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住持訥訥半響,只道:「施主年紀輕輕,見識倒是不淺,老衲受教了,這場理佛,施主贏了。」

  葉卿在笑,神情卻是悲憫又冷然:「國讎家恨,塗塗蒼生的生死,在主持看來只是一場佛理的詭辯麼?」

  「阿彌陀佛,施主誤解了老衲。佛前,眾生平等,老衲所盼的,不過是一個安康盛世。明知兩軍開戰會死去更多的人,為了那幾座孤城瘠山,白搭上數萬人的性命,實在是不值得。」住持嘆息道。

  「大翰朝原先也富庶,但這些年邊關戰事不斷,百姓苦不堪言,賦稅沉重,家中的男丁又被迫上了戰場……施主,若舍一人野心,換千萬人安寧,此有何不可?老衲先前說施主贏了,是認同施主所言的大翰禮教短時間內不能與西羌禮教相融的說法。但戰爭,總有個終結的時候,如今舉國哀鳴,聖上若是執意再開戰,只怕天下怨哉!」

  「住持大師,我且一問,若是鄰家占了你的屋舍,你要他還回來,雙方爭執時,自己妻兒被鄰人打死。你是尋他復仇,還是放任死去的妻兒不管,順帶把屋舍拱手相讓?」葉卿跪坐於蒲團上,雙手交疊於膝前,緩緩道:

  「而今大翰與西羌的戰事亦是如此,西羌侵略大翰在先,大翰失了城池,折了無數好兒郎,這口氣,舉國上下誰能咽得下?大師言休戰,是為了免去民生疾苦,我是否也可認為,大師是覺得大翰同西羌這一戰,大翰必敗?所以不如不戰而降?」

  「非也非也。」住持搖頭:「施主跟蕭施主一樣,好勝心太重。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們非普通百姓,安知他們可願開戰?」

  葉卿反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佛門講究四大皆空,但人活在世上,哪能沒個念想?主持大師看破紅塵多年,自是不知何謂血緣親情,何謂家國大恨。大翰此番若是不戰而降,周邊列國就會覺得這是一隻失了尖牙和利爪的獅子,誰都會湊上來分一杯羹,到時候苦的還是大翰百姓。」

  「國泰民安,不是與世無爭得來的,是這個王朝強盛到了一定程度,番邦異族才再不敢貿然來犯。天下大定,是一個絕對的王權統領九州後,世界才大同。」葉卿直視住持雙目。

  住持良久才嘆息一聲:「老衲雖不認同施主的說法,但老衲現在的確是無法辯駁。不過老衲始終以為,真正的極樂,應當是人心向善。」

  葉卿道:「我倒認為住持大師勸說錯了人。」

  住持面露疑惑:「施主此言何意?」

  葉卿笑道:「佛普渡罪惡之人,善德之人就合該在世間受苦,受惡人所迫害?若是有一天惡人迫害善人迫害到突然醒悟,不再行惡。佛會原諒惡人,畢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哪怕致死,佛也只會說一句普渡苦厄,善莫大焉,不是嗎?」

  「阿彌陀佛,施主既能悟透這些,也該悟到行善積德,以己渡人乃人生之大滿。」雖然葉卿句句都在懟住持,但這主持面上始終掛著悲憫的笑意,他望著葉卿:「施主身上有佛性,也有佛緣。」

  葉卿卻道:「大師怕是看錯了,我悟性沒那般高。我也不覺得善德之人合該如此,若真如大師所言,那麼佛對世間的善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住持誦了句佛號道:「施主此言差矣,待世間再無惡人,又何來紛爭,屆時人人可登極樂。」

  葉卿歪了歪頭,只是笑笑,髮髻上步搖上垂下的瓔珞因為她這個動作輕輕搖晃,相綴的玉石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道:「惡人造下的孽,不該由善人來承擔。大師的觀念,我不敢苟同。先前之所以說大師想避免開戰,勸說錯了人,是因為我覺得,大師應該去勸說西羌王退兵。大師只一味的勸大昭退兵,這不就是在助長西羌的惡麼?」

  住持思量片刻後道:「施主和蕭施主性子頑固,老衲的確是勸說不動了。不過施主這建議甚好,老衲早些年便有去外邦傳授佛理度化世人的想法。」

  葉卿聽了他這話,笑得見牙不見眼:「大師畢竟在大翰傳授佛理這麼多年,大師若是決定去西羌,我一定勸說陛下,讓陛下給您在西羌也修建一座大昭寺。」

  去了就別回來了!

