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打之後,馬得利未再入宮。
紀無咎又給葉蓁蓁找了個西洋人,這回是個傳教士,俗稱西洋和尚。此人年近花甲,穿著一件寬大的剪裁不太合體的黑色長衫,沒系腰帶,脖子上掛個銀質的十字架。他的頭髮濃密得像一頭綿羊,鼻子以下是厚絨絨一堆白鬍子,幾乎掩住了嘴巴。一看到此人的目光,紀無咎就知道他很上道:這大鬍子看誰都是一臉「你墮落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上帝會原諒你」的表情,看皇帝也不例外。
紀無咎寬恕了他的不敬,把他介紹給了葉蓁蓁。
這個人的賣相不如馬得利好看,你得集中精神看,才能從他那旺盛的毛髮上移開目光,準確看清楚他的長相。
「他走起路來像是一個成了精的大麻袋頂著一個羊毛線糰子。」這是葉蓁蓁對此人的第一印象。
這個比喻讓紀無咎再次噴茶,以至於他每次見到那大鬍子時,腦子裡首先浮現的都是「成了精的大麻袋」這幾個字,魔咒一般揮之不去。
大鬍子人稱「竇先生」,葉蓁蓁也這麼稱呼他。這竇先生其實比馬得利更中她的意,因為他識字,也博學。葉蓁蓁特別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留他用膳,然後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吃力地避開鬍子把飯送進嘴中,抖著鬍子咀嚼,十分有趣。
觀察了幾天,紀無咎發現葉蓁蓁對這個人挺滿意,他也就覺得挺滿意。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不過葉蓁蓁不這麼認為。她雖然胸不小,但胸襟不大,並沒有就此忘記紀無咎是怎樣暴打無辜的馬得利的。她想,她一定要扳回這一局。
說來也巧,剛一打瞌睡,就有人給你遞枕頭。這幾天發生的一件事情,讓葉蓁蓁看足了紀無咎的熱鬧。
這事兒還要從前兩天葉氏女眷進宮探望皇后娘娘說起。
葉蓁蓁的祖母、母親,還有兩個嫂子,都進了宮。她三哥尚未娶妻室。
老太太一看到自己的心頭肉傷筋動骨,也不管對方是皇后了,摟在懷裡哭個不停。另外三個女人見狀也跟著哭,葉蓁蓁的母親哭得尤為慘烈。把葉蓁蓁嚇得啊,勸了這個勸不住那個,幸好幾個跟來的大丫鬟一起勸,總算止住了。於是娘兒幾個坐在一處說體己話。
女人嘛,聚在一起聊的東西不過是些家長里短,以及京城裡各個世家的趣聞。幾人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太后的內侄女最近退婚的事情。這位千金閨名許為容,和葉蓁蓁同歲,本已被許了某個世家公子,不料婚期將近,卻傳出佳緣終成破鏡的消息。
「聽說是因為男方得了急症,眼看著就要咽氣了,所以不願耽誤許為容……他得的是什麼病,如此兇險?」葉蓁蓁問道。
「哪裡是病,」她大嫂心直口快,「男的跟人私奔了!」
葉蓁蓁驚訝地張大嘴巴:「真的?可是……若是真有其事,他家裡想必會捂得很嚴實,外人如何得知?」
「確有此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母親答道。
葉蓁蓁捂著嘴巴,皺眉搖頭:「這人也太沒擔當了些,拋家舍業的,還平白耽誤無辜的女孩兒。」
「你先別忙著同情別人,想想你自己吧,傻孩子。」祖母點了一下葉蓁蓁的額頭。
「我?」不明所以。
「她是太后的內侄女、皇上的表妹。」循循善誘。
「……太后不會把她弄進皇宮吧?」女孩子家遇到這樣的事情實在倒霉,也不光彩,難免會有人說閒話。但如果皇帝能夠接手,那就大不一樣了。
葉老太太一臉擔憂地點了點頭。
葉蓁蓁有點無語,心想這皇宮到底哪裡好,一個兩個的女人都要往裡擠。再一想到紀無咎那渾蛋又有漂亮的小老婆了,她更加無語。
如果能夠從中作梗就好了……
