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跟魏玄都笑了,笑完又正色道:「滎陽鄭氏跟冀州那幾家人不一樣。五姓七望聽著只是虛名,但這虛名,卻也是世人眼中最不可或缺的東西。你若真是拿到了證據,該問斬問斬,該流放流放,可若是貿然處置了他們,必然會使得天下不安……」
喬毓瞅他一眼,道:「你有話就直說,別彎彎繞繞的扯這麼多。」
皇帝給她噎了一下,終於道:「給涉事之人定罪之前不許動手,更不能殺人……」
喬毓拍著胸脯,信心滿滿道:「都交給我,你們在這兒等好消息吧!」
要錢這件事,皇帝是真的拉不下臉來,魏玄也是無計可施,喬毓大包大攬過去,倒叫他們倆鬆一口氣。
這世道,無非是橫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喬大錘就是那個能把不要命的錘死的食物鏈頂端,這倆人瞅著她雄赳赳氣昂昂的出門去,暗地裡不禁為鄭家人鞠一把汗。
鄭彥昌送了十萬兩銀子出去,見魏玄沒再催人來要,便以為這事兒就這麼了了,志得意滿的跟族老們誇耀:「我以為朝廷多有底氣,搞得這樣聲勢浩大,到頭來卻成了軟腳蝦,色厲內荏罷了……」
族老們聽說他只用了十萬兩,便將人打發走了,也是歡欣不已,自吹自捧道:「我家世代清名,豈是這種十來年的朝廷可比?前朝皇帝在時,也不敢這樣不客氣!」
「誰說不是?」另有人附和道:「自魏晉南北朝到今朝,這才過了多久?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說的不好聽點,誰知道這大唐還能傳幾代……」
眾人齊齊笑了起來,臉上仍且帶著百年世家傳下來的榮耀與得意,卻聽外邊兒有人前來回稟,小心道:「家主,幾位族老,秦國夫人過府拜訪。」
鄭彥昌想起喬毓前幾日過來連吃帶拿,最後拍拍屁股走人的事兒,臉上的笑意就淡了:魏玄身為宰相,都不再糾纏這事,秦國夫人不過女流,憑什麼還咬著不放?
他懶得再搭理喬毓,輕蔑道:「就說我不在,打發她走。」
外邊兒前來回話的僕從躊躇一會兒,為難道:「可是,可是她已經進來了……」
「這是哪來的道理?」眾人面露怒色,紛紛道:「連拜帖都沒有就過來,真是沒規矩!」
「當鄭家是什麼地方?喬家那樣剛剛發達起來的武夫門戶?想進來就進來,簡直可笑!」
一片指責聲中,但聽「咣當」一聲巨響,喬毓一腳將門踹開,喝道:「拿錢來!」
那扇門是鄭家的第一個犧牲品,搖搖晃晃一會兒,終於「砰」的一聲倒下,濺起一陣細碎的粉塵,陽光中搖曳生姿。
鄭家人端雅慣了,向來自矜身份,哪裡見過喬毓這樣豪放不羈的行事風格,目瞪口呆一會兒,方才怒道:「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快快出去!」
喬毓冷笑一聲,將迎上來的幾個女婢撥拉開,又自袖中取出魏玄交給她的帳目清單,從鄭家逃得稅賦到強征民夫的罰款一一念出來:「共計百萬兩銀子,令公收了十萬兩,我是來拿剩下的九十萬兩的,都準備好了嗎?」
「我鄭家也是世家高門,哪容你如此放肆,」鄭彥昌面色漲紅:「拜帖都沒有,就冒失登門……」
「我是來拜訪的嗎?不是!我是來要帳的!」
喬毓立馬給懟回去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懂嗎?你們鄭家這麼懂規矩,怎麼還不還錢?」
鄭彥昌又是窘迫,又是震怒,手指哆哆嗦嗦的指著她,好半晌都沒說話。
「還錢!還錢還錢還錢!!!」
喬毓可不怵他,叉著腰道:「我可不是令公那樣的端方君子,真惹急了,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潑婦,悍婦!」鄭彥昌還沒說話,其餘人便是急怒交加:「安敢在此放肆?!」
喬毓冷笑連連,點了點自己身前那地方,道:「你方才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要自認是個男人,就到我面前來,堂堂正正說個清楚,別跟狗似的,這兒叫一聲,那兒叫一聲!」
那人為之語塞,面色忽青忽白,聽見他說話的人不在少數,到底是丟不起臉,強鼓起勇氣近前道:「是我說的,怎麼了?女郎便該溫婉柔順,這般兇悍難馴……」
喬毓掄起一巴掌,逕自把他扇倒,冷斥道:「我是正一品秦國夫人,是聖上任命的欽差,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對我吆五喝六!」
「鄭彥昌呢?鄭彥昌在哪兒?!」喬毓左右看看,毫不客氣道:「你們家的人這麼不懂事,怎麼也不管管?!」
喬大錘的一巴掌哪裡是好挨的,那人癱倒在地,這會兒耳朵還在嗡嗡響。
鄭彥昌看看他,再看看喬毓,心頭悶痛,臉色發熱,既是窘迫,也是激怒,兩眼幾乎要從眼眶裡瞪出來。
喬毓又是一巴掌,拍黃瓜似的將他拍在地上:「你這是什麼眼色?無官無爵,一個草民,見了我連行禮都不會?!」
鄭彥昌向來與族老們不和,但這說破大天,也只是鄭家內部的事兒,現下他還是滎陽鄭氏的家主,就是最耀眼的一塊牌面,就這麼被人扇倒在地,滿鄭家的人都抬不起頭來。
「你怎麼能打人?」幾個親近鄭彥昌的鄭家人趕忙過去,將他攙扶起來,怒色昭然,憤憤不平道:「簡直是沒有王法!」
「王法?我只知道王法說欠錢要還,否則就得請你換個地方吃吃牢飯,我還知道王法說尊卑有別,見了天使要焚香親請!」
他們能說,喬毓比他們還能說,一個人對著滿屋子人,那股氣勢卻仍舊將他們壓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一句話,」她環視一周,最終將目光落在面色陰鬱,面頰上還印著巴掌印的鄭彥昌身上:「還錢來!」
當著一大家子人的面兒,鄭彥昌丟了這樣大的臉,目光陰鬱的能滴出水來,這會兒喬毓還兇巴巴的要錢,他豈會再退。
「秦國夫人容稟,」他語氣謙和,神情也客氣,內容卻是硬邦邦的:「我家一向詩書傳世,銀錢卻是不多,著實周轉不開……」
說來說去,就是不肯給了。
若換了別人,還真拿這群人沒辦法,但喬毓是個混不吝,不怕丟臉,不要面子,什麼也不在乎。
喬大錘最喜歡這種不講規矩的人了,因為她自己本身就是天下第一號不講規矩的,鄭家這群滾刀肉遇上她,算是燒雞遇上黃鼠狼了。
「沒錢?那也沒關係,」喬毓語氣軟和下來,笑容滿面道:「我又不是什麼魔鬼,既不會把你家小姐賣了抵債,也不會逼迫你們家公子去賣屁股,咱們得用文明人的方式解決問題……」
鄭彥昌見她這般神情,心頭便是一個咯噔,想要攔住,可之前自己口口聲聲說拿不出錢,這會兒怎麼好自打臉?
