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俺錯了

  「事呢,就是這麼個事,不是俺們故意賴帳,實在是俺家爵主也被那強梁騙了,如今宅子裡邊上至太夫人,下至俺妹子、侄女,全都是飢一頓飽一頓。諸位體諒一二,待來年,一定如數奉還,一定,一定。」焦宅偏院之中,錦衣華服青年一邊說一邊拱手「實在對不住,諸位饒俺們一些時日。」

  此人名叫焦洵,是現任東寧伯焦淇的庶出兄弟。之所以在這,實在是東寧伯焦淇病了,已經下不了床。前幾日他遇到了騙子,家中上下的財物都被騙去。這就算了,焦淇當初為了利益最大化,四處借錢,如今自然也就跟著打了水漂。為了這事,原本這月焦淇的大婚也取消了。沒辦法,誰願意嫁進來就跟著填窟窿。因此才由焦洵出面,向眾債主講明原委。

  「饒過你們,俺們過不得年就都餓死了。」立刻有人不答應。

  焦洵看了眼那人「可如今俺們也沒有餘錢……」

  「那就拿東西頂。」那人頓時蔫了,可又有人頭鐵的站了出來,提出了眾人早就商量好的辦法「你們家可是伯爵之家,手裡漏出來的都夠還給俺們了。區區二兩銀子都賴帳,傳出去,你們家也好在這京師立足?」

  眾人見有人挑頭,紛紛應和。

  焦洵原本惱怒,此刻不得不壓住怒火「諸位若是如此,俺們也沒辦法。可俺要奉勸各位,倘若明年俺們湊夠了錢來贖東西,碰了壞了可就不好了。難不成為了這點事還要驚動順天府?」

  眾人語塞,歷來官字兩個口,清白人家,誰願意去那地方,他們又不是南邊的那些蠻子。

  「俺們人多。」這時角落裡有個半大小子站了出來「公子可否借給俺們個地方,好好合計合計?」

  焦洵看看這少年,又看向挑頭鬧事的老叟。

  「對,俺們人多,合計合計。」老叟想了想認同了。

  焦洵點點頭「如此,俺一會再來。」說著示意周圍的幾個護院跟著走了。

  「小哥可是讀書人?」待焦洵離開後,老叟並沒有著急與眾人合計,反而詢問剛剛提議合計的少年。

  「確實讀了些書。」鄭直恭敬的回禮「不過請恕在下無禮,實在不敢辱沒了祖宗。」

  眾人自然理解,畢竟這种放債的事傳出去並不好聽,況且這次說不得還要折本。

  「不曉得,小哥有啥主意?」老叟卻直奔主題。

  「俺們七嘴八舌,一會一個主意,也會讓人家無所適從的。」鄭直想了想「不如推舉出幾個信得過的人,帶著俺們的條件和焦家談。」

  眾人互相看看,有願意的,畢竟不用本人出面,談成了,若是條件不滿,大不了不認帳;談不成也不得罪人。當然也有不願意的,認為沒氣勢,也不相信別人。

  鄭直講完之後就坐了下來,開始盤算如何渾水摸魚。是的,聽話聽音,剛剛焦洵簡單幾句話就讓他聽出了可乘之機。按理說那位被騙的東寧伯是焦家爵主,焦洵再怎麼也不該自曝家醜,可偏偏對方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講了出來。這說明什麼?鄭家可以有鄭虤,焦家為什麼不能有焦洵。

  他做代書時,為了寫好訴狀,通過張榮直接拿到了《新刻校正音釋詞家便覽蕭曹遺筆》(簡稱《蕭曹遺筆》四卷本)、《條例全文》等錦衣衛訴訟秘本翻閱。那裡邊可是把京師勛貴之家的和善、高貴、灑脫剝的乾乾淨淨。這京師勛貴之家彼此勾心鬥角尤甚於民間,更加齷齪不堪。堂堂定國公嫡女,隆平侯夫人和小叔子私通,還謀殺親夫,被戳破後直接自戕。還是定國公家,嫡長子徐世英為了報復堂叔徐永宏戳破其妹背德醜事,同時捍衛岌岌可危的襲爵身份,不顧國法,直接冒用國公名義狀告徐永宏私送客飲酒宿娼。

  根據鄭直剛剛聽到的,東寧伯焦淇似乎是真的病了,還很重。想來被氣病的可能性很大。倘若這時候再給對方來幾次怒火攻心,說不得就一命嗚呼了。焦淇把結婚的錢都被騙了,自然也就說不上什麼嗣子,而焦洵就可以襲爵了。

