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咎是個勤勤懇懇的好皇帝,每天下午,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養心殿批奏摺,偶爾召見大臣商討國事。
所以說,皇帝其實是一件極其缺乏趣味性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因此,歷史上的昏君和明君一樣多。當然,最多的還是庸君。
紀無咎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的皇帝,他想要做個明君,代價是他在養心殿待的時間多過待在後宮任何一個妃子處的時間。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想找皇帝,去養心殿。
但是今日,紀無咎批了會兒奏摺,便打算移駕坤寧宮,去欣賞一下葉蓁蓁鬱悶的表情。
然而他剛登上步輿,便看到有個小太監在前方跪下,神色慌張:「皇上,奴才有事稟報!」
紀無咎沒理會,因為他的目光被另一個身影吸引……
誰能告訴他皇后到底在發什麼瘋!
遠處,葉蓁蓁在飛奔。火紅的衣裙被風鼓動,劇烈地飛揚,遠看像是一朵艷麗的火燒雲。這朵火燒雲飄到紀無咎輿前,無視掉紀無咎利箭一般的目光,二話不說手起掌落,乾淨利落地把地上跪著的小太監敲暈。
做完這些,葉蓁蓁放下心來,大口喘著氣。她的額頭已經沁出細汗,臉上呈現出劇烈運動之後的潮紅,仿若三月間盛放的桃花瓣。
身後那一大隊宮女太監也終於追上來,離得老遠就看到葉蓁蓁的動作,禁不住一抖,各自感同身受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紀無咎盯著葉蓁蓁嘴角的點心渣,冷哼:「皇后這是吃飽了,出來遛食呢?」
葉蓁蓁這才拿正眼瞧了一下紀無咎:「臣妾參、參……」
「好了,免禮,」紀無咎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目光一轉,看向暈倒的太監,「皇后,你是不是得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
葉蓁蓁拍拍胸口,終於順下氣來,呼吸也漸漸緩和:「回皇上,這個太監與毒月餅……與露華宮的月餅案有關。我要審他。」
「哦?那為什麼把他打暈?有什麼事情是朕不能知道的?」
「豈敢有任何事情欺瞞皇上。後宮之事,本來就該我這個做皇后的操持,自然不勞皇上為此分心。若是皇上不放心,也可旁聽,但不宜露面。」
「為何?」
「問過之後就知道了。」
小太監被水潑醒了。
葉蓁蓁仔細看去,那太監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麵皮白淨,五官纖細,長得很是瘦弱。他剛睜開眼時,略微迷茫了一下,等看到葉蓁蓁時,竟然也不驚惶,爬起來跪下,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皇后娘娘」。
葉蓁蓁端坐著。她板起臉,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開口:「王小虎,你可知罪?」
「回皇后娘娘,奴才不知所犯何罪。」
「丁大向沒死,他都招了。」雖然丁大向已經死了,但是坤寧宮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而且即便消息泄露,眼前的王小虎也不會有機會得知。
果然,他目光一閃,但又很快恢復平靜。這個細微的動作自然逃不過葉蓁蓁的眼睛。
「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還請娘娘明示。」依然嘴硬。
「你師父在御膳房中專管做點心,今年的水晶蝦仁月餅就是經他手做的。但是他做月餅那天你並不當值,所以本宮抓人時才漏掉你,讓你有了去皇上那裡告狀的機會。你今天去養心殿到底想要對皇上說什麼?說皇后娘娘怎麼指示了人脅迫你,讓你把香妃子下進月餅的餡料里?」
「娘娘,奴才……奴才冤枉啊……」
「冤枉?好,那麼你就來和我說說,你作為一個御膳房的太監,有什麼重大的事情非要自己跑去養心殿稟告?」
