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神醫背著手在院外站了一會兒,紅著眼離去,口中罵罵咧咧說著要去皇陵把老皇帝拖出來鞭屍。
葉卿愣在原地,心口有些窒。
蕭珏的母妃,當年封號是雲妃。
蕭珏樣貌都生得這般好,他母妃年輕時怎麼也是個傾城絕代的美人。
雲妃跟太后差不多年紀,太后而今依然美艷逼人,雲妃卻老成了這般。
且照雲妃的說法,這藤一共只結過兩個果子,那麼當年那個,就是被她誤食了的。若不是她誤食了,蕭珏也不會被蠱毒困擾這麼多年。
這麼一想,葉卿心口更重了些。
許是知曉她在想什麼,雲妃朝著她招了招手。
葉卿微怔,隨即抬腳上前,墨竹她們想攔,葉卿沖她們搖了搖頭。
她推開竹籬笆製成的院門走了進去。
雲妃知曉外邊那些人擔心葉卿的安危,沒領著她進屋,只在院中執了她的手,借著月光打量葉卿,笑得分外慈祥:「你莫怕,這些年,我清明了些許,不會再傷人了。」
葉卿聽蕭珏將過那段往事,哪怕雲妃沒說,但她約莫能猜到,她當年約莫是受了刺激,才瘋瘋癲癲的。
她愧疚道:「那時我年幼貪食,吃了您種的曼羅果,才叫您和陛下苦了這麼些年。」
「傻孩子,莫說胡話。」雲妃拍拍她的手:「老天爺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的,我當年把事情做絕了,本是想一心求死,卻沒想到被一位雲遊的僧人從大火中救了回來。神志不清的那些年,我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麼,後來才從一些僧人口中聽說,我一直在種樹藤,還為了藤果險些害了一個小姑娘……」
這些曾經不敢觸及的東西,現在也能當故事一般講出來了,雲妃笑里多了幾分釋然的意味。
當年她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一心要報復皇帝,連帶有皇帝血脈的自己兒子都不放過。
可是瘋癲以後,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兒子,哪怕神志不清,她也記著要研製出解藥來。
南疆的曼羅藤都被她燒毀,她身上僅存的那一瓶曼羅種子被她瘋癲的時候全種下了,最後只活了一株。
後來神志清明,再想起往事,無不痛苦萬分。她是巫醫,從小學的卻是治病救人的蠱術,那場瘋狂的報復,殺人無數,她過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也放不下當年自己虧欠的那個孩子。
她只願制出解藥後死了一了百了,曼羅藤卻經年不再結果。她求人尋過南疆曼羅藤,但得到的答案無一不是那樹藤早在幾年前一把大火給燒沒了。
她知曉,大昭寺這株,怕是世間僅存的曼羅藤了。
民間有句古話叫「人挪活,樹挪死」。大翰京都距離南疆千里之遙,她不敢冒險把這唯一的曼羅藤移回南疆去。
為了讓曼羅藤再結果,只得用養蠱的法子來養這藤。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歸是趕在這最後一年,叫她種出了這最後一顆曼羅果。
雲妃道:「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做錯了事,害了許多人,得用這一生來贖罪。罪贖完了,就是我該去的時候。」
說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的褶子全都展開,仿佛盼望那一天很多年了。
「人活成我這樣,是沒什麼盼頭的。」她眼中的滄桑比那山川溝壑還深,仿佛是一輩子也癒合不了的傷口。
她褪下自己手上的鐲子遞給葉卿:「中原都講究個見面禮,好孩子,這鐲子你拿著。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便是那孩子,我把他交給你,好好的交給你了,你待我好生照料他。」
鐲子是鎏金五彩的,不像是中原的樣式。許是打造的年頭有些久了,色澤有些暗淡,但是那精美的花紋和鏤紋,以及嵌在上面的翡翠玉石,都彰顯著鐲子極為貴重。
葉卿只覺得手上有些沉甸甸的。
她心口也沉甸甸的。
蕭珏母妃這一生,實在是太過讓人唏噓,經歷了那麼多,她放不下也走不出來,在她心底,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
那蕭珏呢?