  果然如同鄭直預料的,因為他是債主里唯一的讀書人,同時還是個半大孩子,順利的成為了三名被委託人之一。在所有人眼中,一個孩子哪裡懂得了許多,有鄭直在,其他兩個被委託人就不好賣了眾人。

  「不行。」焦洵搖搖頭「你們的條件太苛刻了,俺家好歹也是有爵之家,京師里也算有名號的。諸位如此得理不饒人,俺們若是應了下來,以後在這都中咋立足?」

  「這也不成,那也不行,俺看你們就是不想談。」三位被委託人里脾氣最差,也最不相信人的漢子惱火的站了起來「就這條件了,不答應,俺們還鬧。」說著甩手向外走去。

  另一位被委託人討好的向焦洵拱拱手「公子莫要生氣,俺們的要求真的不過分,一切好商量,俺們先回去,明個兒再來聽信。」

  鄭直同樣起身拱手之後跟著那人走了出去。

  焦洵卻看了眼鄭直的背影,然後盯著桌上用茶水寫下的『伯』字沉思起來。

  鄭直三人先後出了東寧伯第,就把結果向守在外邊等著消息的眾債主說明。事情沒有談成,自然也就沒有人向鄭直詢問整個過程。同樣不出意外,債主們脆弱的信任因為這次不成功的談判宣告瓦解。有人繼續抱著本人不出頭,等別人掙來了再說的想法;有人覺得應該繼續鬧;有人認為是鄭直三人攪黃了這事。總之比剛才更加熱鬧,而東寧伯第的人反而成了旁觀者。

  鄭直看準時機,撤了出來,他已經給焦洵留了信號,倘若對方有心,那麼他當然高興。倘若對方無意,那麼他最多是費了些功夫。

  「小哥留步。」眼看走出胡同,斜刺里走出一個衣著樸素,樣貌端正的青年攔住了鄭直。

  「何事?」鄭直反問。

  「俺家主人不識字,想求教小哥一二。」對方語氣恭敬「俺家就在胡同口東首,小哥不用擔心。」

  鄭直點點頭,示意對方帶路,顯然焦洵有心爵位。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出了胡同,來到了東首第一家。進了大門,青年就不再往裡走,只是請鄭直入內。

  果然,繞過木影壁,遠遠的鄭直就看到了焦洵坐在正堂。

  「焦某還未請教小哥大名。」相比剛剛在伯第的囂張跋扈,此刻的焦洵顯得知禮明雅。

  「某,真定鄭直。」鄭直沒有藏頭露尾,畢竟要合作就必須拿出些誠意。

  「哦?」焦洵一愣「可是本科秋闈的鄭解元?」

  「正是區區。」鄭直拱拱手。

  「俺是不曉得,家兄竟然和鄭解元相熟。」焦洵態度熱情了不少,立刻請鄭直落座。

  「俺和東寧伯沒見過。」鄭直說著拿出那張借據遞給焦洵「這是別人賠給俺的,今日正好路過,就想著贖了。」

  焦洵接過來,看了看「確實是家兄親筆。」說完歉意的拱拱手「俺們焦家就是再難,也定不會讓鄭解元失望。」說著就要摘茄袋。

  「如此某告辭了。」鄭直說著起身就走。

  「鄭解元留步。」焦洵猶疑片刻,苦笑「是在下失禮了。」告罪之後開口詢問「不曉得,鄭解元留下的那個字怎麼講?」

  「公子家的世爵值多少錢?」鄭直漫天要價「價錢不一樣,結果自然也不一樣。」他跟著張榮幾個月,哪怕從來沒有下場,也見多了對方的欲擒故縱把戲。張榮從來不會說出他的選擇,反而通過一系列的提問,來誘導對方做出張榮想要的舉動。

  「俺不懂。」焦洵眼神微微帶有惱怒,卻迅速壓下。

  「俺聽說焦公子是東寧伯唯一的親兄弟,不過卻是庶出。」鄭直平靜的點到為止,雖然這已經很失禮了。

  「是,可這又如何?」焦洵聽到這個卻並沒有剛剛那麼不滿。

  「東寧伯尚未婚配。」鄭直卻依舊顧左右而言他。

  「是。」焦洵這次不再裝傻了「鄭解元誤會俺了,家兄……」

  「既然焦公子說誤會,那就誤會吧。」鄭直平靜的問「公子尚未婚配吧?」

  「對。」焦洵被鄭直的顛三倒四弄得頭疼。

  「俺有個堂姐,年芳十五,正是最好的年華。」鄭直雖然氣鄭虤,同時又對鄭寬偏心有些失望。可事關鄭家的前途,他還是拎得清的。再說,以鄭家如今的變化,真定府內已經沒有合適的人家配得上鄭家女了。繼而又想到,當代東寧伯雖然年幼無知,可前幾代都是軍中宿將,一旦鄭家和焦家結親,那麼對從軍的鄭虎是有好處的。鄭虎一心只為復興鄭家,想來是不會拒絕這門親事,雖然由他這個未成年的兄弟為兄長張羅親事,實在不像話「當然,俺聽人講,令妹頗為出色,俺家伯兄,如今在松潘做提調……」