「奴才、奴才……」
「這明明是你和丁大向聯手做的一齣好戲!你當日偷偷進入御膳房,將香妃子下入餡料之中。丁大向和你約定好,今日他會赴死,死的時候身上特意揣了香妃子,生怕別人不知道本宮與此事的干係。另一邊,你假裝突然發現本宮的嫌疑,慌忙去駕前告狀,由於此事牽涉到本宮,你找皇上面稟便是合情合理;皇上聞聽之後必來坤寧宮問罪,正好可以看到丁大向畏罪自殺以及他身上的罪證。到時候本宮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是也不是!」
「……」
「這個計劃若是成功,一來可以除掉麗妃,二來可以讓本宮背起這個大大的黑鍋,搞不好這個後位便要讓賢。如此一石二鳥,真真是好算計!」
「……」
葉蓁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聲色俱厲:「說,到底是誰在背後指使你?!」
王小虎見事已至此,橫下心來,咬牙說道:「奴才認罪。此事並無他人指使,一切皆因奴才對麗妃娘娘懷恨已久,一時衝動,犯下此等大錯,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還挺講義氣,」葉蓁蓁忽而又笑了,她站起身,繞著王小虎走了兩圈,邊走邊慢悠悠地說道,「王小虎,本宮不管惠嬪給了你什麼好處,」她停下身,微微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他因為這句話而身體顫抖,面上驚恐至極,幾乎失了血色,她鳳目微微一眯,「你只需要知道,她能做到的,本宮也能做到;她不能做到的,本宮照樣能做到。」
開玩笑,她丈夫是當今天子,她爺爺是內閣首輔,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兩個人都是她的至親,所以她現在這樣說,絕對有底氣,不算嚇唬人。
王小虎此時已經淚流滿面,嚇得只管磕頭,腦門撞在地上砰砰響:「皇后娘娘!惠嬪娘娘她用奴才父母兄妹的性命威脅奴才,奴才這才,這才……奴才什麼都說,懇請皇后娘娘為奴才做主,奴才罪該萬死,可奴才的一家老小是無辜的!」
葉蓁蓁坐回去,搖了搖頭,說道:「你先起來。惠嬪八成是嚇唬你呢,你年紀小,容易上當。可知這內宮之爭雖激烈,卻不會輕易波及到民間。惠嬪她爹爹不糊塗,你家人若是清白人家,他絕不會為了幫女兒爭寵而濫殺無辜,拿自己的官程去賭一場上不得台面的宮闈陰謀,得不償失。」
王小虎聽到她的話,臉色緩和了些,淚也止住了。他今日被皇后抓住,便知已難逃一死,心心念念的只是怕家人受牽連,現在聽皇后如此說,也就放下心來。
「等你死後,本宮會命人重重地補償你的家人。」葉蓁蓁又安慰他道。坐在屏風後面的紀無咎鄙夷地輕哼,有她這麼安慰人的嗎?更何況,一個謀害宮妃的狗奴才,有必要安慰嗎?
王小虎對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現下也坦然了,聽到葉蓁蓁如此說,更加感動。他又說道:「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娘娘大恩!……娘娘,奴才還有一事不明白,娘娘您是怎麼知道惠嬪是此事主謀的?」
葉蓁蓁笑得得意:「本宮詐你呢,沒想到一下就猜對了。」
「……」
王小虎抹了把汗,厚著臉皮把葉蓁蓁恭維了一番。葉蓁蓁心情大好,便隨口和他說著話:家裡幾口人,都是幹什麼的,怎麼進的宮,進宮幾年了……
王小虎自知是將死之人,也就沒什麼顧忌,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還說了好多民間的趣事給葉蓁蓁聽,這於葉蓁蓁來說很是新鮮,她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咯咯嬌笑。
室內的氣氛很好。
屏風後的氣氛很不好。
紀無咎聽著外面的談話聲,一陣氣悶。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兩個人,轉眼間就歡聲笑語起來,這種神奇的轉折是怎麼回事?即便他親耳聽到整個過程,卻也無法理解……這兩人是白痴嗎?
