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榻上的景康帝,用顫抖的唇虛弱地道:「阿珩,阿珩來了沒有?」
蕭珩袖下的手緊攥成拳,僵硬地站在那裡,望著榻上那個已經行將就木的老人家,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言語。
那是當今的九龍至尊,坐擁天下,曾經他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正當壯年,可以將他抱起來,用慈愛疼寵歉疚的眼神望著他,溫和地摸摸他的頭髮,問他叫什麼名字。
現在,當初那個能一手把他抱起的男人躺在了病榻上,他那原本灰敗的眼眸在看到自己後綻放出一絲光彩,嘴唇顫抖地喃喃著:「阿珩……阿珩,你回來了?」
說著間,他就要掙扎著起身。
旁邊的太監連忙上前扶。
蕭珩低頭,邁步過去,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兒臣……兒臣拜見父皇。」
顧穗兒聽到,蕭珩清冷的音質中帶著顫抖的哽咽。
之前在諸城,他說過,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他要和父皇好好談一談的。
本以為從此後父子冰釋前嫌和睦相處,誰曾想,再見時已經是今生永別時。
她領著阿宸和阿宛,也隨著蕭珩跪在他身後。
景康帝見得兒子,一時激動不已,又咳又喘的,蕭珩見了,趕緊起身,過去扶住景康帝,又和胡太監一起幫著景康帝遞水。
顧穗兒也顧不得跪著,上前幫景康帝蓋好被子。
一番忙亂捶背,景康帝飲下兩口水,精神倒是看著好了一些。
他略顯渾濁的眸子含著眼淚,望著蕭珩:「阿珩,你終於回來了,朕竟然能在臨走之前看到你!阿珩——」
縱然蕭珩性子冷淡,此時也是紅了眼圈:「父皇,兒臣……是兒臣錯了。」
在過去的許多年來,景康帝幾乎是處處寵他縱他,可是他卻鮮少給他一點好臉色。
心裡有恨,也有怨。
如今那些遺恨那些怨氣早已經成過眼雲煙,他卻依然來不及為昔日的冷漠做一點彌補了。
景康帝聞言,虛弱地笑了:「阿珩,過來,坐下………」
他又看到了旁邊的阿宸和阿宛。
阿宸忙上前,脆生生地喊道:「皇爺爺!」
景康帝眸中流露出欣慰和慈愛,伸手摸了摸阿宸的腦袋:「都長這麼大了。」
摸了阿宸的腦袋,又看到了旁邊的阿宛:「是阿宛吧,這個好看,長得好看,一兒一女,朕總算是放心了,你這以後——」
說到這裡,景康帝劇烈地咳了幾聲:「阿珩……朕有些話,要和你說……朕……」
這時候,胡太監忙又遞上水幫著捶背,旁邊的一位王太監卻是給顧穗兒使了個眼色,小聲提醒:「皇上和五殿下有話要說,孺妃娘娘帶著小郡主迴避下吧。」
顧穗兒看著他們父子這般,也是心裡難受,眼裡都帶了濕意,如今聽王太監這麼說,知道要讓他們父子好好說話,便要帶著阿宸阿宛出去。
誰知道阿宸卻被留下來。
顧穗兒愣了下,卻不好問什麼,低頭領著阿宛的手出去了。
出去寢殿外,皇后娘娘,並各位皇子皇妃還有昭陽公主全都在。
這些人的目光唰的一下落在她身上。
先是大皇子妃上前招呼了句:「穗兒,你可是回來了。」
二皇子妃目光落在她牽著的阿宛身上:「這是阿宛?長得真好看。」
三皇子妃勉強沖她笑了笑,沒說話。
顧穗兒和大家都點了頭,之後便過去跪拜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略點了點頭,沒說話。
顧穗兒看到,她眼皮浮腫,無精打采的。
顧穗兒起來後,領著阿宛沉默地站在一旁。
寢殿外的氣氛凝重沉悶,每個人都低頭不言,就連一向熱鬧的昭陽公主也是呆呆地坐在那裡,手裡下意識地揪著一個什麼穗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口中乾澀,終於寢殿的門開了,胡太監從裡面出來。
所有的人在這一瞬間都精神緊繃,大家盯著胡太監,仿佛想從他身上探知裡面皇上的情景。
胡太監卻只望向顧穗兒,恭敬地道:「孺妃娘娘,皇上命你進來。」
他這一說,其他人望向顧穗兒的目光便有些特別,仿佛是探究的意味。
畢竟皇上要不行了,儲君的位子還沒有定下來,到底誰來繼承皇位,這還是懸而未決,如今侯在寢殿外的不但有皇后皇子皇子妃這一干人等,再外面,還有朝中文武大臣呢。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那句話。