他不說,什麼都自己扛著,叫人看不見傷口,但並不意味著那些曾經的傷痛就不存在。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說出這句話的:「您見見陛下吧。」
雲妃半響沒有說話,許久,她才道:「孩子,你叫我如何見他?」
月光下,雲妃蒼老的臉上淚痕斑駁:「有些東西,忘了才是最好的。」
葉卿一時間也靜默了下來。
回到禪房,墨竹她們送了熱水過來讓葉卿洗漱,葉卿先給蕭珏簡單擦了手腳,才收拾自己。
先前神經繃得太緊,她都沒察覺到自己腳上的水泡破了,泡腳的時候,沾到熱水,才痛得她直抽氣。
洗漱完了,她知曉蕭珏睡著了也習慣留一盞燈,就沒熄燭火,躡手躡腳爬上床。不小心蹭到水泡破掉的地方,痛得她一張臉又皺成了包子,苦哈哈把自己裹進被子裡。
已是午夜,禪房外能聽見蛙鳴和蛐蛐的叫聲,還有鐘樓那邊僧人撞鐘的鐘聲,悠遠而渾厚,帶著些古老的韻律,聽得人心情莫名就平靜了下來。
方神醫先前開的那碗湯藥許是有安神的效果,蕭珏睡得很熟。
她平躺了一會兒,側頭盯著蕭珏的側臉看了片刻,突然翻過身抱住了躺在身側的人,把腦袋埋在他胸前,兩行清淚浸入蕭珏裡衣。
她啞聲說了一句:「蕭珏,我喜歡你。」
呼吸綿長的人睫羽輕顫了一下。
待葉卿呼吸平穩之後,黑暗裡傳出一聲輕嘆,一雙大手攬上她腰肢。
葉卿昨夜睡得很晚,第二日醒的倒是早。
寺中只有齋飯,紫竹有一手好廚藝,變著花樣做齋宴,哪怕沒有一點葷腥也看得人食指大動。
葉卿起身的時候蕭珏還在睡,她閒來無事邊去廚房那邊幫忙燉了個湯。
期間旁敲側擊跟一個小沙彌打聽了一下蕭珏母妃在山上飲食起居。
小沙彌答以前是僧人們輪流給那瘋婆婆送飯去,後來瘋婆婆自己好像開始煮飯了,他們就沒再送飯。只有下雪天的時候,怕瘋婆婆不便做飯,才又送去。
葉卿聽了,做好齋飯後,便讓墨竹用食盒給蕭珏母妃送了一份過去。
飯後方神醫又過來給蕭珏把脈,說大昭寺清淨,適合養病,讓他在寺中多住幾日。
在安福聲淚俱下的勸說下,蕭珏不耐煩把每年冬至來大昭寺靜修半旬的時間改成了現在。
每日他去大殿聽住持講經禮佛,葉卿便抽空去山上看看雲妃。
十天一晃就過去了,葉卿不知蕭珏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麼,畢竟以他的聰明,不可能沒發現她們這些人拙劣的騙局。
但他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像是什麼都不知曉一般,這反而讓葉卿更揣揣不安。每次鼓起勇氣告訴他寫什麼,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在第十一天清晨的時候,葉卿特意起了個大早,卻發現蕭珏比她更早起身。
他負手立在院中,目光落在遠處的山巒間,不知在看些什麼。
葉卿走到院中的時候,他只問了一句:「她還好嗎?」
葉卿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他問的是雲妃。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了。
昨夜方神醫醉了又悲慟大哭一場,說那娉娉婷婷的閨女,怎麼就被歲月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一個四十不到的人蒼老如同古稀老者,葉卿說不出那個「好」字。
她一雙明淨清冽的眸子靜靜望著蕭珏,搖頭說:「不好。」
