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太爺一把年紀,從湘南遠道而來,本就疲憊,短時間再匆忙趕回去,怕會要了老命。
喬家專程請人過來,自然要好生接待,態度也分外殷勤。
顧老太爺沒有娶妻,自然無有子嗣,又不願叫他人骨肉離散,便沒有過繼族中小輩到自己膝下,別人都覺他孑然一身,他自己卻看得開,每日樂呵呵的,極為豁達。
喬家裡邊兒沒幾個懂醫術的,衛國公與昌武郡公自幼跟隨祖父習武,只略微懂些包紮止血的法子,常山王妃學得略微多些,但也只是粗略知曉。
唯有喬毓,當年認認真真的跟太夫人學過,下了苦工,見顧老太爺在此,便抱著醫典去找他,將自己的疑惑說與他聽。
她是個聰明人,悟性也好,顧老太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會兒,便察覺她資質不俗,底子也打得好,倒真起了愛才之心,仔細教導起來。
喬安與喬南幾個小輩打算約著小姑母出門打獵,往她院子裡去找,卻撲了個空,再一打聽,知道是到顧老太爺那兒去了,又結伴去尋。
「小姑母,你學這個做什麼?」喬靜手中捏著馬鞭,有些不解的道:「喬家又不是請不起大夫。」
「大夫會的是大夫的,我學會的卻是我自己的,」喬毓認真道:「求人不如求己,若是有一日,你們不在府中,請不到大夫呢?」
「尤其是二郎,」她看向喬安,正色道:「你是要上戰場的,更要仔細學上幾分,有時候,早半刻鐘纏上繃帶,或許就能保住一隻胳膊、一條腿。」
喬安心下一凜,應道:「侄兒明白。」
「小姑母,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有些想學了,」喬靜若有所思的點頭,又滿臉希冀道:「還有,那日你連發三箭,俱無虛射,功夫實在是漂亮,能不能教我?」
喬毓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當然可以。」
「好哎!」喬靜神情雀躍,不知想起什麼,撅著嘴,鬱卒道:「我天性不喜歡念書,就是喜歡這個,偏生阿娘不許,管的可嚴了……」
昌武郡公之妻乃是國子監祭酒陸瑋之之女,真正的詩書傳家,教導起自己的幾個兒女,自然更有章法。
「你阿娘自有她的苦心。」喬毓笑道:「如今天下已定,征戰也少了,便該叫家中兒女好好念書,博個功名出身,我記得似乎有個詞兒,就是說這個的,叫什麼來著……」
喬南笑著接了下去:「文修武偃。」
「對對對,就是這個詞兒,」喬毓語重心長道:「你看,小姑母書念得不好,說話都不如別人好聽。」
喬靜苦著臉應了一聲好,又道:「現在我們能出去玩兒了嗎?」
喬安也道:「自從前幾日一別,敬敏他們都記掛著呢,幾次遣人上門來問,說什麼時候約著出去玩兒。」
顧老太爺哈哈大笑,道:「去去,年輕人就該活潑些,像你小姑母一樣悶在家裡,做個大家閨秀,那才辜負好年華呢。」
……像你小姑母一樣悶在家裡,做個大家閨秀。
場面詭異的安靜了幾瞬,小輩兒們臉上的神情同樣有些奇怪。
心領神會的交換一個眼神後,喬南輕咳一聲,道:「我叫人知會他們一聲,再約著往城外獵場去。」
其餘幾人都無異議,事情便這麼定了。
……
昨日皇帝與皇太子等人先後離去,便再沒有消息傳來,喬老夫人隱約能猜到他們的心思,心中總有些忐忑。
「阿琰這孩子倔強,聖上也是秉性剛烈,我實在是擔心,怕他們父子倆……唉!」
常山王妃是親眼瞧著皇太子長大的,也更了解他性情,心中如何會不擔憂?