話說回來,在皇帝納妃這種事情上,皇后還是說得上話的。如果她從中阻止,紀無咎即便把那女孩兒抬進宮,一時也給不了她太高的地位。但是在此之前,葉蓁蓁還是想先了解一下紀無咎的想法,只要和他唱反調就行了。
「皇上,臣妾聽說了許妹妹的事情,好好一個女兒家,怎麼就遇到這樣的事,真是命苦。」這日紀無咎來坤寧宮對傷殘同志進行例行慰問時,葉蓁蓁假惺惺說道。
「她比你大兩個月。」紀無咎慢悠悠地吹著茶葉,茶水冒出的熱氣擋在他面前,使他看起來面目有些模糊。
葉蓁蓁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那個……前兒聽母后說起她,是個聰慧美貌、知書識禮的女子。」
「這件事母后已經和朕提過了。」
就知道!葉蓁蓁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那麼皇上覺得如何?」
紀無咎放下茶杯:「這種事情,皇后拿主意就好,不必問朕。」
「好歹是給你納妃子,自然要問一問皇上的意思。」
紀無咎沒答話,撩眼平靜地看她,目光沉沉,似乎能洞察一切。
葉蓁蓁不擅長這些彎彎繞,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閃著眼神。
「她是朕兒時的玩伴,伶俐可愛,朕自然希望她能入宮常伴左右。皇后看著辦吧。」
那就不能讓她入宮了。葉蓁蓁心想。
這樣她就不會讓她入宮了。紀無咎心想。
許為容是紀無咎的表妹,他沒有兄弟姐妹,自幼便待許為容親近一些,但感情上只當是兄妹。一想到讓她成為他的女人,他就會有一種違逆人倫的不適感,自然不希望許為容入宮。
只不過葉蓁蓁那點心思他都看在眼裡,所以故意反著說。一想到這傻女人撒謊都撒不好,紀無咎就很鄙視她。
葉蓁蓁果真踐行了她的想法,極力阻止許為容入宮,為此惹得太后娘娘很不高興。
這是近幾日皇宮內外最火熱的消息。
紀無咎假裝做出一副很期待抱得美人歸的樣子,在一旁圍觀看熱鬧,偶爾對葉蓁蓁的表現點評一番。有一次,他敲著她的腦門,說道:「妒婦。」
這件事情很快傳開,「妒婦」的帽子就這麼扣到了葉蓁蓁的頭上。葉蓁蓁懷疑自己這次又著了紀無咎的道,因為如果這個罪名落實,他以後想要廢后也會更方便一些。
所以葉蓁蓁就有點猶豫。
就在紀無咎打算無恥地宣布自己被「妒婦」折騰得太過苦惱所以放棄納妃時,一個他漏算的人站出來了。
賢妃娘娘表示:「雖然六宮之事該由皇后娘娘做主,但是臣妾既然正在協理後宮,少不得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賢妃有她自己的算盤。許為容入宮於她來說是威脅也是助力,利弊暫且不論,但既然皇上喜歡,那女人最後八成還是會進宮,自己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也能博一個賢德的名聲。
葉蓁蓁不想背個「妒婦」的罵名,也就不理會他們了。
紀無咎:「……」
這回他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光想著怎麼折騰葉蓁蓁,把另外一個聰明人給忘了。不過……賢妃這次真是聰明得有些過了頭。
葉蓁蓁有點納悶,怎麼她都妥協了,他還是不開心?這渾蛋也太難討好了。
此時她正在坤寧宮,面前架著個小桌子,桌上鋪著幾張圖紙。連珠鳥銃的構想已具雛形,她跟不少人說了此事,但沒人相信她能做出來,連紀無咎都不信。
這就是身為天才的悲哀,葉蓁蓁心想。
紀無咎正托著下巴,看她,白玉般的臉龐透著一絲疲憊。因為賢妃插一腳的事情,他的心情很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坤寧宮跑,這女人根本不懂討好他,整天想的是怎麼給他添堵。
「皇上最近不忙嗎?」葉蓁蓁含蓄地問道。
