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喬妍(二)

  剛出生的孩子並不好看,紅彤彤的,還都是褶兒。

  但正如喬瀾所說的那樣,到了第二日,他皮膚上的紅痕褪去,臉蛋兒略微舒展開,便是個很漂亮的小娃娃了。

  這是喬妍第一個孩子,躺在榻上瞧著他的時候,心中既覺新奇,又覺忐忑,還有些初為人母的柔情。

  他這么小,這麼軟,連她手臂長都沒有,臉蛋軟軟的,睫毛長長的,睜開眼看她的時候,喬妍心都要化了。

  「小傢伙,你怎麼這麼可愛呀~」

  她拉著兒子的小手親了又親,覺得自己那一顆心都融成水了:「該給你取個什麼名字呢?我得好好想想——」

  喬瀾坐在床邊,笑吟吟的看著她們娘倆:「你昨天不是還叫人寫信過去,叫李泓給他取名字嗎?」

  「我又後悔了,」喬妍拉著寶貝兒子的小手,理直氣壯道:「從有孕到生產,他做什麼了?我懷孕初期噁心反胃,吃不下飯的時候他不在,有孕後期腳腫腰疼、腿肚子抽筋兒,他也不在,最大的功勞,也就是跟我睡了半個月覺……」

  「對,孩子都跟他姓了,名字當然得叫我取,」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憤憤不平道:「就回來倆月,還是我吃嘛嘛香,沒什麼事兒的時候,憑什麼嘛。」

  喬妍招呼白露和立夏進來:「去準備筆墨,我想個名字,直接寫信告訴他就是了,你們幫我執筆。」

  取名這事兒說小也小,可說大也大,畢竟是李泓頭一個孩子,又是兒子,立夏與白露有些遲疑,下意識去看喬瀾。

  「哪有這麼快就定下來的?」

  喬瀾聞言失笑,道:「正經取個名字,都得找人算算八字,看缺什麼少什麼,再根據出生時辰來定的……」

  「沒這麼多講究。」喬妍道:「我這個名字,還不是阿爹一拍腦袋定下來的?」

  她側過臉去,看著自己身邊兒軟乎乎的兒子,似乎是感覺到母親的目光,那小人兒睜開眼睛,黑亮的眼珠看著她,眼睫輕輕的眨了一下。

  喬妍的心又開始化了,鼻尖兒蹭了蹭他小手,忽然道:「叫李琰,怎麼樣?」

  喬瀾聽得微怔:「哪個『琰』字?」

  「《莊子》中講:崇琬琰於懷抱之內,吐琳琅於毛墨之端,是個意蘊很好的字,」喬妍目光流轉,笑道:「再則,琰也有美玉之意,卻也不俗。」

  「是出自《抱朴子·外篇》,不是《莊子》,」喬瀾頭疼道:「再則,你叫喬妍,他怎麼能叫李琰?避諱都來不及呢。」

  「怎麼就不能這麼叫了?」喬妍鬱郁道:「我自己都不說什麼,關別人什麼事。」

  她堅持道:「我喜歡這個名字。就叫李琰。」

  「李琰,李琰,」喬瀾見她如此執拗,也沒有再勸,沉思著念了兩遍,又道:「琰圭以易行以除慝,諸侯有為不義,使者征之,執以為瑞節也。倒也不壞。」

  「那就這麼定了啊。」喬妍見她鬆口,忙叫白露動筆:「快給李泓寫信,今天發出去,快一點的話,應該還能追的上昨天那封,趁他還沒想好名字,我先定下!」

  喬瀾忍俊不禁道:「你怎知他沒有想好?萬一他心裡早就有了成算呢?」

  喬妍想了想,笑道:「那就先留著,給下一個兒子用。」

  姐妹幾人說笑幾句,便聽外邊兒有人前來通稟,說是有幾位女客前來探望,其中有喬家的故交,也有李泓屬臣的妻室,還有些則是喬妍結義兄弟們的妻室。

  「快請她們進來,」喬妍身體強健,生產之後倒不覺得有多疲憊,長長的睡了一覺,第二日便緩過勁兒來了,精神抖擻道:「外邊兒還有些冷,可別著涼。」

  外邊兒女婢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引著七八位年輕女眷來了,先同喬瀾和喬妍說笑幾句,又去看新生的小娃娃。