只是喬老夫人已經足夠憂心,即便她再不安,也只能勸慰:「四娘在呢,又是嫡親父子,總不會鬧大的。」
喬老夫人苦笑道:「也只能這麼想了。」
母女二人說了會兒話,倒想起喬毓來,打發人去問了句,才知道她前不久帶著侄子、侄女出門去了。
喬老夫人蹙眉道:「這小混帳不會又闖禍?」
「不會的,」常山王妃道:「前幾日才剛鬧過一場呢,怎麼會這麼快?」
「也是,」喬老夫人想了想,欣慰道:「即便是闖禍,也要再過幾日的。」
……
喬毓卻不知母親與姐姐在背後是怎麼說自己的,一馬當先走在前頭,帶著侄子與侄女們出了崇仁坊的大門,便見陳敬敏等少年正等候,遠遠瞧見他們來,笑著喊了聲:「大錘哥!」
「曖,」喬毓歡歡喜喜的應了一聲,摸了摸身下駿馬的鬢毛以示安撫,神采飛揚道:「前幾日對戰,你們不如我,到了酒桌上也不如我,今日到了獵場,可別再輸。」
陳敬敏似乎對箭術頗為自矜,信心滿滿道:「怎麼會?!」
曾經被她懟的說不出話來的盧家五郎也是輕哼,躍躍欲試道:「大錘哥,這回你輸定了!」
眾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起來,氣氛倒是熱切。
遠處有車馬駛來,喬毓怕自己一群人堵在這裡礙事,乾脆一甩馬鞭,揚聲笑道:「那就先試試誰的腳程更快!」說完,催馬而去。
眾少年齊聲笑道:「哪個怕你?!」隨即追了上去。
所謂的獵場,便是喬毓早先縱橫過的雁歸山,再回到此地,想想自己與蘇懷信、許樟一道大殺四方時的場景,真有種舊地重遊的感慨。
臨近五月,人到山林,便見鬱鬱蔥蔥,翠色宜人。
少年們背著箭囊,三三兩兩的約著離去,進入山中,離去之前,還不忘同喬毓多說一句:「大錘哥,你要努力一點兒,否則被我們超過去,多尷尬。」
喬毓笑罵道:「滾!」
眾人哈哈大笑,催馬進了山林。
喬毓端坐馬上,取了弓箭調試,又向喬靜與喬菀道:「你們兩個太小,便不要進去了,跟侍從們在外邊兒等,好不好?」
「三娘小,我可不小,」喬靜不甘心道:「小姑母,帶我去嘛。」
「不成,」喬毓堅決拒絕了:「今日人多,若出了什麼意外,你有什麼法子?我們即便想幫你,怕都會來不及。」
喬靜怏怏道:「好。」
喬菀也有些失落。
喬毓看得不忍,目光左右轉轉,便見不遠處有片空地,安撫道:「僕從們帶了烤架調料,我們前去打獵,你們便留在此地準備午飯,晚些我們回來,一道吃野味,好不好?」
喬靜勉強提起幾分精神來,鼓著嘴道:「都交給我們了。」
「真乖,」喬毓讚許的笑,又向兩個侄子道:「我們走。」
叢林茂密,山石嶙峋,野獸藏匿其中,著實難覓蹤跡,喬毓帶著兩個侄子進了山林,轉了許久,都未曾察覺蹤跡。
她是有耐心的獵人,並不覺得氣餒,一手拉住韁繩,催馬往更深處去,另一隻手卻握住弓箭,隨時準備出擊。
不遠處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翠綠的葉子堆堆簇簇,忽然間晃動一下,旋即安寂。
喬毓無聲而笑,拈弓搭箭,疾射而去,只聽「撲稜稜」一陣摩擦聲響,那從灌木被重物壓倒,跌出一隻鹿來。
「開門大吉,」喬毓撥了撥弓弦,欣然笑道:「是個好彩頭。」
僕從們近前去將那頭鹿捉起,喬安則笑道:「且再往裡看看,總不能只叫小姑母威風,卻叫我們干看著?」
或許是方才那頭鹿帶來了好運氣,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前前後後遇到了不少獵物,從錦雞到野兔,後來,還遇上一頭皮糙肉厚的野豬。
喬安箭法出眾,臂力非凡,接連三箭,先後沒入野豬脖頸,血如泉涌,很快抽搐倒地。