  「鄭解元確定?俺那妹子如今才七歲……」焦洵揶揄一句。

  鄭直語塞,他不過是突然想到了焦洵沒準已有婚約,這才提了備選。

  「鄭解元似乎胸有成竹?」焦洵點到為止。

  「恕在下唐突,焦公子做的雖然足夠隱蔽,可未免小瞧了天下人。」鄭直這次並沒有不著邊際,而是直指人心。焦洵並沒有立刻回絕,這就證明事情有的談。

  「在下洗耳恭聽。」焦洵面上依舊平和,心裡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鄭直不過是拾人牙慧,語不驚人死不休。認定是他做的哪裡出了紕漏被對方猜出什麼,然後到這裡詐他。

  「俺聽聞伯第如今依舊有一位老壽星。」鄭直也不著惱,依舊緩緩的說「俺們真定有句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是像老壽星這樣的人瑞,一輩子經歷多了,見多了,所以很多事,他們不需要真憑實據,只需要考慮結果,就能看透誰是誰非。」

  「鄭解元可曉得俺家老太君已經多年臥床了?」焦洵的態度已經懈怠了很多,甚至伸手端起放在交椅中間高腳茶几上的茶碗。

  「……」鄭直沒想到他的首戰就這麼夭折了「如此,某告辭了。」說著起身。

  正在這時,剛剛的青年急匆匆走了進來,湊到焦洵跟前耳語。焦洵看著鄭直,臉色陰晴不定,待青年退下,焦洵笑著拱手「鄭解元不愧是親批道經的人物。時才是俺的不對。」說著起身躬身「還望鄭解元賜教。」

  「焦公子何以前倨後恭?」鄭直沒有立刻答應。

  「太君命人找俺過去問話。」焦洵尷尬的回了一句「許是如同鄭解元所說,看出來了。」說著走到鄭直跟前「還望鄭解元教俺,事成之後,俺定當求娶令姊。」

  「呵呵。」鄭直突然笑了「焦公子看俺是個孩子,就真當俺是個孩子?」

  「鄭解元打算如何?」焦洵無可奈何。

  「反正令兄一時半會無恙,反正焦兄家中太夫人也不可能大義滅親。」鄭直拱拱手「俺要看到焦公子的誠意。」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學張榮渾水摸魚,可不是諸葛亮轉世,這主意說來就來,說有就有。好在他沒有這本事,有人有。

  「朋友?」楊儒很有興趣。

  「對。」鄭直點點頭,說著將剛剛離開時,焦洵塞給他的銀錠拿出,放到了楊儒面前「俺去找他拿銀子,他正為這事心煩。他那個兄弟正琢磨怎麼逼死他,獨吞家產呢。」鄭直當然不會對楊儒說明,以免節外生枝。於是編了一個故事,而故事中,他的立場就變成了站在兄長一方了。

  「我們那遇到這種事當然是找人做了他。」楊儒想都不想就說了出來,看到鄭直不懂,就做了一個下劈動作。

  「何至於此。」鄭直故作大驚失色。作為刀口舔血的衛所子弟,生死,說實話鄭直看的並不重。甚至他就是來求教楊儒如何氣死對方的相好焦淇的。是的,當看到東寧伯第下人服飾,鄭直就大概曉得焦淇被誰騙的了。之後聽了那麼多閒言碎語,就把這想法坐實了「只要能夠讓他安分守己就好。」

  「你好機車啊。」楊儒揶揄一句,卻趕緊抬手划過額頭向前一甩「騷瑞啊,老大。」

  鄭直已經習慣了楊儒的癲狂,不以為意。

  「其實要我說。」楊儒笑著為鄭直倒了杯水「為什麼要幫你那位朋友,倒不如讓他們兩邊出價,誰給的好處大,才決定幫誰。這在大陸叫……對了『吃了原告吃被告』。」

  鄭直愕然,這不是裝的,實在是楊儒說的,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這如何使得,俺們做人做事總要講個『誠』字。人無信不立,一女聘二家,傳出去俺有啥臉見人。」

  「對,對,對。」楊儒雖然不以為然,卻沒有反駁「您說的都對,誰讓您是老大。」

  鄭直卻鬱悶了,無它,他又不是瞎子,楊儒那神情根本就是看呆子一般。難道真的是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