紀無咎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你經常把蟾蜍賞給別人?」這些日子他斷斷續續接到各個妃嬪旁敲側擊的小報告,說皇后娘娘總是賞蟾蜍,這東西是吉祥物,大家也不好意思抱怨,但……賞得多了,總讓人心裡毛毛的。王昭儀還下了劑猛藥,把個渾身鑲滿寶石的鎏金大蟾蜍擺在床頭,當晚這蟾蜍便闖入紀無咎的夢中。
重複性告狀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當「癩蛤蟆」與「床笫之歡」建立聯繫之後,紀無咎做那種事情時總難免會分心想到某種醜陋的東西,然後身下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妃嬪們表面不敢說什麼,卻在背地裡偷偷暗示御膳房和太醫院,皇上最近有點虛啊……
這種話說出來有傷皇帝尊嚴,所以大家只私下裡往皇上的吃食里添點東西,個個心照不宣。
於是紀無咎最近不知不覺地吃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他自己並不知道,但有時候半夜會熱醒。要知道現在都已經是深秋了……
現在葉蓁蓁聽紀無咎提及此事,大大方方承認:「是啊。」
「可有什麼特別的寓意?」
不能提「多子」,要不然就是當著皇帝的面說他兒子是癩蛤蟆;也不能提「發財」,皇帝的女人需要發財嗎……想了想,葉蓁蓁說道:「意思是她們都是癩蛤蟆,您是天鵝。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雖然不中聽,但好歹是奉承話。
這人,真是什麼都敢說。紀無咎也不惱,又問道:「那你呢?你也是癩蛤蟆?」
「我是你的皇后,自然也是天鵝。」
紀無咎微微一笑:「那麼賢妃呢?她也是癩蛤蟆?」想到賢妃幹的好事,他又皺了皺眉。
葉蓁蓁抬起頭,把目光從圖紙移到紀無咎的臉上,她笑道:「賢妃是月宮中的嫦娥仙子。」
「你是這麼看她的?」
「不過話說回來,《淮南鴻烈》上記載,嫦娥當日奔月時,最後化為了月精。所謂月精,是蟾蜍的別稱。」
所以還是癩蛤蟆!
紀無咎被她這一通歪理邪說逗得龍心大悅,心裡頭的鬱氣散了不少。眼看著到了晚膳時分,他也沒移駕,就在坤寧宮和葉蓁蓁一起吃了晚飯。
用過晚膳,帝後二人互相對視,大眼瞪小眼。
葉蓁蓁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吃完就走,卻沒想到這次他仿佛長在了椅子上。葉蓁蓁只好向外間喊道:「馮有德,把牌子端過來,皇上還沒翻。」
馮有德剛探了個頭,紀無咎就制止了他:「不用了。」
葉蓁蓁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皇上,您不打算出去走走嗎?」
紀無咎看著她,眸中笑意點點:「我們兩個不是一對兒天鵝嗎?你想讓朕去找哪個癩蛤蟆?」
「……」
葉蓁蓁終於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了。
她僵硬地看著紀無咎:「皇上,我現在這樣子……」她沒往下說,目光落在傷腿上。都已經是傷殘人士了,您就不要來折騰我了吧。
「不過是在這裡歇息一晚,皇后想到哪裡去了?」紀無咎看著她,眼中笑意更盛。
葉蓁蓁無地自容地低下頭,還能想到哪裡去。她現在也明白過來了,這紀無咎根本就是要看她難堪。
室內燭光明亮,映照著葉蓁蓁通紅的臉,紀無咎見她羞澀若此,也就住了口,沒再打趣。這女人雖平時臉皮厚,但那種事情畢竟只經歷過一次,還是半路就……紀無咎發現自己的思路有點跑偏,連忙定神,吩咐馮有德把奏章拿到坤寧宮來,他要在這裡批。
葉蓁蓁讓素月布置了一番,也就不再管他,自顧自在一旁研究圖紙。帝後二人各自認真做著自己的事情,室內一時十分安靜,只余燭影輕搖、紅袖添香。