這個時候,見不到皇上,胡太監隨便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讓人無端揣摩出不知道多少意思。
顧穗兒就在眾人複雜的眼神中,硬著頭皮領了小阿宛隨著胡太監走進了寢殿中。
進去的時候,皇上正躺在龍榻上,旁邊蕭珩和阿宸守著。
顧穗兒進去,再次跪下:「臣媳拜見父皇。」
皇上略顯呆滯渾濁的眼神掃向顧穗兒,看了看,艱難地點頭,有氣無力地道:「好……很好……很好……」
說完這個後,他陡然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大家一驚,慌忙就要上前。
兩眼已經不再轉動的皇上,卻愣是哆嗦著手,把一卷黃軸塞到了蕭珩手中:「聖……聖旨……」
氣若遊絲地說完這兩個字,他便仿佛一噎,之後頭便頹然地歪下。
胡太監趕緊叫太醫,太醫匆忙趕緊來,一探鼻息之後,臉色大變,之後再摸龍脈。
片刻後,他跪下:「皇上駕崩了。」
這個消息從胡太監口中傳出去,早已經戒備森嚴的龍騎衛馬上傳出命令,皇宮內外戒嚴,宮門緊閉,並燕京城守城將領嚴陣以待。
在行色匆匆的傳令官騎馬駛出皇宮之後,帶有九十九顆大銅釘子的紅色宮門緩緩關閉。
在這之後,便是喪鐘響起。
天子駕崩,喪鐘整整九百九十九下,長鳴不絕。
皇后帶領著自己兒子媳婦,哭著跪倒在皇帝的龍榻前,嗚咽之聲一片。
守在寢殿外的文武百官,三呼萬歲,長跪不起,哀痛連連。
提著水桶走在紅色宮牆下的宮女,聽到這喪鐘聲,一愣之後,也是慌忙跪下。
宮門外揣著袖子行走的路人,聽到這喪鐘,停駐下腳步,望向那高大的院牆,不免竊竊私語。
大昭國的皇帝駕崩了。
尋常燕京城的人們並不知道一個帝王駕崩意味著什麼,對於他們來說,日子照樣過,換一個皇帝依然是皇帝,也不需要關心是哪個人做了新皇帝。
可是此時的顧穗兒站在寢殿外,卻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最震撼的一幕,也是足以改變她後半生所有一切的一幕。
所有的人都跪在那裡,皇后,皇子,妃子,公主,文武百官。
密密壓壓一群人跪在那裡,卻鴉雀無聲。
胡太監恭敬地將一卷明黃色繪有九龍祥雲的詔書遞到了當朝宰相孫孝忠手中。
孫孝忠滿臉肅穆,接過那捲軸後先是恭敬一拜,之後才輕輕嗓子,緩慢而鄭重地打開捲軸,一字一字地宣讀起來。
跪著的人們屏住了呼吸,幾乎是用全身所有的力氣在聽著那詔書。
這道聖旨,對於在場的人來說,太過重要了。
「……皇五子珩,人品敦厚,文武兼修,甚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朕今傳大位於皇五子珩,諸皇子當竭力同心,共擁新君;眾臣當悉心輔佐,同扶社稷。」
「……孺妃顧氏,端莊賢淑,柔嘉淑順,頃屬艱危,克揚功烈,聿興昌運,實賴贊成,可冊為皇后。」
這詔書被那當朝宰相孫孝忠一字一字地讀出來,底下眾人聽得,有人震驚不已,有人不敢相信,也有人頹然倒地。
顧穗兒不太聽得懂那些辭藻華麗的言語,不過有些卻是聽懂了的。
皇五子珩,自然說的是蕭珩,意思是說讓他當皇帝?
還有自己,孺妃顧氏,就是說的自己,意思是說……自己要當皇后?
顧穗兒牽著阿宛的手,跪在那裡,茫然地望著前方跪著的昭陽公主的裙擺。
她不太明白,她怎麼會成了皇后?
當皇后……這怎麼當?
本來她會覺得,她和蕭珩的日子是極好極好的,好得滿心都是幸福和甜蜜,她的一雙兒女也是讓她處處如意,她這輩子再沒有什麼好操心的。
可是,突然之間,她竟然要當皇后了。
當皇后,要做什麼?
蕭珩時不時要納許多妃子在後宮?
還有阿宸……阿宸以後是要當太子嗎?
許多的念頭在這一瞬間湧現在腦中,顧穗兒恍惚中覺得,她以後的人生怕是要徹底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抬起頭,偷偷地看向前方的蕭珩。
蕭珩跪在那裡,背脊挺直。
他如今怕是傷心至極的,好不容易見到父皇,想和父皇冰釋前嫌,卻不曾想重逢就是永別。
只是……以後,他要當皇上了?
而就在顧穗兒心中一片迷惘的時候,旁邊的大皇子卻突然蹦了起來。
「憑什麼!憑什麼是蕭珩!我才是皇長子!為什麼父皇不把這個位置給我?我哪兒不好?父皇,你憑什麼這麼不公平?!」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吼得額頭青筋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