他「哦」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葉卿問:「陛下要去山上看看嗎?」
蕭珏背在身後的手倏的捏緊,語氣也瞬間冷硬了下來:「不去。」
他心中這個坎兒,終是過不去的。
葉卿道:「臣妾待您去多看幾眼。」
言罷她屈膝行了個禮,帶上墨竹她們上山去。
葉卿到小院的時候,那顆曼羅果已經摘下來了,看樣子方神醫跟雲妃已經說了一會兒話,兩人眼眶都有些發紅。
見她過去了,方神醫藉口煉藥離開了。
這段時間相處,葉卿知曉老頭兒是個彆扭性子,昨夜大哭一場他覺得已經丟盡了面子,更不願在雲妃面前淚眼婆娑。
真像個彆扭的老父親。
葉卿在心底輕嘆,不知怎的想起葉尚書,又有些自嘲。
雲妃跟往日一樣,拉著她說許多話,葉卿想起雲妃之前說的贖完罪就想尋解脫,心中有些擔憂,她私心裡是希望雲妃能一直活著的。
或許蕭珏永遠都放不下,但是知曉親娘還在這世間,心中或多或少都能有幾分慰藉。
「馬上就要到中秋了,屆時我和陛下還來看您。」葉卿想給雲妃一個念想,故意這般說。
那一刻雲妃眼中似乎有幾分期許的,她笑著應了聲好。
葉卿瞧著小院落敗得很,想讓雲妃換個地方住,雲妃說什麼都不肯,她說人習慣了一個地方,就不願意挪窩的。
考慮到雲妃一條腿不方便走路,她想給她找個伺候的人也被回絕。
「我知曉你是個好孩子,但我這一生,就是要在佛前贖罪的,這樣我心裡才能安穩。」雲妃如是道。
葉卿離開的時候,雲妃又叮囑了一句:「孩子,你待我好生照顧他。」
葉卿鄭重點頭,這才繼續往山下去。
轉過一片菜畦時,卻發現蕭珏站在那裡。
她回頭望了望,發現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雲妃院中。
不管如何,他終是來見了雲妃一面。
蕭珏神情依舊淡淡的,無論悲喜,都藏在那副冰冷的面具背後。
誰都沒有說話,蕭珏牽住了葉卿的手,帶著她往山下走。
頗著足追出來送葉卿的雲妃恰好看到這一幕,只一眼,她便認出了蕭珏。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中淚落連珠。
萬物都有個克星,服下解藥後,蕭珏體內的蠱毒已得到很好的控制。
他身上有了藥性,狼荼蠱待在他身上就是尋死,都在瘋狂的找突破口。蕭珏手臂上當年被種下蠱蟲的那條疤周圍,蠱蟲異動明顯。
方神醫瞅準時機,割開那層皮肉,用一碗生血引出了蕭珏體內所有的蠱蟲。
葉卿沒瞧見,不過光是聽人轉述就頭皮發麻。那碗蠱蟲被方神醫扔進火堆里燒死。
威脅了蕭氏皇族十多年的蠱毒,就這麼解了。
蕭珏離朝已久,再不回去,朝中怕是得大亂。
離開大昭寺那天,葉卿去蕭珏給自己立的長生牌位前看了看。
回宮的路上,她在馬車裡問蕭珏:「為何要給我立這長生牌?」
蕭珏手捧一卷書,眼都沒抬的道:「我克妻克子,怕你不測,在佛前許願立下的。」
馬車空間格外小,只容得下兩人,墨竹她們在後一輛馬車上,葉卿膽子便大起來,她蹭過去,把下巴擱在蕭珏膝上:「你那時候不是不喜歡我麼?」
「不喜歡,但也不想你死。」他終於把目光從書卷上離開,落到了葉卿身上,目光沉沉,帶著太多不可言說。
葉卿心中一觸。
蕭珏道:「我欠了你許多。」
她厚著臉皮道:「你知道就好。」
蕭珏默了一秒,繼續說:「我會慢慢補給你的。」
葉卿繼續破壞氣氛:「一次性全補給我也行啊。」
蕭珏遲疑片刻後道:「怕你受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葉卿:???
這話題走向似乎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