喬毓見那野豬右腿上有箭傷,瞧著很新,顯然先前曾經遇見自己人,略微等了等,果然見盧五郎幾人到了。
「慚愧慚愧,」見了喬家幾人,盧五郎失笑道:「馬失前蹄,叫諸君見笑了。」
喬安似乎同他很是熟悉,揶揄道:「這彩頭被我摘到了,五郎,你服不服?」
喬南同喬毓解釋:「大姐姐嫁與盧國公世子,五郎是世子胞弟。」
哦,原來都是實在親戚。
喬毓明白過來,笑吟吟的聽著兩個小輩兒鬥嘴,自己卻沒言語,好容易等到他們停下,方才道:「你們不餓嗎?」
她看眼日影,道:「午時都快過去了,再不回去,二娘、三娘怕要等急了。」
那幾人應了聲,便往回趕,喬南在路上問:「其餘人怎麼辦?」
「他們又不傻,」喬毓失笑道:「知道餓了,就會出去的。」
進山尋獵困難,出山卻容易,幾分催馬急行,不過一刻鐘功夫,便望見各家僕從們安置下的坐墊與各式傢伙了。
喬毓耳朵尖,相隔一段距離,便聽遠處似有爭執聲,心下一凜,快馬前去,便見喬靜叉著腰站在空地前,手提軟鞭,似乎正同面前幾個年輕人爭辯。
她目光在那幾人馬匹的標誌上一掃而過,便帶了三分涼意,翻身下馬,到喬靜身前去,摸了摸喬菀的頭,關切道:「這是怎麼了?不是叫你們在這兒準備吃的嗎?」
「他們欺人太甚!」
喬靜一指不遠處樹上插著的那支箭,冷笑道:「竟敢在背後放冷箭,故意恐嚇我們!」
「喬二娘,我們已經說了,這只是一個誤會,再則,這箭不也沒傷到人嗎?可你呢?」
對面那幾人面帶薄怒,紛紛道:「不分青紅皂白,便叫人將我們攔住,舉鞭便打,簡直是野蠻成性!」
「誤會?」
喬靜嗤笑道:「這兒就是一片空地,連只山雞都沒有,你們平白無故射箭玩兒?還是說你們腦子有病,連帶著眼也瞎了?!」
「喬二娘,你嘴上放乾淨點!」那幾人怒道:「難道這就是喬家的家教?」
「呸!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碰見你們這種,就只能說髒話了!」
喬靜道:「你們暗箭傷人,就很有教養嗎?!」
那幾人面色漲紅,神情不忿,正待說句什麼,喬毓卻站到喬靜前邊兒去,止住了他們接下來的話頭。
「沒受傷?」她問喬靜和喬菀。
「我們沒事兒,」喬菀道:「小姑母不必擔心。」
喬靜隨之點頭。
「你們當然沒事,」對面那幾人抬起手臂,展示自己身上的鞭痕,不滿道:「受傷的是我們!簡直是跋扈至極……」
喬毓並不搭腔,示意喬南將兩個侄女拉到身後去,方才道:「唐家的人?」
唐六郎面色微變,與兩個族兄對視一眼,又坦然道:「唐家的人怎麼了,你不敢見嗎?喬家雖是高門,但唐家亦是侯府,總不至於望塵莫及?」
喬毓微微一笑,轉了轉不遠處樹上那支箭,盧五郎便忙不迭去取了來,遞到她手上去。
喬毓低頭看了眼,「咔嚓」折成兩半兒,丟到地上去,道:「撿起來,把它吃了,這事就算完了。」
唐六郎面色一變,幾乎以為是自己耳朵壞了,左右看看,訕笑道:「喬家姑姑,你是在同我開玩笑嗎?」
喬毓兩手環胸,下巴微抬:「同你開玩笑?你配嗎?」
唐六郎神情重新轉冷,漠然道:「喬家姑姑,這事兒可跟你堵在門上要錢不一樣,我難道也在人前說過,要生吃你一支箭嗎?」
說完,他冷笑著轉身:「簡直莫名其妙,我們走!」
因為前幾日那場變故,南安侯府破財之餘,又丟盡了臉面,府中所有人都沒臉出門,很是萎靡。
唐六郎年少氣盛,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今日約了兩個族兄散心,不想竟遇上了喬家人。
他沒膽子傷人,但輕輕放過,又不甘心,左思右想之後,便拈弓搭箭,想要嚇一嚇喬家兩個女兒,若能叫她們屁滾尿流,豈不是出一口惡氣?