最重要的是,她把他晾在這裡不管了……
左等右等不見葉蓁蓁來請他出去,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向外走。
「娘娘,這宮外頭的吃食雖不如宮裡頭精緻,卻勝在新鮮,不少東西也是很可以嘗一嘗的。就比如那個八方食客酒樓,什麼兩越菜、揚州菜、蜀菜、東瀛菜、高麗菜、西域菜……哎喲喲,不是奴才誇口,若是論菜品樣式,那裡的東西也不輸給皇宮呢!」
「真的嗎,你都吃過嗎?」
「奴才只去過一次,吃的是東瀛菜。這東瀛菜的魚都是生著吃的,有些人受不了,奴才覺得還好,入口很是鮮美。」
「生魚也能吃?」
「能吃能吃,那裡奇怪的東西多著呢,還有把蠍子炸來吃的呢!只可惜奴才要死了,不能為皇后娘娘帶些進來嘗個新鮮。」
「你雖然是死罪,但受人脅迫,也情有可原,回頭本宮和皇上求個情……對了,皇上!」葉蓁蓁突然想起這個茬兒,趕緊起身,剛一回頭,卻發現紀無咎已經站在屏風外。
王小虎急忙跪下:「皇上萬歲萬萬歲!」
紀無咎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倆貨:「你們聊得挺投機。」
葉蓁蓁看了王小虎一眼:「你先下去。」
紀無咎陰沉著臉坐下,葉蓁蓁讓素月上了杯茶,親自捧給他。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這場陰謀的?」屏退眾人之後,紀無咎問道。
「從看到丁大向的屍體時。」
一般人畏罪自殺,哪有專門把罪證帶在身上的,很明顯是想嫁禍他人。而且他選的自殺時間很妙,若不是同屋的人偷懶回去,只怕還真要等到皇帝來問罪時才能發現。既然想要嫁禍皇后,那麼最好的告狀對象也只有皇帝了。
「為什麼首先懷疑惠嬪?」
「會咬人的狗不叫。」
嫁禍給皇后和簡簡單單地謀殺麗妃不一樣。要同時對付兩個此等地位的女人,一定要有足夠的膽量、智謀和人脈才能做出這麼大的手筆。當然,對方這樣做,必然是能從扳倒皇后這一事件中獲益。所以,葉蓁蓁把嫌疑人鎖定為嬪以上的妃嬪。莊嬪是麗妃黨,首先排除;賢妃尚未站穩腳跟,以她的性格不會貿然行此大事,排除;僖嬪完全就是個光會叫不會咬人的狗,智力是硬傷,排除。至於麗妃自己,以她簡單而直接的思維,她目前最恨的應該是搶了她聖寵的賢妃,所以排除。
最後,只剩下惠嬪了。
「怎麼不懷疑賢妃?」紀無咎又問。
「賢妃是皇上的心頭好,我怎麼敢懷疑她呢。」
聽到這種酸溜溜的話,紀無咎感覺五臟六腑很舒坦:「但是惠嬪與你並無仇怨。」
葉蓁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皇上,我是個直腸子的人,從來都是有什麼說什麼,這次好不容易含蓄一回,您確定要讓我把所有話都吐出來?」
惠嬪平時老老實實地當然不會主動找葉蓁蓁的麻煩,可惠嬪身後站著的是太后!
「算了,」紀無咎淡淡地搖了搖頭,他和葉蓁蓁對視,澄淨的目光看不出情緒,「你很聰明。」說著,端起茶喝了一口。
「豈止是聰明,我簡直聰明絕頂。」
「噗——」
涵養良好舉止優雅的少年天子一個沒忍住,再次噴了茶水。他低頭看看胸前濺上的痕跡,再看看面不改色的葉蓁蓁,自己掏出帕子一邊擦著,一邊疲憊地嘆了口氣。
露華宮月餅案不出三天便水落石出,惠嬪謀害宮妃,嫁禍皇后,手段殘忍,影響惡劣,聖上下旨將其降為八品選侍,移至邀月宮偏殿。
邀月宮,邀月宮……葉蓁蓁冷笑,太后這是不死心啊。惠嬪做出這種事情,打入冷宮都不為過,即便不入冷宮,去了其他任何一宮都不會好過,唯獨這邀月宮……不管賢妃願不願意,她現在都只能站在太后這一邊了。
不過在葉蓁蓁看來,太后此舉實在是昏招兒。惠嬪本來就已經是枚棄子,太后若不想虧待她,著人好生照料便是,何必把她弄進邀月宮拖賢妃的後腿。而且賢妃一直在暗,還有那麼點遺世獨立的姿態,這會兒太后大張旗鼓地把她拉到身邊,明目張胆地幫她搶後位,簡直就是直接把她變成箭垛子。