  住持言辭十分感激:「老衲謝過施主。老衲沒看錯,施主身上是有佛性的……」

  「過獎過獎。」葉卿打斷住持的話,又被迫客套兩句,這才一瘸一拐的被墨竹扶著走出了大殿。

  隱約可聞殿裡的小和尚帶著哭腔問:「師父,咱們在這裡待得好好的,為何要去西羌蠻地?」

  住持呵斥道:「傳授佛理,教化世人,怎可偏安一隅。唯有苦修,方得正果,慧空啊,你還需苦修……」

  墨竹從前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出了大殿瞧著四下沒人,蹙眉道:「這群禿驢就會扯歪理,還好娘娘您能說會道。」

  葉卿失笑:「石頭沒砸到自己腳背上不知道疼罷了,讓他們去找西羌王誦經說理吧。」

  墨竹噗嗤一聲笑出來:「西羌人蠻橫,可不會聽他叨叨這些,那是群誰的拳頭硬誰說話有分量的蠻人。大昭寺在京城勛貴中威望頗深,陛下才對主持禮讓三分罷了。」

  葉卿不由得感慨:「你說住持大師若是讓那些達官貴人辭官回鄉,他們是不是也會照做?」

  墨竹想了想道:「不無可能。先帝在時,有個新科狀元就是上任不到一年就辭官還鄉了。聽聞是他為官後,家中老母身患重疾,他去佛前求了一支簽。僧人解簽說人一生不能大圓大滿,他居高位,折損的是他雙親的氣運。於是那新科狀元便還鄉了。」

  葉卿聽得咋舌,道:「若是那簽是有心人為之可就有意思了。」

  墨竹笑了笑:「娘娘聰穎,當年那簽,便是楊相國派人收買僧人的。新科狀元本是李太傅門生,他一走,李太傅跟楊相在朝堂上的持衡才稍落下風。」

  這次葉卿沒再說話,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大昭寺的格局很大,曲徑禪房無數,不過不管從哪個角落看,都能望見立在山巔的那座高塔。塔下環繞七樓九閣三十六殿,大氣磅薄,恍若山川湖海都在這一塔之間。

  葉卿雖然不是主修房屋建築的,可是看到這輝煌的建築群,心中還是有些震撼,一時間連腳疼都忘了,跟墨竹不知不覺轉悠了大半天。

  地勢漸偏,甚至可見菜畦,葉卿猜測她們應該是誤入了僧人自己種菜的地方。

  她跟墨竹嘮嗑:「我聽說寺里一般都是從山下的菜農那裡買菜,沒想到大昭寺的僧人還自己種菜。」

  墨竹道:「許是寺里人太多,不種地可惜了。」

  對於墨竹這回答,葉卿竟無言以對,甚至想給她豎個大拇指。

  二人沿路往回走時,葉卿瞧見一個有些破敗的禪院,院中一顆老樹,枝椏光禿,半片葉子沒有,看樣子是顆死樹。樹上倒是纏了一株綠藤,藤蔓深深勒進樹幹,莫名給人一種這樹是被這藤給勒死的錯覺。

  綠油油的藤葉間,只結了一個果子,果子有巴掌大小,果皮呈深紫色。

  一些零碎的記憶湧上腦海,葉卿望著這小院有幾分遲疑:「我好像來過這裡……」

  墨竹疑惑道:「娘娘何時來過?」

  葉卿搖頭失笑:「約莫是小時候了,好像是入宮前,母親帶我來寺中禮佛,跟大兄一同無意間轉到了這裡。過了太多年,都有些記不清了,印象破深一些的,便是大兄為了摘樹上那果子給我吃,摔下來傷到了腿,母親還發了脾氣。」

  院中的房門突然打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嫗佝僂著身子顫巍巍走出來,看到葉卿,老嫗滿是褶子的臉上擠出一個笑,沖她招手:「來。」

