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新的開始(十四)

  今兒是八月十五,桃花源內相較以往更加熱鬧,幾乎每座瓦舍內都是人滿為患。這裡是人間的仙境,富豪權勢子弟角逐的競技場,更是想要一鳴驚人的外來戶攀附豪門的交易所。可哪怕你再有錢,要想進入桃花源,也不得不按照規矩提前預約,因為這是天下第一外戚張家的產業。

  當然,這些規矩只是對那些不夠檔次的地方豪強而言,對於真正的豪門貴公子,只要他們來,這裡的規矩永遠是『沒有規矩』。

  「他這種小地方的人,就是如此。」劉成恩從飄在池水上的托盤裡端起一杯酒「為了往上爬,什麼臉面,什麼廉恥,通通算不的數。」

  另一個水池中的焦希周深以為然,別的不提,單單就是鄭直,已經讓他開眼了。還解元呢,呸。為了求得他們的諒解,甚至舔著臉求饒。在自個這碰了一鼻子灰,竟然又找到了他的父親。如此還不算,這個色厲內荏的蠢材還想著當面向劉成恩再次求饒,以便求得心安,取得對方的正式諒解。為了怕劉成恩不答應,還求他千萬不要提前泄露出去。又為了面子,還求他千萬不要宣揚出去。

  講實話,若不是對方攀附上了焦黃中,焦希周是真的準備召集好友楊慎等人一起來共睹這天下奇觀。

  看看刻漏,焦希周道「走吧,按摩一會,去看看拳賽。聽人講,今夜這裡要搞啥抽獎,獎金一百兩。」

  劉成恩笑著起身,拿過薄棉布擦擦臉,直接扔在一旁「你家還缺這點?」

  「俺祖父嚴於律己,為啥不缺?」焦希周謹慎的回了一句。

  劉成恩不置可否,爬出水池,立刻有一名婢女湊過來為他用棉布擦乾身體,然後服侍對方換了中衣。

  二人換了衣服後,走進按摩房,這裡如同外邊的浴池一般,同樣是『貴賓廳』。偌大的房間,空無一人。焦希周有些失望,不由後悔聽從劉成恩建議,將跟來的家人留在浴室外邊,否則多一個人瞧瞧鄭直的醜態也是好的。

  劉成恩卻很喜歡這種感覺,一邊躺到按摩椅上一邊對跟進來的管事道「不撿了,還要上次的一丈青。」

  「那,我也不撿了。」焦希周意興闌珊的坐到按摩床上「隨便吧。」

  管事應了一聲「二位公子稍候。」轉身向外走去,待打開門大喊「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

  房門關閉,劉成恩大笑不止,焦希周咒罵一句,躺倒在床。

  幾乎轉眼間,房門打開,一個小廝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邊放著一個簽筒。

  「不是講了,不撿了嗎?」劉成恩掃了一眼,不耐煩的罵了一句「蠢材,還不出去。」他為了方便一會一丈青給他按摩,已經脫了中衣。作為首輔嫡孫,身體怎好讓這些臭男人窺探。

  「劉公子。」那小廝卻沒有走,反而來到劉成恩面前,恭敬的彎腰,雙手將托盤舉過頭頂「公子還是撿一支吧。」

  焦希周一聽對方聲音,立刻睜開眼,看向那小廝。

  劉成恩不耐煩道「滾……」話沒講完,只見簽筒已經衝著他砸了過來,還沒吭聲,就啥也不曉得了。

  焦希周為了看好戲,特意湊了過來,見此嚇得質問對方「你不是講好……」沒等講完,那小廝已經轉過頭,正是鄭直,露出一口白牙,抬手拿著帶血的簽筒又朝著他砸了下來。

  鄭直看看房頂,開始按照預先的設想布置現場。他並沒有殺死二人,《洗冤錄》他最近經常看,還在大興縣衙待了好幾個月,根本不會犯一些常識錯誤,劉、焦二人的死必須無可挑剔。布置一些簡易機關和假象根本難不倒他,更何況之後會有一場很大的火災,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妥當後,他估摸時候差不多了,這才來到門口等著。

  果然,不多時,外邊傳來動靜,鄭直立刻捏著鼻子大吼「用力,加把勁,使勁,對,就這樣,可得勁了……」喊了幾次後,又開始有節奏的鼓掌「輕點,俺疼……」喊了一會後,鄭直又捏著鼻子「床上不得勁,俺們去門口,你撅起來啊……」又開始鼓掌「會有人看到的。」