葉蓁蓁打了個哈欠,心想,若是許家人都像太后這般……嗯,那麼他們家族的式微也是很好理解了,並不能全歸罪到她爺爺頭上。
「皇上駕到!」王有才站在坤寧宮外,放開了嗓子喊。因他並沒做過這種事情,所以運氣的方法不對,喊到最後一個字,已經破了音,活似一隻烏鴉叫。
紀無咎聽得直皺眉頭。
這王有才就是王小虎,葉蓁蓁主動和紀無咎討來了他。他本來是戴罪之身,死了也就死了。但紀無咎從輕發落了惠嬪,葉蓁蓁很識趣什麼都沒說,他也就賣她個面子,把這個奴才給了她。
葉蓁蓁嫌王小虎的名字太俗,不適合坤寧宮這種地方,因此比照著馮有德的名字,給他改了個名字叫王有才,有德有才,德才兼備,多好。
紀無咎簡直不敢相信,葉蓁蓁竟然認為這個名字很文雅。
雖然王有才那破嗓子叫得人毛骨悚然,連鳥都要驚飛起來,葉蓁蓁卻恍若未聞。
所以紀無咎走進去時,就看到葉蓁蓁大剌剌地坐著,眼睛盯著桌上的東西發呆。他輕輕走過去,看到她面前攤著一個九宮格棋盤,棋盤中散布著幾顆象牙棋子,上面刻著數字。那九宮格不同於一般的九宮格,而是由九個九宮格嵌套而成,共形成橫豎九九八十一個小格,每個小格內似乎都可以放進去數字棋子。
葉蓁蓁還在托著下巴沉思,眉頭緊鎖,絲毫沒有注意到紀無咎的存在。
紀無咎也不指望她能發現他:「你在做什麼?」
葉蓁蓁一驚,扭頭看到紀無咎,慌忙起身,臉上擺起假模假式的笑容。
紀無咎看得直皺眉。
「皇上您來了,外面的太監真是傻了,也不知道通報一聲。」葉蓁蓁說道。
「大不敬。」紀無咎說著,沖她比了兩個手指頭,意思是第二次,朕都給你記著呢。
葉蓁蓁吐了吐舌頭,心內腹誹。
紀無咎的目光又落回到桌上的棋盤:「這是九宮圖嗎?看著不像。」
「不是九宮圖,這叫重九宮,是民間一個叫史天長的人想出來的玩意兒,這些小格,橫豎都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能重複,每一個小的九宮圖里也是這些數字不能重複。」
聽起來有點意思,紀無咎走至桌前,隨手摸了一顆棋子,低眉沉思。
葉蓁蓁好心勸他:「這東西分甲乙丙三等,皇上您第一次玩兒,玩兒甲等難度太高了,還是玩兒丙等吧,臣妾這裡有棋譜,各種局都有。」
「囉唆。」紀無咎說著,換了一顆刻著「一」的棋子,放在棋盤中。
葉蓁蓁心道,我想了那么半天都沒想出來,你不可能一下就走出這一步,且看你到時候怎麼收場。
紀無咎收場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擺著棋子,不一會兒,一盤甲局輕鬆拿下。
「雕蟲小技。」他不屑地下了評語。
不可能!葉蓁蓁不相信,這種東西在他手裡竟然輕而易舉地解開。雖然道理不過是一些算術之法,但演算起來也確實要費一番精神,所以他剛才一定只是湊巧蒙對了。
於是葉蓁蓁捧著棋譜,找出另外一盤甲等局擺好,讓他解。
紀無咎這次玩兒順了手,想都沒怎麼想,噼里啪啦地把棋子全部擺進去,又對了。
怎麼會!再來!
於是兩人就這麼湊在一起玩兒起了重九宮。因為棋盤不大,所以兩人的頭幾乎抵在一起。葉蓁蓁今天梳了個堆雲髻,濃密的黑髮盤起,襯著臉上雪白的肌膚,如翠雲堆雪。她的發底用幾枚點翠花鈿固定,頭上插著一支七寶同心釵和一支金質雙股鳳釵,那金鳳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飛,口內銜著兩股珠串。
珠串垂下來,搖搖晃晃,不時掃到紀無咎的臉。
紀無咎被掃得臉上發癢,一抬頭,便看到葉蓁蓁近在咫尺的臉。美人如畫,艷冠群芳。這葉蓁蓁從來不知道何為素雅,什麼東西閃耀就往頭上招呼什麼,金銀翠羽以及各種顏色的寶石,還必須精雕細琢,花紋精美繁複。這些東西若整日堆在別的女人頭上,大概會被懷疑是某暴發戶的家眷,可偏偏葉蓁蓁的五官精緻而大氣,戴這些東西一點也不違和,反而相得益彰,雖有煙火氣,卻並不俗氣,能戴出那種經無數能工巧匠打磨之後所沉澱出的精緻與華美。