不知過了多久,葉蓁蓁困得下巴一點一點的,但是紀無咎沒說困,她也不好先去睡。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她眯著一雙迷濛的眼睛看向紀無咎,發現他也在看她。
因為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所以葉蓁蓁也看不清楚紀無咎的表情,反正她也不關心這個:「皇上,早點休息吧,明日還有早朝。」
紀無咎低下頭,又提起筆來,一邊寫字一邊說道:「皇后累了就先去睡吧,不用管朕。」
葉蓁蓁連句客氣話都沒說,等素月和素風把她扶上床時,她已經睡著了。
又批了會兒奏摺,紀無咎伸展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身體,也要就寢了。幾個宮女輕手輕腳地伺候他上了床,放下明黃色的床帳,帳頂的流蘇隨之一陣輕擺,漸漸地又恢復平靜。兩人平穩的呼吸聲互相交纏,像是兩條寂靜的小溪交匯碰撞。帳外只餘一盞幽暗的紗燈,紅色的燭光搖搖晃晃催人入夢。
外頭秋風乍起,萬籟俱寂。枯敗的樹梢之上,遙遙地掛著一彎新月,由萬千璀璨的明星拱起,仿佛這黑夜中永遠的長明燈,伴著千家萬戶的好眠。
紀無咎突然睜開眼睛,比夜還黑的眼眸中幽光流轉,映著滿面的不可置信。
在他的下身,大腿處,一隻手悄悄探了過來。
手指纖細、修長、柔軟,充滿熱度。那柔荑順著他大腿的外側一直摸,最終停在他的大腿根處。
紀無咎的心跳漸漸有些不受控制,他側頭看向葉蓁蓁。她正閉著眼睛,睡得香甜,只是眉頭微微隆起,似乎是哪裡不舒服。
不會是欲求不滿吧?紀無咎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但與此同時心裡頭又隱隱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興奮。
葉蓁蓁的手指屈起,在他的大腿根處撓了撓,停一下,又撓了撓。
紀無咎被撓得一陣發癢,那種癢,順著他的腿一路向上,一直傳到嗓子眼。他不自覺地吞了一下口水。
還是癢。
葉蓁蓁猶自不知,手下撓得更歡了。
紀無咎只得一把扣住她的手。他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於是抓著她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腿上,葉蓁蓁用力地抓了幾下,最終安靜了,眉頭舒展,沉沉睡去。
果然是腿上癢,撓錯了。
紀無咎哭笑不得。
他重又閉上眼睛,然而這次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體內的血液似乎熱了起來,叫囂著想要沸騰。雖然腿上的手已經離開,然而那裡被撫摸的感覺卻殘存下來,揮之不去。
如果方才她的手再往上移一寸……
這個古怪的念頭一旦出現,便無法再鎮壓下去。紀無咎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卻無法不去想。若是她的手再往上移一寸,便會碰到……
感覺到自己身體明顯的變化,紀無咎再次哭笑不得。
他自成人起,在房事上從來都是既不壓抑也不放縱,這種事情就和吃飯一樣,餓了就去吃,吃個八分飽便好。所以他鮮有欲求不滿的時候,現在被人摸一下腿就起這麼大反應,他自己也覺得十分意外。當然,之前也沒人主動摸過他。
深呼一口氣,紀無咎試圖平靜下來。
再理智的男人,當他身上的血液呼嘯著往下半身奔時,指揮他行動的那根弦也就往下轉移了。紀無咎即便自制力再強,他也是個男人。
此時他目光一暗,再次看向身邊的葉蓁蓁。
某人依然睡得香甜,還咂了咂嘴。
紀無咎坐起身,伸手探向她頸後,在她的安眠穴上用力按了幾下。
雖然頭天晚上失眠,但紀無咎一早起來時依然神清氣爽。馮有德瞧著,皇上今日的臉色倒是比前幾天都好了些,不虛不燥,想必是這些日子的食補起了作用。