一時便為難住了。
「來人!」喬毓冷下臉來,喚了金吾衛來:「即刻包圍鄭家,再集合府中僕婢,請女眷僕婦往一處去暫待,不得驚擾,若叫我知道有人敢擅取財物,凌辱鄭家家眷,我必嚴懲不貸!」
金吾衛統領應聲而去,不多時,便聽腳步轟鳴,顯然是軍士已然入駐鄭家,正在外邊集合,隨時聽候吩咐。
鄭彥昌真怕喬毓這個混世魔頭給逼狠了,不在乎規矩法度,真拿他妻妾兒女出氣,這會兒見她似乎沒這個意思,不覺鬆一口氣。
只可惜,他這口氣松的太早了。
「夫人,鄭家僕從已經集結完畢,」不多時,白露前來回話:「女眷和孩童們也已經請到不遠處樓閣里,好生安置起來了。」
「好,」喬毓贊了一聲,欣然道:「那咱們就準備辦事。」
她轉向面色複雜的鄭彥昌,道:「最後再問一遍,府里的確拿不出九十萬兩銀子,是吧?」
鄭彥昌定定的看著她,後背漸漸被汗水濕透,躊躇幾瞬,忽然泄了口氣,低聲道:「仔細湊了湊,或許也……」
「家主不可!」一個族老喝道:「一旦低頭,就永遠都抬不起來了!錢財只是外物,我滎陽鄭氏的先祖,乃是姬氏子孫,做過國主的周朝正統,怎麼可能對著屠夫的後輩低頭?」
喬毓聽得不高興了。
侮辱她不可以,侮辱她的先祖,更不可以。
「屠夫怎麼了,見不得人嗎?你們家不吃豬肉?」
喬毓嗤笑道:「我先祖是屠夫,我父兄卻是國公,我們喬家芝麻開花節節高,總比你們越混越差來的好吧?先祖是國主,這會兒家裡邊兒無官無爵的,不引以為恥也就罷了,有什麼好得意的?我呸!」
鄭家人被說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過去,鄭彥昌方才道:「家貧無資,九十萬兩實在是太多了……」
喬毓意味不明的看著他,忽然笑了:「話是你自己說的,你可得負責任。」
說完,便向白露道:「我叫你去找的人呢?」
白露道:「都在外邊兒等著,夫人這會兒便要見嗎?」
喬毓迫不及待道:「快叫進來!」
白露聞言應聲,快步出去,請了個四十上下,一臉精明的男子進來。
鄭家人心下狐疑,對著那有些富態的中年男人看了半晌,都沒認出來這是誰,彼此對視幾眼,皆是目光茫然。
一扭頭,卻見喬毓已經撿起桌子上的戰國青銅夔龍紋三角爐遞過去,問那中年男人:「這個值多少錢?」
她邊問邊搖頭,不甚滿意道:「你看這青色都不純了,好舊的樣子,不重新上點漆,恐怕很難賣出去。」
那中年男人聽得連連點頭:「十兩,修修補補還能用。」
「記錄在冊吧,」喬毓吩咐一聲,又動作敏捷的跳到桌子上去,取了掛在牆上的那副前朝古畫,遞與那中年男人瞧:「你看看,這個值多少錢?」
原來她竟打著這樣的主意!
像是熱油裡邊兒倒進去一盆水,鄭彥昌的臉色霎時間就變了,心裡邊兒噼里啪啦直作響,怒目瞪著喬毓,一時之間竟沒說出話來。
那中年男人對著那副畫瞧了會兒,不禁面露讚嘆:「是前朝的真跡,筆法流暢,色澤清麗……」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就是一張紙,再抹點顏料嗎?這能值幾個錢,」喬毓撇撇嘴,道:「也是十兩,不能再多了!」
那人賠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價錢……」
鄭彥昌兩眼發黑,喉頭髮甜,險些吐出一口血來:「這可是王旭知的真跡!」
你這個不識貨的土鱉!!!
「你看這張紙都髒了,」喬毓有點嫌棄,指著畫上的梅花,認真提議道:「我換張新的給你,又白又滑,掛著好看,還能寫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