紀無咎突然想到葉蓁蓁的原話:「這麼高貴的東西,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一陣無力。
「皇上,皇上,這裡是『二』。」葉蓁蓁指著一個小格說道。
紀無咎回過神來,往那個小格中放了個「二」,然後稍微向旁邊挪了一下身體。他還不太習慣和葉蓁蓁離得太近。
這一玩兒,就玩兒到晚膳時分,紀無咎懶得挪地方,便在坤寧宮用了晚膳。他為自己不務正業跑到坤寧宮玩兒這種東西而感到懺悔,又想到這是葉蓁蓁的東西,也算是葉蓁蓁誘惑他玩兒的,所以也就順手把葉蓁蓁給遷怒了,小黑本上又多了一筆。
葉蓁蓁不了解他那面癱臉背後到底在想些什麼,也懶得去了解,吃飯是大事,一定要專注。她不喜歡有專人給她布菜——其實這種在民間只有全身癱瘓的病人才有的待遇,正常人都不太喜歡,自然紀無咎也不喜歡。所以帝後二人各自扛著筷子自顧自地吃。葉蓁蓁喜歡吃肉,今天讓廚房燉了鹿肉,也不知廚師用了什麼方法,那肉入口軟爛鮮美之餘,唇齒間還有一股似花非花的淡淡香氣。
所以葉蓁蓁吃得很過癮。一個人吃飯香時,旁觀的人往往也會胃口大開,紀無咎也就比平時多吃了一些。他也喜歡那碗鹿肉,吃了好幾塊。葉蓁蓁不太喜歡有人跟她搶吃的,她把餘下的肉塊都夾入自己碗中,巴掌大小的澆黃三彩龍鳳穿蓮碗被鹿肉堆得冒了尖兒。
素月在一旁看得直想扶額,連忙命人又端來一碗。
這兩人吃得火熱,外間的馮有德卻有些糾結,他沒摸清楚現下皇上是個什麼意思,所以沒有來請他翻牌子,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那個意思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裡頭紀無咎和葉蓁蓁用完飯,各自也有些不自在。按例說他沒翻牌子就跑來坤寧宮吃晚飯,那意思就是今晚打算留在皇后宮中了,可是紀無咎真不是這個意思,葉蓁蓁更不希望他是這個意思。洞房那晚的疼痛她記憶猶新,一想到有可能要再次經歷,她……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紀無咎。
紀無咎:「……」
「皇上,聽聞賢妃最近身體不適,您不去看看她嗎?」趕緊走吧!
紀無咎沒有回答,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這後宮之中,你最討厭什麼人?」
葉蓁蓁看著他,目光詭異。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紀無咎忍下胸口堵上的怒氣,和顏悅色地問道:「朕的意思是,你最討厭的女人是誰?」
「莊嬪。」這次回答得很乾脆。
「為何?」
「她口齒太過伶俐,我說不過她。」
紀無咎微笑著點點頭,起身離開。
當晚,皇上沒翻牌子,卻直接去了含光殿。莊嬪又驚又喜,要知道,皇上可有日子沒來她的含光殿了。與後宮眾妃嬪相比,她姿色並不算突出,才藝也一般,雖有一張巧嘴,卻是更擅長與人爭論,而非討人歡心,自然也就不怎麼受寵了。
不僅如此,皇上在含光殿歇了一夜之後,還給莊嬪晉了位,一下子封了正二品的莊妃,和賢妃、麗妃平起平坐。
不過令莊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聽皇上的意思,自己能夠得到晉升是皇后娘娘美言的結果?
麗妃聽說了這件事之後,再看莊妃時,那眼神兒就有些微妙了,和她說話時也帶著一股陰陽怪氣。
莊妃既覺氣悶,又有些不服。她自己問心無愧,當初對麗妃也是鞍前馬後殷勤無比,麗妃卻一直把她當個奴才使喚。現在麗妃不過聽說了幾句流言,便不給她好臉色,現在兩人都已經平起平坐了,麗妃還在她面前耍什麼威風!