興許是安眠穴上被按的那幾下還有些餘威,所以紀無咎起床的動靜沒有吵醒葉蓁蓁,素月想要叫醒她,紀無咎揮了揮手,讓素月輕輕放下床帳。
紀無咎精神不錯,但是一想到昨晚做的事情,又感到無所適從。
這種糾結從坤寧宮一路持續到皇極殿,最終被葉修名和方秀清給打斷了。
紀無咎坐在寬大的龍座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倆大學士各自擼袖子親自上,吵架。
這倆一個內閣首輔、一個內閣次輔,可以說是這天底下除了紀無咎之外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現在這兩個位極人臣的老傢伙一點也不矜持,情緒激動,言辭激烈,話里話外刀光劍影,周圍的人不敢參加這種級別的吵架,也不敢勸,紛紛沉默地看著紀無咎。
紀無咎也在看熱鬧。
他們吵架的由頭還是修水庫的工程。葉沐芳已經出發去了山東,剛一到山東就遇到困難,葉修名一口咬定是方秀清動了手腳,所以告到御前,暗指方秀清挾私報復,置黎民社稷於不顧,並且強烈建議紀無咎修改計劃。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方秀清都不可能承認。所以他一邊反駁,一邊指責葉修名血口噴人、欺瞞皇上、違抗聖命。
看來雙方給對方扣帽子的本領都很大。
其實這件事情本來並不嚴重。但葉修名一來想表明態度,讓方秀清不敢做得太過,二來也知道「會哭的孩子有糖吃」,所以就打算多在紀無咎面前提一提,哪怕提十件事情他能答應一件,也十分划算。
紀無咎看夠了,把兩個老傢伙分別安慰了一番,然後又下了一道聖旨:給葉沐芳再撥一筆錢。
他雖然討厭葉氏,但也絕不喜歡為了私人黨爭而耽誤大事的做法。無論如何,這項工程進展得越快越好,方秀清可以使絆子,可也要注意分寸,不能拖延工程進度。
所以紀無咎此舉是明擺著給方秀清套了個圈兒,先提前警告一番,告訴他皇帝陛下的底線在哪裡。
下了早朝,紀無咎在御花園中散了個步。路過含光殿時,眼看著殿前的一株桂樹,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馮有德:「朕記得往常時候莊妃會做一些桂花味兒的點心,酥軟可口,怎麼今年沒有了?」
「回皇上,莊妃今年也做了,只是……都被皇后娘娘吃光了。」
「……」
身為皇帝,紀無咎自然不會因為幾口吃食而降罪於皇后,只不過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踱到坤寧宮前。看到王有才深吸一口氣張大嘴巴剛要喊話,紀無咎抬手制止,王有才提起來的一口氣又憋了回去。
紀無咎走至窗前,聽到裡頭傳來交談聲。
房間內,葉蓁蓁神色恍惚,像是在回憶什麼。素月不知昨晚發生了何事,但是一想到葉蓁蓁的性子,不免擔心。她笑問道:「娘娘,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素月,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
「什麼夢?」
「我夢到我有兩個核桃。」
「娘娘想吃核桃了?奴婢這就讓人端些鹽焗的核桃仁兒來。」
「不是,」葉蓁蓁搖了搖頭,遲疑地說道,「我當時就只把它們拿在手裡,也不吃。」
「那想來是娘娘手上經脈阻滯,需要活絡一下。不若讓王有才去尋些文玩核桃,每日握在手中把玩兒,又通經絡又強心脈。」
葉蓁蓁迷茫地盯著自己的手:「可是……我真覺得,我就是有兩個核桃呀……」
紀無咎聽到這裡,轉身就走。他雖腳步略有些踉蹌,卻走得極快,馮有德小跑著跟上他,偷眼打量聖上的臉色,好像……有些僵硬?似乎在強自忍受著什麼……
坤寧宮和乾清宮離得不算遠,只隔著一個交泰殿。紀無咎回到乾清宮,終於忍不住,坐在桌前低頭悶笑起來,笑聲壓得極低,肩膀一抖一抖的。
馮有德十分擔憂。聖上的身體是好了,可是這病氣不會轉移到腦子裡去了吧?