  葉卿驚愕又遲疑,墨竹則是一臉警惕。

  一個擔水路過的大頭和尚路過,對她們道:「二位施主不用搭理,這老婆子瘋瘋癲癲十多年了,聽說是家裡遭了大火,丈夫兒子都死了。當年方丈可憐她沒有去處,才收容她在這寺中。她每天就守著一根樹藤,把藤果兒子長兒子短的叫,前些年有小施主貪食了藤上的果子,險些被她掐死。二位莫要靠近院子。」

  葉卿聽得有些唏噓。

  瞧著將近中午,紫竹怕是也做好了齋飯,她便問那大頭和尚怎麼回接引殿。

  大頭和尚指了一條路給她們:「二位施主是從鐘樓那邊過來的吧,那邊路繞得遠,從這條小路下山,直通接引殿。」

  「多謝小師傅。」雖然對主持大師主張休戰講和的觀念不滿,但對廟裡的僧人,葉卿還是十分和氣。

  她帶著墨竹往大頭和尚指的那條道走,院中的老嫗卻拖著頗足追了出來,她念叨著一些沒頭沒腦的話:「樹死了,今年才又結了一次果子,明年藤也該死了。十天後果子熟,記得來摘。」

  葉卿跟墨竹面面相覷。

  那老嫗卻望著樹上的藤果,唱起了什麼歌謠,調子不像大翰的曲律,詞也聽不清。

  葉卿心頭縈繞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她下山時還回頭望了老嫗幾眼,總覺得老嫗看那藤果的眼神,這哼唱的調子,仿佛真是在唱給自己的孩子聽。

  葉卿被自己這想法嚇了一跳。

  還沒到接引殿,蕭珏就從山路上找來了,瞧見葉卿,他面色不怎麼好看:「腳上不是起水泡了麼?還滿山瞎轉悠?」

  葉卿尷尬摸摸鼻子。

  蕭珏冷冷瞥了墨竹一眼:「你便是這樣伺候人的?」

  墨竹臉色一白,忙跪下請罪:「陛下息怒,都是婢子的不是。」

  眼見他要拿墨竹開涮,葉卿頓時急了,道:「不干下人的事,是我想出去尋你。」

  聽見後半句,蕭珏耳朵尖紅了紅,語氣卻沒緩和下來:「尋我你跑山上去了?」

  瞧著這傢伙是要蹬鼻子上臉了,葉卿肉爪子叉腰:「不是你嫌我胖麼?我順便出去轉轉清減下來。」

  蕭珏微怔,沒想到又繞到之前的話題上去了。

  他瞧著氣鼓鼓的葉卿,一時間竟找不到說辭。

  半響,他道:「聽聞你在前殿跟住持一番高談闊論,把住持遊說得要去西羌傳佛了,我還不信,現在倒是有幾分信了。」

  葉卿氣得想錘他:「我跟住持理論,是為了幫誰找場子?你現在還拿這來取笑我?」

  蕭珏啞然失笑,大手捏了她的粉粉的肉爪子把人裹進懷裡:「不是取笑,是誇讚,朕的皇后這般能言善辯,的確是幫朕解決了一個難題。」

  蕭珏每年都會來寺里一趟,僧人為他專門準備了一間禪房。

  用飯的時候,葉卿才聽蕭珏把如今朝堂上對於收復關外失地的看法跟她講了一遍。

  武將一身血性,肯定是恨不得立即殺回雁門關,將西羌人趕出大翰邊境。

  文官則覺得武夫好戰,不知戰事一起,得耗費多少國力。如今大翰已是強弓末弩,百姓怨聲載道,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不如跟西羌人講和,劃出幾座城池出去,不僅體現了大翰禮儀之邦的風範,還宣揚了國威。

  先皇在位的前期,大翰正是強盛時候。先皇怕武將擁兵自重,一直都重文輕武,到蕭珏接手,他繼位不過兩年,還沒能改變朝中重文輕武這一局面。

  如今這形式,他好不容易抽出精力想要收復失地,但朝中像郭將軍一樣的武將早年被各種迫害,如今能掛帥出征的,還真尋不出一人來。加上一些文官各種攪合,主張講和,如今朝臣的態度大多都偏向休戰。