  「生的可真是俊,」蘇靖之妻薛氏看看喬妍,再看看襁褓中的小娃娃,笑道:「像秦國公,卻不像你。」

  「秦國公英武不凡,沉穩端方,像父親也是好事,」常珪之妻郭氏揶揄道:「別跟大錘哥似的,爬牆上屋,得了空還出去掏鳥蛋,那才叫人發愁呢。」

  喬妍惱羞成怒,掄起手邊兒的拂塵打她:「就你話多!」

  眾人都鬨笑成一團,氣氛隨即熱切起來。

  聶良弼之妻余氏帶了一隻有些舊的金鎖來,遞與喬妍,笑道:「夫君數著日子呢,說夫人快要生了,出征前將這隻金鎖給了我,叫等孩子生下來,便送去當賀禮。他們老家有個風俗,說無病無災的孩子佩戴著長大的金鎖,能護佑小孩子,他沒別的長處,只是從小身體就好,這枚金鎖也一直留著,打算送出去賣個好人情。」

  喬妍心下暖意融融,再三謝過她,數了數日子,又嘆道:「一走就是小半年,數了數日子,也該回來了。」

  李泓此次出征,蘇靖與聶良弼都是隨從將領,常珪也作為參謀隨軍,在這兒的諸多女眷,大半兒丈夫都不在身邊,聽她這麼一說,不覺觸動了情腸,神情黯然。

  常珪之妻郭氏性情爽利,出言嘆道:「你運道也好,這麼快便有了孩子,我呢,想生都沒人幫。」

  蘇靖之妻薛氏斜她一眼,道:「難道你還打算找別人幫不成?」

  眾人聽得齊齊發笑,郭氏臉上一熱,道:「我跟你又不一樣,你都有倆兒子了!」

  喬妍聽到此處,不禁多問一句:「懷信呢?怎麼沒帶他來?都說小孩子能瞧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上一次見面,我還問他了,他說是小弟弟,可是該謝過他呢。」

  「去他外祖家了,」薛氏笑道:「我母親想他,接過去小住幾日,還沒回來呢。」

  李泓出征在外,將士的家眷都留在太原,喬妍免不得要一一撫恤關懷,家中長者若有病痛,便要派遣醫者前去問候,又或者是贈送藥材補品,素日裡也多有禮敬,到了兒女上邊兒,也不時送些筆墨紙硯,以示關懷。

  聶良弼剛剛娶妻,成婚不過一月,便匆匆出征,余氏卻沒有喬妍運道這般好,肚子也沒有消息。

  她是兗州人士,娘家離這兒遠,身邊也沒個親眷在,若是性情像喬妍這般剛強也就罷了,偏生人還婀娜纖細,花兒一樣嬌柔。

  喬妍怕她在這兒孤單,不時便請來說話,現下見她頗為喜歡孩子,心中暗嘆,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余氏秀婉的面龐上浮現出幾分驚喜:「可以嗎?我會小心些的……」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喬妍將兒子抱起來,笑著遞了過去:「等良弼回來,你很快也就能抱上兒子了。」