俗話說,幾家歡喜幾家愁。紀無咎那頭笑成神經病,這邊也有人心情惴惴、愁眉不展。
「娘娘,皇上自上次夜宿坤寧宮之後,已有近半個月不曾踏足邀月宮了。」這日,秋楓又提起此事,語氣中不無擔憂。
自賢妃與莊妃一起協理後宮諸事之後,勤慎恭謹,賞罰嚴明,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倒十分擔得起「賢」這一封號,後宮上下也無有不誇讚她的。
只是不知為什麼,皇上突然就不怎麼來邀月宮了……
「難道皇后對皇上說了什麼?」賢妃凝眉沉思,卻怎麼也想不通透。先不說她做事謹慎,鮮少授人把柄,單憑皇上對皇后有所忌憚這一點,他也不會輕易聽進去皇后的話。
「娘娘,皇后娘娘行事莫測,防不勝防啊。」
賢妃左思右想,覺得自己八成是做錯了什麼事,觸了紀無咎的逆鱗。但是紀無咎到底在忌諱什麼呢……
這時候,外頭一個大宮女進來,說道:「娘娘,含光殿的宮女小竹正跪在外頭,說是有要事向娘娘稟告。」
賢妃和秋楓對視一眼,各自感覺到對方眼中的意外。莊妃投靠了皇后,含光殿和邀月宮不對付,這事兒滿皇宮的人都看在眼裡,怎麼含光殿有事兒倒跑來邀月宮稟報?
「讓她進來。」
「是。」
從穿戴來看,小竹是個二等宮女,應是在含光殿做一些粗活兒的。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話,賢妃和秋楓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你確定親眼所見?此事干係重大,但有一點錯處,掉腦袋都是輕的。」賢妃語氣一改平日溫柔和順,帶了幾絲威嚴。
「回娘娘,奴婢所言千真萬確,要是撒謊,就讓奴婢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秋楓呵斥道:「大膽!娘娘面前,哪容你這些胡言亂語!」
小竹嚇得一縮身體,連連磕頭:「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本宮只問你一句,」賢妃站起身,低頭看著腳邊的人,「此事你為何不向莊妃稟告?」
「奴婢,奴婢知道賢妃娘娘最是公正嚴明,所以……」
「好了,本宮知道了。」賢妃開口打斷了她。小竹不說,她也知道為什麼,不管是誰想對付誰,她這次怕是要被人當磨刀石了。既如此,她何不將計就計呢。
想到這裡,賢妃說道:「秋楓,帶上她,我們現在就去含光殿。」
「是。」
「賢妃妹妹突然來我這含光殿,可是有什麼要事?」含光殿裡,莊妃說話一如既往地不中聽。她正在午睡,賢妃突然帶著不少人登門,一看就來者不善。
「確有一事要來姐姐這裡問個清楚,打擾了姐姐的好眠,姐姐見諒。」
莊妃聽她如此說,冷岑岑一笑:「何事是你賢妃不清楚的?」
賢妃也不惱,問道:「孫貴人可是居住在姐姐的含光殿?」
「妹妹可真是明知故問。綠珠,去把孫貴人叫過來,莫讓賢妃娘娘久等。」
「且慢,」賢妃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宮女,「請問姐姐,她的臥房在哪裡?」
莊妃已完全醒了,聽到賢妃如此問,警覺起來:「妹妹這是何意?」
「不瞞姐姐說,茲事體大,我要親自帶人去她房間看一看,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姐姐海涵。」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莊妃也不好攔著,跟著賢妃一起來到偏殿孫貴人居處。她心下尋思著,同在妃位,賢妃敢這麼大張旗鼓地來她含光殿找事兒,那麼這事兒估計還真小不了。想到這裡,她朝綠珠遞了個眼色,綠珠會意,落後幾步,在一個伶俐的宮女耳邊低聲吩咐:「一會兒看到不對,就趕緊去坤寧宮找皇后娘娘,機靈著些,不要被人發現。」