  「誰敢看,俺祖父饒不了他……」鄭直鬆開鼻子又開始鼓掌。直喊的口乾舌燥,他才停了下來。看看刻漏,對著遠處已經甦醒過來,一邊想掙脫束縛一邊怒視他的劉、焦二人揮揮手,將手裡的蠟燭扔在地上。不顧房間內的喑嗚之聲,深呼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果然,屋邊空無一人,鄭直關上門,用早就準備的鐵鎖反鎖住門,轉身掃了眼不遠處香霧繚繞的水池,低著頭用托盤遮住臉,按照原路返回。待來到浴室門口,他故意一瘸一拐的往外走。耳聽身旁傳來嗤笑聲,鄭直權當沒有聽到。眼看就要走到拐角,郭勛和楊玉冒了出來,鄭直心頭一緊,佝僂著身子,讓到一旁。

  按照計劃,楊玉會在此時收到史臻享和教匪在桃花源躲藏的消息,然後衝進來。那時被化妝後的朱千戶收買的喇唬和光棍會在各個瓦舍內製造混亂。可顯然,鄭虎猜中了,楊玉吃一塹長一智,沒有當初那麼生猛了,竟然懂得私下勾兌。

  好在二人別有所圖,根本沒有留意到站到旁邊讓路的小廝,很快走了過去。鄭直壓抑住雀躍,越發的賣力模仿當初楊儒的走路姿勢來到拐角處走了進去,就手摘下牆上的燈籠扔向長廊旁的窗簾。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了刺耳的囉音,並且隨著時間推移,聲音越來越響。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去死。」伴隨著史臻享的嘲諷,又一名護院身首異處。

  王鍾跟在對方身後,幾乎都不用補刀,眼瞅著史臻享不斷揮舞著手裡的利刃收割一切阻擋他的生命,除了幫忙確認是一分為二還是一分為三,為四外,幾乎無所事事。王鍾就納悶了,史臻享這般強人前世為何會被東廠抓住,最終明正典刑的?

  是的,他記得清清楚楚,前世的史臻享在大鬧大理寺後,逃出京師,最終是被當初偵破西城坊草場的那位百戶抓住的,為此對方還從副千戶升為千戶。如此想來,那位今生失去大功的東廠百戶遲早會冒出來的。那位百戶姓啥王鍾早忘了,只記得對方好像之前是個畫匠。畢竟前世這事與他無關,可如今就不一樣了。

  「爽。」史臻享攔腰斬斷最後一名護院之後,仰天長嘯一聲。可片刻後,他就如同被抽空力氣一般,跪在地上,大口喘氣。這是『大力丸』的後遺症,畢竟也算透支身體來達到極限。扭頭看了眼不敢近前的王鍾「開……門,拉……拉……拉走東……西……」

  史臻享帶著王氏兄弟越獄時,有過一次類似反應。當時兩兄弟過去想要扶起對方,卻被史臻享差點殺了。因此,此刻王鍾除了聽命行事外,再也不敢多走一步,多問一字。

  「這次……多……少個?」史臻享握著刀,看了眼遍布四周的屍體,哆哆嗦嗦的問了一句。只有他明白,此刻的自己是多麼的虛弱,王鍾個小癟三竟然想班門弄斧,不自量力。

  「三十一個。」王鍾一邊用隨身帶來的斧子砸開銀窖鎖頭,一邊回了一句。

  「上次七十二個。」史臻享詭異的笑了起來「不算那些雜碎,老子也算百人斬了,呵呵呵……」

  「師父,箱子太沉,推不動啊。」王鍾片刻後爬了上來。

  「給,把……繩子……捆好,一……會咱們走。」史臻享費力的從身上摘下拇指粗的麻繩,扔給了王鍾。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為了節省大力丸。按照鄭直給他的消息,附近還有一群護院,待這些人來了之後,他連人帶箱子,一併解決。

  王鍾趕忙跑出來,撿起繩子鑽進銀窖拴在大木箱子上。這還不算,他又撿起一塊招旗來到旁邊另一口未放滿的箱子旁,將裡邊的六錠一百兩金子包好,捆在身上。算上這些,攏共是五千四百兩金子,發財了。

  待一切做好,王鍾再出來的時候,發現不遠處竟然紅光一閃,顯然失火了。扭頭正想提醒史臻享,才發現,對方身後,甚至四周同樣映紅了天空。

  史臻享大笑「好好好,妙妙妙,火燒連營……」

  「哪來的毛賊,膽敢班門弄斧……」伴隨著喝問,一支羽箭飛向史臻享面門。王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史臻享竟然還有閒情逸緻吃了一顆糖,然後大吼一聲,接住羽箭,迎著衝進來的人群砍了起來。