  余氏小心翼翼的將那小娃娃抱在懷裡,神情溫柔的瞧著他,還回去的時候,都有點兒捨不得了。

  眾人留下說了會兒話,便起身告辭,出門時路過隔壁院落,便聽裡邊軍士的操練聲穿牆而來。

  郭氏從門縫兒里瞅了眼,嘖嘖稱奇道:「大錘哥還真是厲害,把這群府兵訓得跟狼一樣,真拉到戰場上去,或許會是一支奇兵。」

  「可惜我不是男兒,」她由衷嘆道:「否則,也投軍去。」

  「你當什麼兵?」薛氏毫不留情道:「伙夫嗎?」

  「你可真討厭!」郭氏哼了聲,忽的轉向余氏;「月娘,你有沒有這麼想過?」

  「我?」余氏連連搖頭,緩聲道:「我都沒摸過棍棒,哪裡能投身軍伍?我還是更喜歡書畫琴棋。」

  「好吧,」郭氏遺憾道:「看起來,我只能一個人去了……」

  ……

  正如喬妍所說,薛舉兵敗被殺,隴西已定,李泓下令原地休整半月,穩定局勢之後,便啟程返回太原。

  長久離家的人,一踏上那片土地,便覺得連空氣都是親切的,更不必說是人了。

  李泓有大半年沒回來了,士卒往軍營去休整,他卻直奔李家而去。

  前不久才下過一場雪,人踩在上邊兒嘎吱作響,侍從們見了他,臉上不覺盈出幾分歡喜,引著往裡邊兒進,又道:「小郎君這會兒醒著,正同夫人玩兒呢。」

  女婢將毛皮垂簾掀起來,李泓大步走了進去,內室中暖意融融,如入春天。

  喬妍正毫無形象的坐在厚重的絨毛地毯上,手裡邊兒拿著撥浪鼓,邊搖邊給兒子唱兒歌,聽到外邊兒有腳步聲傳來,扭頭去看,便見許久未見的李泓站在門邊,笑意柔和,正對著她們母子二人看。

  大半年不見,他似乎黑了些,人也瘦了,臉頰略微有些凹陷,身上風霜之色沉沉,如同一把反覆鍛造過的刀,鋒銳逼人。

  「你回來啦。」怔楞只是一瞬間,喬妍回過神兒來,將咿咿呀呀的兒子抱起來,摟著他道:「阿琰你看,阿爹回來了。」

  李琰出生之後,見得最多的便是母親,最親近的自然也是母親,至於從沒見過的父親,這會兒在他眼裡,怕連白露和立夏都趕不上。

  他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便不感興趣的打個哈欠,咿呀著動了動腿,想躺回自己的小床上。

  喬妍沒想到兒子的反應這麼冷漠,既覺無奈,又有些好笑,見李泓跟個木頭人似的呆在原地,沒好氣道:「兒子都生氣了,不想理你,還不過來哄哄。」

  大半年沒見,她好像徹底長開了,較之從前的明艷灼目,更添了幾分雍容大氣與女性特有的柔美。

  無論在哪兒,她好像都能過得很好。

  李泓緊緊地盯著她,目光近乎貪婪的在她臉上逡巡,忽然間走上前去,伸臂將她抱住了。

  「阿妍,」他在她耳邊道:「辛苦你了。」

  喬妍出嫁一年多了,丈夫在身邊的時候屈指可數,連臨盆他都不在。

  做人媳婦又跟在家做姑娘不一樣,什麼事兒都得自己掌控分寸,遠沒有從前那般自在,說半分委屈都沒有,那肯定是騙人的。

  但她最大的好處就是想得開,不會叫自己覺得憋屈,有些安慰的拍了拍丈夫的肩,道:「其實也還好。」

  她說:「我知道,你也很難。」

  李泓心緒溫暖,忍不住笑了,沒等再說句話,被忽視的小娃娃便咧開嘴,放聲大哭起來。

  喬妍剛剛才給他餵過奶,摸一下尿布,也是乾的,便知道兒子純粹是因為看不見母親才哭的。

  她也沒急著哄,向李泓道:「你抱抱阿琰。」

  「我?」李泓眉頭一跳,看眼那個哇哇大哭的小人兒,略頓了頓,有些無措的伸手過去,試探著將兒子抱起來了。

  李琰這是頭一次見父親,如果能親近的起來,那才叫奇怪呢。

  他脾氣也大,蹬著腿一個勁兒的哭。

  李泓一瞧見這小傢伙,心就軟了,再想起他出生一個多月了,做父親的才第一次抱,心中既覺憐愛,又覺愧疚,動作輕柔的哄了會兒,奈何兒子完全不買帳。

  李泓在外征戰,是有正經差事要辦,又不是拋妻棄子潛逃他鄉,喬妍能夠理解,所以也希望他能多跟兒子相處,培養感情,可這會兒見兒子哭的喘不上氣來,到底還是不忍心了,將那小傢伙抱過去,摟著又哄又親。