哪曾想到喬靜這般生猛,竟然得理不饒人,更晦氣的是,又遇上喬毓了。
唐六郎對她有些打怵,再看著她那張與明德皇后相仿的面容,更想起太上皇雞飛蛋打的指望,心下愈加憤恨,不願久留,便待離去。
喬毓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抬起一腳踢在他腿彎,唐六郎還沒反應過來,人便飛出了三丈遠,結結實實的啃了一嘴泥。
「你做什麼?」
他勉強爬起身,形容狼狽,語氣怨恨的丟了頂大帽子過去:「喬家如此張狂跋扈,難道是要造反嗎?!」
「唐六郎,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
有其餘人趕來,見狀冷笑道:「有本事便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實在不行便去演武場比試,欺負兩個小姑娘,算什麼本事?」
唐六郎面頰漲紅,訥訥不語。
喬毓彎下腰,將地上那支箭撿起,緩緩遞到他面前:「箭頭上的磨痕很淺,箭身也很硬挺,沒有驟然受力引發的崩裂,可見射箭的人根本沒用多少力氣,因為他的本意不是擊殺獵物,只為恫嚇。」
「你該感謝自己箭術不俗,沒有傷到她們,」喬毓冷冷道:「否則,你怕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敢殺我?哈哈,你敢殺我?!」
唐六郎臉上又閃過一抹譏諷,不屑道:「喬家姑姑,你以為自己是誰?明德皇后嗎?」
左右還有人在,他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語氣中的鄙薄:「你是跟她生的相像,但你畢竟不是她,也永遠都無法取代她。誰知道你到底是喬家的女兒,還是喬家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個替身?」
喬毓心裡漸漸湧上一股怒氣來,她微微眯起眼,語氣卻平靜如初:「你知道的倒是很多。」
「是很多,」唐六郎凝神打量她一會兒,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憐的道:「山雞是沒法變鳳凰的,不是你的,即便得到了,最終也會失去。」
喬毓微微笑了起來,神情中同樣帶著憐憫:「那也比永遠上不了台面,只能躲在陰溝里叫囂的老鼠要好得多。你這樣不被重視的子嗣,也只能這樣尋求一點存在感了。」
「你知道什麼?!」
唐六郎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處一般,暴怒道:「你不過是一條可憐蟲,有什麼資格可憐我?!」
喬毓狀若無奈的攤了攤手,目光卻是戲謔的。
「你以為你還能得意多久?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取代明德皇后,入主中宮?」
唐六郎譏笑出聲,得意道:「人是鬥不過天的,明德皇后再好,不也死了?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
喬毓的手扶在了刀柄上,面色卻與先前一般無二,狀似未曾聽清一般,詢問道:「你說什麼?」
唐六郎見她假做未曾聽清,只道是她在自欺欺人,心下得意至極,連周遭還有別人在都暫且忘了:「我說你與明德皇后其實是一類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到頭來卻……」
他這話還沒說完,便被唐家另外兩個面色驚慌的子弟拉住,一個扯他衣袖,一個掩住他嘴,低聲怒道:「這是什麼混帳話?你要死嗎?!」
唐六郎恍然驚醒,這才察覺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面色急變,汗出如漿。
這麼會兒功夫,已經有其餘人打獵歸來,零零散散的也有七八人之多,更不必說還有喬家眾人在。
「他喝多了,昏了頭,」唐六郎身側看起來年長些的郎君冷汗連連,左右賠笑,又向喬毓躬身作揖,央求道:「六郎醉了,說出這些該死的渾話,喬家姑姑一定不要同他計較……」
說完,又厲聲向唐六郎道:「還不快向喬家姑姑謝罪!」
到了此刻,唐六郎如何不知喬毓方才是有意引誘自己說出這些,心中悔恨,只得拉下臉去,俯首做低道:「喬家姑姑見諒,我實在是……」
「多大點兒事啊,」喬毓善解人意的笑了笑,拔刀出鞘,和藹道:「下輩子投胎的時候,注意點就行了。」
刀光一閃,血色噴濺。
喬毓歸刀入鞘,平靜道:「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的人還活著,這就需要別人稍稍幫一點兒小忙了。」
「唐六郎出言不遜,公然侮辱明德皇后,大不敬,十惡居其六,屬不赦之罪,」她轉向呆若木雞的唐家二人,道:「《貞觀律》是這麼說的?」
唐家二人面色慘白,看眼死不瞑目的唐六郎,嘴唇動了動,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沒錯,就是這麼說的,你們若是不信,儘管回去查,」喬毓欣然笑道:「法無禁止即可為,我也怕自己闖禍,將《貞觀律》」背的透熟才敢出門,今日可不就用上了?
唐家二人:「……」
其餘人:「……」
「二娘,念書還是有用的,」喬毓摸了摸喬靜的頭髮,笑道:「你看,若是碰見個讀書少的,遇上這事可就要抓瞎了。」
喬靜:「……6666666。」
作者有話要說:喬老夫人:說好的闖禍頻率沒這麼高呢?
喬毓:從前的我只是大錘,現在的我,是大錘pl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