  大昭寺的主持大師跟蕭珏侃侃而談,也是希望休戰。

  能爬上高位的權貴還能有幾分理性的思考,但那些平民百姓,神佛就是他們心中的寄託,佛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若是以大昭寺為首的僧人都開始煽動民心,主張休戰,屆時蕭珏若想出兵,就更加不利。

  王權是用百姓的敬畏心來統治他們,宗教則是用百姓的虔誠和精神寄託來傳教,這兩者若是硬性違背,敬畏心終會敗給虔誠和精神寄託,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國庫每年都得拿出一大筆銀子給大昭寺,前兩年都被朕扣下了,到今年,已大有朝臣不滿。」蕭珏夾了一筷子菜給葉卿,他笑得玩味:「朕可真是煩死這群禿驢了,不過必須得忍著,因為他們是百姓心中的神佛。」

  皇位似乎是至高無上,可真正坐上去了,才知曉時刻都在抉擇和權衡。

  葉卿嚼著青菜,若有所思。

  「這才是陛下帶臣妾出宮的目的吧?」葉卿突然道了句。

  蕭珏臉上本還有三分笑意,一聽葉卿這話,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把葉卿搓成一顆球才能泄憤。

  他擱下碗筷,葉卿也慫慫停下了筷子。

  蕭珏沒理她,自顧自給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越平靜,葉卿心底就越慫,她暗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

  「陛下……」葉卿扯扯他袖子。

  蕭珏拂開她的手,笑得輕佻又自嘲:「葉卿,我在你眼裡,是不是無所不用其極?對一個人好,都是虛情假意,只為了利用?」

  說到後面,他手中茶杯直接砸到了地上,碎片飛濺,一小塊瓷片還碰到了葉卿衣角。

  守在屋外的墨竹王荊等人想進來,蕭珏冷冷瞥他們一眼:「滾遠些!」

  葉卿被他這一聲吼得直縮脖子,望著盛怒的蕭珏,又懵又慫,她沒想到蕭珏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蕭珏單手按住額角,神情似有些痛苦。

  「你又發病了?」葉卿是真給嚇著了,忙過去要扶她。

  同先前一樣,蕭珏佛開了她的手,只道:「你也出去。」

  葉卿沒理他,撿了地上一塊碎瓷片,輕輕扎了指尖一下,殷紅的血珠瞬間溢了出來,她痛得直抽氣,慘澹伸出爪子:「你吸一口吧。」

  蕭珏被她弄得沒脾氣,想說什麼,喉頭卻湧上一股腥甜,一口血就這麼咯了出來。

  他整個人一個踉蹌,幾乎站不住。

  葉卿大驚失色,忙過去扶住他,無措問道:「為什麼會咯血?方神醫前些天還給我說你半年內不會再發病的。」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喃喃道:「是你的意思對不對?是你故意讓方神醫這樣說,讓我不要給他血了對不對?」

  蕭珏面色蒼白,唇瓣沾著血,倒顯得異常妖異:「都說了你的血治不好我,你還在自己胳膊上劃了那麼多道口子……蠢!」

  葉卿心頭像是堵了什麼,難受得緊,她覺得眼眶有些酸酸的,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蕭珏你個大騙子!」

  她在地上摸索瓷片:「肯定是有用的,你騙我罷了!」

  她撿起一塊碎瓷片要往手臂上劃,被蕭珏攔住。

  他眼中有太多無奈也有太多苦澀,卻用故作輕鬆的語氣道:「才說你蠢,你還非得再蠢給我看一遍。」

  他說得那麼漫不經心,好像就是在故意逗她一般,握住她捏著瓷片的那隻手,力道卻大得指節泛白。瓷片砸破了他掌心,湧出的鮮血跟葉卿指尖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葉卿喉嚨發啞,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他抬起另一手給她拭淚,:「哭這麼傷心,是怕要給我陪葬麼?這樣吧,你說一句喜歡我,我就不要你陪葬了。」

  他衝著她笑得溫雅又痞氣。

  葉卿哽咽著,幾乎是用吼出來:「我恨你!」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放心,不虐!要解毒生包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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