  李琰躺在母親懷裡,嗅到那熟悉的**氣息,終於慢慢緩和了下來,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傾訴自己的委屈。

  「你得多陪陪他,他又不傻,也會認人了,」喬妍哄著兒子睡下,又道:「這回不急著走了吧?」

  「放心吧,近來應當沒有大的戰事了。」李泓見兒子同自己這般疏離,心裡一陣酸楚,只是想著此後有的是時日相伴,倒也不憂,輕笑道:「再則,即便有,父親也不會再派我出戰了。」

  段達與薛舉都是硬茬,李開濟怕增加不必要的損失,所以才捏著鼻子叫長子頂上去,但對於剩下的那些軟柿子,再叫他出征,便是殺雞牛刀了。

  再則,伴隨著幾次征討大勝,李泓聲望漸增,甚至有些蓋住他這個父親了。

  這是個很不好的徵兆。

  李開濟決定壓一壓長子,叫他在太原坐坐冷板凳。

  李泓看出他這番心思了,倒是不甚在意,只借著這閒暇,同久別的妻兒相處。

  最開始的時候,李琰還有些不待見父親,後來相處的多了,倒是慢慢親近起來,喬妍若是不在,也肯叫父親抱著四處轉轉了。

  李泓在太原留了大半年,便被重新起復,先後打過幾場戰役,重新回到了不著家的狀態。

  喬妍也不抱怨,替他料理好後方事宜,撫恤將士家眷,其餘時間便留在李家,專心顧看兒子。

  第二年的秋天,李泓往滎陽去打蔣宏業,喬妍照舊留在太原,主持後方事宜,除此之外,卻還有另一個好消息。

  她又有了身孕。

  喬妍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自語道:「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琰快兩歲了,慢悠悠的走過去,摸了摸母親肚腹,肯定道:「是小弟弟!」

  「好吧,是小弟弟,」喬妍愛憐的揉了揉他的小臉蛋兒:「等他出生,你帶他玩兒,好不好?」

  李琰挺著小胸脯,保證道:「好!」

  娘倆正在屋裡說話,其樂融融呢,卻聽外邊兒鼓聲忽然響了,鼓點緊促,有種催人心弦的緊迫感。

  喬妍猛地站起身來,肅然望向城門方向:「是來襲警報。」

  「太原防備森嚴,怎麼會有人打上門來?」

  她心下狐疑,卻顧不得多想,喚了人來,道:「外邊兒怎麼回事?」

  立夏幾人也是面色驚詫,吩咐僕從前去打探,不多時,便匆忙前來回稟:「許翎率領五萬大軍,繞過陽曲,直奔城門來了!」

  「興州許翎?」喬妍心頭一跳,略微估量城中守軍,便知不好,匆忙間將李琰抱起,遞與立夏,沉聲道:「趁許翎未到,你與白露帶著阿琰,領五十軍士,抄近路離開此處,往沂州去!」

