉口離開了。
鄭直則打開包袱,果然裡邊是厚厚一摞邸抄。也不光是最近一旬的,而是最近半年彰德府駐京報房提塘官從京師發來的全部邸報。
很快他就在最新一期邸報的不起眼位置,找到了要找的信息。十日前,大名府大名縣衛河發生一起河上劫案。水賊駕七隻小船,趁著夜色襲擊了一艘南下的商船。事發突然,船上的護衛猝不及防,很快便被壓制在船內幾個分開的艙室。水賊洗劫了船上其他各處財物後,喪心病狂的堵塞了那幾個無法攻克的艙室,然後在船上放火。待天明後,得到消息的巡檢司登上船骸,共抬出四十二具屍體。
因為太過駭人聽聞,大名縣,廣平、大名等處提督巡捕指揮,大名府,巡按直隸監察御史,巡撫刺差真順廣大四府並真神定三衛御史,紛紛聞風而動。可事發時是夜裡,又在河道中,根本不是大名府乃至真定巡撫能夠處理的。
於是題本發往京師,內閣三日前正式向直隸,山東,河南三地衛河沿岸府州縣發出通緝,嚴查身份可疑之人,並派出刑部得力官員趕赴大名府督理各方搜捕。
這下子更熱鬧,彰德府,衛輝府,開封府,分巡河北道兼馬政兵備副使,河南提刑按察使司,欽差鎮守河南地方太監,河南巡按御史,巡撫刺差河南等處提督軍務御史;東昌府,分巡東昌整飭屯田水利僉事,山東提刑按察使司,欽差鎮守山東地方太監,山東巡按御史,巡撫刺差山東等處地方督理屯田提督軍務御史,傾巢而出也加入了此案。
鄭直又翻看了之前的幾張,沒有找到更多的關於此次劫案的消息,反而找到了關於半個多月前韃虜入寇殺胡口的消息。
這上邊對於這件事只是輕描淡寫的來了一句『春二月丁丑,虜入殺胡口等處寇掠。下巡按御史勘問,奏上請逮問守備都指揮馬經,分守左參將楊英,左少監唐祿等罪,命姑宥之俱令載罪殺賊』。
到底朝里有人好做官,根據他在路上聽人講的,當時殺胡口守將擔心韃子趁亂衝進關,所以壓根就沒有開關。也就是講,那些跟著劉仁出來的數百私商還有他們的僕從,不是死了,就是被韃子抓走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跟著那些造反的奴隸往黃河那邊跑了。
這麼講,劉仁的死,他徹底了洗脫了嫌疑了,鄭直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老爺。」此刻有人走了進來,鄭直一抬頭,是一位面容白皙的婦人。趕緊起身「李朝奉不在這裡。」
「哦。」婦人審視鄭直「先生是哪位?」
「在下真定衛鄭直。」鄭直眉角維揚,儘管對方藏得很好,可還是被他察覺。這婦人應該曉得李遇陽不在這裡「還未請教?」
「原來閣下就是鄭解元。」婦人故作老態的回了一句「失禮了,我也姓鄭,這是外子的書房。」
「哦,李娘子。」鄭直行禮。
「鄭解元不必客氣。」婦人一邊審視鄭直一邊沒話找話道「我看鄭解元年紀不大吧?」
「確實。」鄭直又懂了,聽李遇陽的意思,對方也有女兒,想來這位是準備招他做女婿「要到明年俺才能成親。」
婦人一聽,頓時明白對方啥意思,頗為失望。她這麼失禮的闖進來,其實就是得知鄭解元來了,打算瞧瞧,若是合適,招為女婿。可人家已經把話封死了。有心轉身就走,又覺得失禮,只好欲蓋彌彰道「時才看了鄭解元的字,甚是喜歡,不曉得鄭解元可否再寫一副?」
「若是李娘子喜歡,俺敢不從命。」鄭直轉身來到書案旁,才記起這裡不是他的書房,不由尷尬。
李娘子含笑走了過來,伸手從旁邊拿出宣紙,來到鄭直身旁為他鋪開。又用鎮紙壓好後,站到了旁邊拿起墨條為對方研墨「請。」
鄭直伸手拿起毛筆,想了想,寫了『婉如清揚』四個字。這四個字出自《鄭風·野有蔓草》,雖然有些牽強附會,卻也恰逢其時。
李娘子顯然也是讀過書的,瞅了一眼,微微錯愕,沒好氣道「老身可當不起。」講完丟了墨條,轉身就走。
鄭直瞅了瞅自個寫的,索性又在每個字下補了六個字。
婉畫舊嘗辭幕府
如何雪月交光夜
清月出嶺光入扉
揚鞭那忍驟花驄
「西門慶做的,俺咋就做不的呢?」寫完之後,放下筆,走了出去。
他第二次走進李遇陽的書房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此時喝的醉眼迷離的李遇陽非要帶著他鑑賞他珍藏各種畫作。
鄭直無可奈何,只好一面答應,一面勸李遇陽跟前的小廝趕緊想辦法。
這小廝也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只好囑咐鄭直一句,跑去偏院稟告李娘子了。
「這幅畫,這是三年前俺從姑母家拿出來的。」李遇陽拿出一軸畫,走到書案鋪開,請鄭直鑑賞。
鄭直仔細瞅了瞅「俺也頗為喜歡水墨畫。比如這幅,工渺渺數筆,就勾勒出一方天地,黑山,白水,黑白交織。」書案上那張他寫好的字沒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啥?
正講著,身後傳來動靜,鄭直一回頭,李娘子冷著臉,帶著兩個婆子走了進來。
「娘子來了?」李遇陽趕緊道「正好,俺們正在鑑賞大家之作,娘子也來瞧瞧。」又扭頭為鄭直介紹道「這是俺家大娘子,飽讀詩書,尤其擅長作詩。」
鄭直仿佛和對方初次相識一般,拱手行禮。
「老爺,夜深了。」李娘子不看鄭直,勸道「再者燈色昏暗,明日再鑑賞吧。」
「今日鄭解元在此,娘子莫要掃興。」瞅了眼李娘子身後的婆子「你們退下。」
兩個婆子瞅瞅不吭聲的李娘子,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來,鄭解元,俺這裡還有好東西。」李遇陽轉身向書櫃走去「一般人俺都不讓他們曉得。」
「俺來幫忙。」鄭直向李娘子拱拱手走了過去。待來到李遇陽身旁,突然出拳將對方打昏,轉身從書櫃後走了出來。
李娘子自然不曉得書櫃之後的變故,默不吭聲的看著鄭直走了過來。
「娘子若是喜歡俺的字,不如多寫一些送給娘子?」鄭直湊到了李娘子身旁伸手抱住了對方。
他終究不是文化人,學不來那些酸調調。既然對方已經將字收走,在鄭直看來就代表了默認了。至於李遇陽,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地方豪強而已,俺和他不熟。最多再多給對方寫幾幅字,掛在他的臥房也不錯。
「你敢!」李娘子錯愕之後,趕忙低聲警告鄭直「我……」可是對方很快用實力證明,他敢,他真敢,他真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