這邊一行人進了偏殿,賢妃有意把事情鬧大,因此甫一進門,便下令徹底搜查,宮女太監們一擁而上,翻箱倒櫃,反而把身後的動靜忽略了。
那個被綠珠囑咐過的宮女躲在人後頭,眼睜睜看到秋楓翻出一套男人的衣物,不等綠珠提醒,急急忙忙退出含光殿,飛奔向坤寧宮。
這頭賢妃打量著秋楓手中所託物事,一應男子的衣衫鞋襪俱全,她蹙眉看向孫貴人:「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孫貴人跪倒在地,神色驚惶:「娘娘,臣妾不知道此物從何而來,臣妾是冤枉的!」見賢妃無動於衷,她又膝行至莊妃面前,扯著她的裙角哭道:「莊妃娘娘,臣妾居於含光殿中,平素如何為人娘娘是知道的,求娘娘為臣妾做主!」
莊妃暗暗搖頭,這個孫貴人真是急糊塗了,含光殿出了這種事情,她這個一宮主位也是要避嫌的,此時此刻,便是連句好話都說不得。
賢妃嘆了口氣:「冤枉不冤枉,一審便知。左大元,去請皇上移步此處;秋楓,帶幾個人暫時守住含光殿,宮女太監們許進不許出。」
兩人領命而去。莊妃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妹妹這是何意?」
「姐姐莫要多想,平心而論,我自然也不希望此事當真。但萬一孫貴人真和旁人有個什麼,為免風聲走漏,使姦夫提前逃竄,倒不如把這裡看嚴些,等皇上來了再行裁奪,不相干的人也好避一避嫌疑。」
「既如此,不如把皇后娘娘也請來一起裁奪吧。」
「妹妹認為不可。一則後宮之事暫時由你我二人協理,不好拿這些事擾煩皇后娘娘;二則孫貴人若是果真與人有染,想必也不在這一兩個月,皇上思及此,怕是要責備皇后娘娘治理不嚴之過,不若暫時不見的好。」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聽著像是為葉蓁蓁著想,其實到底怎麼回事,大家心裡都清楚。莊妃知道賢妃這是想藉機在皇上面前露臉,順道踩葉蓁蓁一腳,她雖著急,卻也無辦法,因為此事發生在含光殿,她自己都脫不了干係。
坤寧宮內。
「你說什麼?!」葉蓁蓁一著急,差一點從椅子上坐起來,牽到腿上傷處,疼得她直齜牙。
素月連忙按住她:「娘娘!」
素風盯著地上的宮女:「你確定親眼所見,句句屬實?」
「是真的!奴婢不會看錯!」
素風皺眉,轉頭問道:「娘娘,那會不會只是太監的衣服?」
葉蓁蓁搖了搖頭:「就算是太監的衣服,放在貴人寢殿內也不合規矩。」
素月說道:「奇怪,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見人來坤寧宮稟報?」
葉蓁蓁冷笑:「莊妃不是賢妃的對手。她可真是心急,這麼快就要對本宮出手了?」
「娘娘不必擔心,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也燒不到坤寧宮來。」
「那可未必。」
事發在含光殿,莊妃肯定跑不了干係,搞不好這下協理後宮的就只剩下賢妃一人了。莊妃是她葉蓁蓁的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她這個當皇后的就傷了臂膀也傷了臉面。再者,紀無咎隔三岔五地找她麻煩,現在又有這麼好一個藉口擺在面前,他會錯過?這件事情關係到綠帽子的問題,可以說比之前的事情都大,身為皇后免不了遭受一頓斥責。而且賢妃雖表面裝出一副清清白白與世無爭,背地裡到底是清高還是齷齪那就不好說了。此事疑點頗多,孫貴人很可能是被人陷害的,那麼賢妃會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妄斷此案,冤枉好人?