  略頓了頓,又道:「去將章夫人等人叫上,一道離開吧。」

  立夏心知事態緊急,並不推諉,只道:「那夫人呢?」

  「我不能走,前方將士們的家眷還留在這兒,我怎麼能走?」

  喬妍正色道:「許翎此人兇殘成性,屢有屠城之事,太原若被攻陷,後果不堪設想。再則,太原是李家的根基,若是被他拿下,對於前線軍心是多大的打擊!」

  李琰年幼,尚且不知此時的分別意味著什麼,有些懵懂的看著母親,軟軟的叫了一聲娘親。

  喬妍險些掉下眼淚來,摟著他親了又親,催促道:「走吧!」

  立夏與白露眼眶發燙,卻也知此刻不容磨蹭,用披風將李琰裹了,剛走出門,卻聽有人前來回稟:「章夫人的院落空著,那兩位少夫人也不見了。」

  喬妍聽得一聲冷嗤,卻也懶得再說什麼,向白露道:「快走!」

  那二人應了一聲,快步離去,李琰回頭看著母親,忽然意識到了別離,小手從披風裡伸出去,哭著叫喊:「娘親!」

  喬妍心頭一痛,卻也知此刻不容兒女情長,背過身去不看他,又吩咐關閉府門,嚴禁擅自外出,自己則率領府軍,視察城中軍備,往城樓上去勉勵軍士,親自督軍。

  鎮守城門的將軍姓林,曾在喬家麾下效力,見喬妍前來,不禁面露驚色,神情倒是十分客氣。

  事態緊急,喬妍顧不得寒暄,登高下望,便見遠處旌旗蔽空,浩浩蕩蕩,一眼望過去,只見黑壓壓一片,竟不知來敵有多少人。

  「城中糧食還能吃三月有餘,用不了三日,周遭駐軍便會前來馳援,」喬妍說的都是己方長處,神情中卻沒有多少放鬆,肅然道:「許翎不傻,他敢來,必然是做好了速戰速決的準備。」

  她目光鋒銳,徐徐道:「第一波進攻的勢頭會很猛,但只要將其打垮,就能鬆一口氣,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他們堅持不了多久的。」

  城中守卒只有一萬七千人,來敵卻有五萬之多,人數相差兩倍有餘,喬妍面上卻不見忐忑驚慌,環視一圈,道:「三個月之前,秦國公只率五千精銳,便能將許翎打垮,現在己方士卒接近兩萬,又是守勢,難道會怕這群烏合之眾嗎?!」

  她震聲道:「等打垮許翎,我親自為諸位辦慶功酒!」

  士卒們因攻守人數詫異所帶來的慌亂被安撫下去,刀槍上舉,齊聲高喝:「萬勝!萬勝!萬勝!」

  這聲音響徹雲霄,遠道而來的許翎聽得冷笑。

  午後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來,目光在城樓上的女人臉上一掃,神情中閃過一抹**:「那是誰?」

  他身邊兒將領眯起眼瞧了瞧,嘿嘿笑道:「仿佛是喬家的小女兒,我曾見過她幾次,故而識得……」

  許翎目光陰鷙起來,他舔了舔嘴唇,道:「聽說喬家有個女兒,嫁給李泓了。」

  「沒錯兒,」那將領哈哈大笑道:「就是她!」

  許翎勒住馬,遠眺城樓上的戰旗,神情陰森:「這女人得給我留著才行!」

  周遭將領附和幾句,嘴裡邊兒不乾不淨的說了幾句,又有人催馬出列,假意勸道:「興州都督舉仁義之師,今征討太原,爾等若肯棄暗投明,開門獻降,或可網開一面……」

  喬妍面冷如霜,自侍從手中接過弓弩,引弓而射,勢如雷霆,呼嘯聲中直取那人心窩。

  來將應聲倒地,許翎面色有一瞬間的扭曲,勒馬後退幾步,抬頭上望。

  他暴喝道:「攻城!」

  ……

  這場仗註定打的艱難。

  太原乃是李氏一族的根基,許翎打到此處,便只能進,不能退,否則太原守軍與周遭駐軍合圍,他便只有死路一條。

  同樣,他若是進了太原,城中軍民也決計不會有好下場。

  攻城戰從午後持續到了傍晚,直到夜色初起,方才偃旗息鼓,暫且回軍休整。

  喬妍吩咐李家僕從宰雞殺豬,犒勞軍士,又同林將軍道:「許翎的時間有限,今晚應當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叫士卒們提起精神來。」