  只是眨眼間,剛剛質問史臻享的弓手就已經眼看著自個的脖子變成了噴泉。

  王鍾卻瞅著地上原本厚厚一捆繩子不過片刻就消失不見,只留下空蕩蕩的一根直線通向銀窖,一息之後,原本他拼盡全力都無法挪動分毫的木箱,已經來到了窖口,奔向大門。

  他大吼一聲,抽出腰刀,追了過去。太強了,太強了,他要學,只要能夠學會,讓他幹啥都行。

  鄭直耳聽身後水井傳來『撲通』聲,四下瞅瞅,抬腳沿著之前的小路往外撤。事情進行的雖然有一點瑕疵,可是還算順利,用的功夫也比預計的要短。

  他雖然決定暫時留著鍾毅,可並沒想著幫對方去救楊儒。畢竟他還要靠楊儒發財,爭取今年賺它十來萬。抽出匕首,一刀捅進了突然冒出來的黑影胸口。

  他不能暴露,他不想殺人,他在極力避免誤傷。這場火雖然範圍大,可桃花源並不是封閉的,院子裡的人只要能動的都有充足空隙逃生。至於和他並無太大恩怨的劉、焦二人,則完全是形勢所迫。他們不死,鄭直就一輩子別想好。曹鼎是曉得太多了,雖然對方是酒後吐真言,事後不一定還記得,可鄭直不敢賭。你又為何自尋死路?

  「你……老……老……大……」黑影心有不甘的噴了鄭直一臉血,在對方身前倒了下去。

  鄭直反應了片刻,趕忙借著周圍的火光查看,竟然是楊儒,危在旦夕的楊儒。

  「啊,大魔導師來了,史臻享來了……」不等鄭直想好該如何施救,幾聲驚恐的喊聲過後,一群人跌跌撞撞的從不遠處自東向西狼狽逃過。片刻後,一個披頭散髮的白淨小生揮舞著一口寶刀,帶著一個陰陽臉嘴裡大喊「吃他娘,穿他娘,大魔導師來了不納糧。皇后被俺睡了,太子是俺兒子……」氣勢洶洶的追了過去。

  鄭直看的目瞪口呆,他之前聽人講了史臻享在大理寺的壯舉,以為是誇張,亦或者錦衣衛,三法司在推卸責任。如今才曉得,他錯了,史臻享竟然真的這麼猛。更讓他驚掉下巴的是,對方身後竟然還拽著一口大木箱子。如果他沒猜錯,那裡邊裝的是裝兩千五百兩金子。

  這裡距離馬廄可是對角,顯然史臻享這個王八蛋殺瘋了「蠢……」話音未落,腦袋頂上的瓦廊突然傳來脆響,一道銀色閃電直接擦著鄭直的鼻尖落了下來。

  鄭直直接嚇得趕忙手腳並用的閃開。

  「啊……你……好毒……」本來就剩了半條命的楊儒慘叫一聲後,直愣愣的盯著鄭直,再也不發一言。

  十萬兩,十萬兩,十萬兩沒了。本來嚇得尿了褲子的鄭直瞬間又手忙腳亂的爬了過來「楊兄,楊兄,你別嚇俺,不是俺,俺沒有這意思……是……」他看了眼對方胸口的長刀,金邊,長刃,銘文『神鋒』。和他的兩口寶刀除了大小不一樣外,別無二致。也就是講,是史臻享,遠程殺死了楊儒。

  「跑跑跑……」鄭直剛剛拔出大神鋒,前邊又傳來了史臻享的聲音,片刻後,剛剛跟著史臻享跑的陰陽臉此刻卻背著對方自西向東奪路而逃。史臻享則一邊大喊,一邊不停的往地上扔東西,而之前對方身後的木箱子早就不見了蹤影。

  果然片刻後,一群身穿褐色直身,披掛重甲的錦衣衛氣勢洶洶的追了過去「快,莫跑了此獠……」這是楊玉的聲音。

  鄭直摸摸他的額頭,不燒啊,咋感覺暈乎乎。恍惚間他看到了被史臻享丟在過道的大神鋒的刀鞘,心立刻癢了。

  要?不要?不要?要?

  鄭直側耳傾聽,片刻後,提著刀走了過去,此刻他的眼裡只有那支刀鞘。習武之人必然喜愛兵器,自從得到了那兩口小神鋒,鄭直感覺孫二娘的吸引力大減。原刀配原鞘,正如陰陽調和一般。

  「嘟」當大神鋒與刀鞘合攏的那一聲悶響傳到鄭直耳中,顯得那麼美妙。

  他想要離開,突然看到了地上有一個茄袋,想來是史臻享剛剛扔的,趕忙撿了起來,也不查看,直接向剛剛那些人來的方向走去。楊儒的屍體被發現也無妨,對方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穿過拱門,鄭直停下了腳步,就看到幾個身穿直身的行事校尉正在向外邊挪動剛剛史臻享拉著的那口大木箱。

  對地形熟知的他四下瞅了瞅,抄小路趕去和朱百戶匯合。鄭直做第一次的時候需要輾轉反側幾個月才戰戰兢兢,咬牙發狠下定決心。可做第二次的時候,他只是瞅了一眼就決定了那幾個校尉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