想來想去,葉蓁蓁覺得在坤寧宮等待宣判太過被動,於是一拍椅子:「來人,移駕含光殿。」
含光殿內,紀無咎沉著臉坐於上位,不置一詞,冷眼旁觀眼前發生的一切。
孫貴人已哭得沒了人形,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喊冤,聲音嘶啞,聽起來頗覺刺耳。她旁邊跪的是小竹,方才戰戰兢兢地把在邀月宮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賢妃嘆了口氣,說道:「孫貴人,既然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是招了吧。」
「皇上,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冤枉的!」
賢妃看向紀無咎:「皇上,您看……」
紀無咎神色冷漠地看著孫貴人:「你說你是被冤枉的,可有證據?」
「臣、臣妾……」
「那就是沒有了。」說完這句,紀無咎向後一靠,看了賢妃一眼,又不說話了。那意思大概是,你看著辦。
賢妃得了紀無咎的肯定,心下稍安。事實上她也知道這事有些可疑,可是大好的機會在面前,她依然忍不住要好好利用一番。紀無咎在坤寧宮睡了一晚之後就再也沒來她的邀月宮,她雖嘴上說著不信葉蓁蓁能進什麼讒言,但心裡頭還是有疙瘩,所以現在一想到皇后,心中就不舒服,很想給她下個絆子。
想到這裡,賢妃語氣嚴厲了些:「孫貴人,那姦夫到底是誰?」
「臣妾沒有!」
「本宮知道,皇后娘娘平日裡待你們寬厚體恤,你們這些奸人卻得寸進尺,為非作歹。本宮可不如皇后娘娘好脾性,今日之事,你若不從實交代,可是不能善了的。」
來了!就知道這賤人是不會放過皇后娘娘的,莊妃忍了忍,說道:「皇后娘娘宮務繁忙,想來也做不到事無巨細,才讓這些人有了可乘之機。」
「姐姐說得有理。是妹妹糊塗了。皇后娘娘又沒有三頭六臂,自然也只能管一管眼皮子底下的事。」
莊妃啞口無言。賢妃的意思很明顯:這事兒就發生在你莊妃的眼皮子底下,你自己都沒管好,還有臉為他人辯解?
紀無咎挑了挑眉,端起桌上的茶氣定神閒地喝了一口。
賢妃偷眼看紀無咎,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表情。她試探著問道:「皇上,依您之見,該如何處置此事?」
「現在後宮之事既然交與你們管,愛妃做主便是,」紀無咎放下茶杯,平靜地看著賢妃,「只不過,既然認定她有罪,愛妃定要早些把另外一人揪出來。」
賢妃一愣,點點頭:「謹遵聖命。」其實這個問題有點麻煩,孫貴人如果真是冤枉的,她從哪裡給皇上變個姦夫出來?而且以紀無咎之聰明,即便是弄假,也要費一番腦筋,不能有任何破綻。
不管如何,已經走到這一步,反悔也來不及了。於是賢妃說道:「來人,把孫貴人交由宮正司嚴加拷問。至於莊妃姐姐……」
莊妃離座,跪地說道:「皇上,臣妾查察不嚴,請皇上責罰。」
「你既然認罪了,那就罰俸半年、禁足一個月吧。」
紀無咎話音剛落,卻聽到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清甜中透著一絲威嚴: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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