  林將軍見她如同尋常士卒一般在城門守城,心生敬佩,道:「夫人有孕,原就不便,今夜便先回去休息吧……」

  「你們都在這裡,我如何能走?」

  喬妍既想與士卒同仇敵愾,又有為李泓樹恩之心,搖頭道:「我去看望受傷士卒,將軍也暫且歇一歇吧。」

  一下午的猛攻,城中守軍雖占據地利,死傷卻也不少,一萬七千人銳減到了一萬三千人,有的是傷重,再不能上戰場了,有的卻是永遠的合上了眼。

  喬妍剛進傷營,便聽壓低了的痛呼聲此起彼伏,心下感觸,先後去探望過重傷士卒,又施禮道:「諸君今日辛苦,且受我一拜。我也在此立誓,必叫死傷之人老有所養,幼有所依,不叫諸君平白犧牲流血。」

  眾人聽她這般言說,如何不感激涕零,喬妍微笑著聽他們說完,離開營寨驟,面上笑意方才落下,隱約浮現出幾分疲憊來。

  「夫人,你還好嗎?」穀雨在她身邊,擔憂道:「去歇一歇吧,您不累,小郎君還累呢。」

  喬妍搖搖頭,嘆道:「這關頭,我哪裡走得開呢。」

  說話間的功夫,她便聽城樓上鼓聲再度敲響,顧不得再說,匆忙間往那邊兒去了。

  時間越晚,許翎的危機感便越深,各地的駐軍正在趕往太原,他脖子上的那把刀,也越來越近了。

  他催促士卒,又一次開始攻城。

  這一夜的守城戰,比午後還要艱難,敵軍懷抱著破釜沉舟的意念,誰也沒法子輕易擊退。

  最開始的時候,喬妍還在城樓上調度士卒,到了最後,卻也持刀近前,填補守城士卒被殺後暴露出來的口子。

  或許因為她的女眷,敵軍覺得好突破些,接連幾波人都朝她撲過去,被喬妍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終於偃旗息鼓,去別處尋求突破了。

  攻城戰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喬妍手中精鋼鍛造的長刀都有些卷刃,敵軍方才勉強退卻。

  她衣襟都被血沾濕了,腰身酸軟,手扶刀柄,才能勉強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喬妍覺得下腹處墜墜的痛,剛想在城牆上靠一靠,卻見林將軍與幾個偏將過來,忙站起身來,勉強掛起笑容。

  「快了,」她道:「這應該是許翎最後的反撲,他挺不住了。」

  「是啊,」林將軍在臉上抹了一把,笑容中帶著些許釋然:「要結束了。」

  距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眾人激戰一夜,著實辛苦,只是事態緊急,卻也無暇好生休息,就近尋個屋舍,倒頭便睡。

  喬妍有孕七個月了,接連操勞一日,已經覺得難捱,悄悄叫穀雨去煎了一副藥吃下,人靠在床邊兒,卻沒有半分睡意。

  阿琰怎麼樣了?現在好不好?

  走的時候他還在哭,天氣也冷,可別受涼,感染風寒。

  李泓不在這兒,阿爹阿娘不在這兒,哥哥姐姐們也不在這兒,天地之間,好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喬妍心下有些酸楚,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卻覺肚子鈍鈍的疼了起來,像是有把刀在裡邊兒,一下接一下的攪動。

  她情不自禁的抽口涼氣,人伏在床柱,軟軟的倒了下去。

  穀雨聽見這動靜,快步走了進來,就見她剛換上的中衣下擺被血染濕了,心臟猛地一顫,神情頓變。

  喬妍拉住她手,有氣無力道:「我好像要生了……」

  「才七個月呢,這,這可怎麼辦,」穀雨心思大亂,急的快要哭了:「也沒找產婆……」

  「現在去找也來得及,」喬妍強撐著道:「別聲張出去,仔細擾亂軍心……」

  穀雨勉強定下心來,應了一聲,叫人在這兒守著,自己領著人往城中,親自去尋穩婆。

  喬妍這胎還不足月,生的著實艱難,最開始的時候還強忍著不做聲,最後卻忍不住痛呼起來。

  外邊兒鼓聲又敲響了,一下接一下,像是直接砸在了她心頭。

  喬妍想強撐著坐起身,剛起到一半兒,就無力的癱軟下去。

  不多時,穀雨領著產婆前來,歡天喜地道:「夫人,是林夫人率軍來了!許翎已成困獸,太原無憂了!」

  喬妍猝然鬆一口氣,明明還痛的厲害,卻仰面躺著,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牽動了身子,她忍不住抽一口氣,又揚聲吩咐道:「把許翎留下,我要親自殺他!」

  「是是是,知道了,」穀雨幫她擦了擦額頭冷汗,無奈道:「先好好生孩子吧,好不好?」

  孩子才七個多月,生產時卻並不比足月的李琰簡單,喬妍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終於在精疲力盡之前,掙扎著將他生下。

  這孩子小小的,跟個貓似的,哭聲弱的可憐。

  「夫人,」穀雨心中有些酸楚,卻強迫自己擠出個笑來,道:「是位小郎君呢。」說到最後,卻忍不住落下眼淚來。

  正值旭日東升,晨光破曉,遠方天際朦朧的升起了一層魚肚白。

  「哭什麼?我的孩子好著呢,會長大的。」

  喬妍看了看新生的小兒子,道:「日以昱乎晝,月以昱乎夜,他是伴著晨曦出生的,就叫李昱吧。」

  穀雨正含著淚呢,卻聽得笑了:「頭一位郎君便是夫人取的名字,這個還是嗎?」

  「當然要我取!」喬妍怒道:「李泓個王八蛋,跟死了一樣,關鍵時候從來都靠不住,憑什麼給我兒子起名字!」

  「好好好,」穀雨見她還白著臉,心疼道:「你取,你取。」

  援軍既然到了,許翎便是瓮中之鱉,就擒不過是早晚的事。

  外邊兒有問安聲響起,門帘一掀,進來一個年約三十上下的婦人,身著盔甲,腰佩長刀,英氣逼人。

  她身後的白露與立夏,後者懷裡還抱著一個小人兒,一瞧見喬妍便啞著嗓子喊:「娘親!」

  喬妍又驚又喜,強撐著坐起身,接了兒子到懷裡去:「阿琰!」

  「我們在半路上遇見了林夫人,便請她來援太原,」立夏已經知道喬妍生產之事,拭淚道:「好歹是趕上了。」

  林夫人是李開濟的胞妹,意氣卻與喬妍相投,拍了拍她的肩,欣然道:「都結束了。阿妍,你做的很好。」

  喬妍向她一笑,埋臉在兒子帶著奶香氣的衣襟上,深深嗅了一口,冷然道:「許翎呢?」

  「給你留著呢,」林夫人看出她心思,勸道:「你先歇息,叫他多活一日也無妨。」

  「不成,」喬妍坐起身,眼中鋒芒畢露:「我不想再叫他多活一刻。」

  幾人見拗不過她,只得順從。

  許翎兵敗被擒,便知自己唯有死路一條,想要舉劍自刎,卻又沒這個膽氣。

  正在牢房裡惴惴不安之際,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牢門被人打開,最先之人,正是昨日守城的喬氏。

  許翎心頭一顫,再看她心情,便知自己在劫難逃,想著自己一世英名,竟敗在兩個婦人手中,極是不甘,怒罵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李家滅亡的日子就快到了!」

  喬妍冷笑道:「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許翎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目眥盡裂:「鳥盡弓藏,你們也長久不了!」

  「是啊,用不了一百年,我們必死無疑。」

  喬妍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了許翎隱含絕望的神情。

  「看看我的刀,」她徐徐道:「你沒有組織語言的機會了。」

  刀光一閃,血色飛濺,喬妍歸刀入鞘,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