所以莊妃漸漸也就對麗妃不那麼言聽計從了。
眼見著這兩人之間內訌,葉蓁蓁笑而不語。
哦,對了,皇后娘娘那一套紫檀木的大蟾蜍終於送出去了,一大十二小,共十三隻蛤蟆,滿滿地擺了兩個托盤,莊妃看到時,臉都綠了。
其他妃嬪看到這兇殘的賞賜也跟著心驚肉跳,個個堅定了在皇上面前告狀的決心。
且不說妃嬪們如何告狀。眼看著時光到了九月初九,不只是重陽節,也是紀無咎的生日,皇帝陛下的萬壽節。過了今日,紀無咎就二十歲了。
民間男子一般在二十歲行冠禮,然而紀無咎作為天子,責任重大,早幾年便行了冠禮。所以這次的萬壽節過得也不怎麼隆重,白天在後宮擺個家宴,晚上宴請群臣,也就完了。
家宴自然是由葉蓁蓁操辦的。
一提到葉蓁蓁,紀無咎就想起她送給他的壽禮:一把自己製作的鳥銃。紀無咎專門讓人找來火藥試了……還挺好用。
紀無咎當然明白葉蓁蓁是什麼意思:看到了吧,不給我看圖紙,我照樣能做出來,知道什麼是天縱奇才聰明絕頂嗎?
他幾乎能想像到葉蓁蓁如果說出這些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不禁冷笑,火器乃是大煞之物,她還真敢送給皇帝當壽禮,真是……真是……哼。
除了葉蓁蓁送的鳥銃,紀無咎還收到了來自小老婆們的各色禮物,有后妃們親手做的繡品、書畫、珍寶玩物,等等。其中賢妃送了他一塊玉佩,這玉佩本是成雙的一對龍鳳配,賢妃把龍佩給紀無咎了,鳳佩自己留下。紀無咎怎會不知她的意思,但如此情意綿綿的禮物,他回頭也只是讓馮有德把東西收起來,並未佩戴。他的柔情只用在需要用的時候,比如上床前。
葉蓁蓁聽說了這件事,直道賢妃小家子氣,送禮只送一半。
其實賢妃此舉並不很妥當。若是民間男女互贈龍鳳配倒也沒什麼,但這皇宮之中,皇上是龍,那麼鳳自然該是皇后了,暫時還輪不到她這個寵妃。雖然明眼人都覺得葉蓁蓁遲早要從後位上掉下來,但現在人家畢竟還在那個位置上,她就和皇上玩兒龍鳳配,太迫不及待了點。雖然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和紀無咎調個情……賢妃自己想到這一點,也嚇出一身冷汗,暗罵自己糊塗。幸虧葉蓁蓁並未揪住此事不放。
在所有壽禮之中,紀無咎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送給自己的那一份。前幾天,京師三大營總兵葉雷霆犯了點兒小錯,紀無咎以「御下不力」的罪名給他調了個職,遠遠地打發到寧夏去做總兵。雖然明面上是平調,但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實際上算貶官。三大營總兵力十幾萬,是整個大齊最精銳的軍隊,寧夏守軍自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紀無咎為什麼要找葉雷霆的麻煩?
原來,這葉雷霆本是名將之後,自己也爭氣,武藝高強,治軍嚴謹,在軍中頗有威望,年紀輕輕便坐鎮三大營,可謂前途無量。但不巧的是,他是葉修名這一脈的旁支,雖然他爹當年和葉氏一族鬧得有些不痛快,然而到他這裡,卻又改了道,開始向葉修名靠攏。
真是豈有此理,欠教訓。
所以紀無咎就教訓他了。葉修名本想力保葉雷霆,可惜的是葉雷霆竟然主動請求調往西夏,自斷前程。葉修名吃了個啞巴虧,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只好暗嘆紀無咎奸詐。
葉雷霆滾蛋了,新提拔的三大營總兵是方秀清的妹夫,實打實的方黨。
於是紀無咎這幾天睡了幾個舒坦覺,精神頗好,見到葉修名時也會多和他說幾句話,看著他吹鬍子瞪眼,龍心大悅。
閒話休提,且說眼前的家宴。
這一日秋高氣爽,朗朗長空之上,艷陽灑開萬道金光。夏日的暑氣早已退盡,秋日的涼氣尚未席捲而來,是一年之中氣候最舒爽的幾日。葉蓁蓁本打算將宴席置於延春閣內,但見外頭秋景著實不錯,便讓人將東西全搬到太液池邊,就著這秋日秋風與秋水,倒別有一番趣味。
六宮妃嬪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滿臉喜色地和紀無咎說吉祥話兒。紀無咎的心情不錯,難得地擠出幾絲笑容,宴會的氣氛格外好。
秋日是登高賞菊的季節,葉蓁蓁命人在宴席周圍擺上不少菊花,綠牡丹、一丈絲、帥旗等珍品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接。紀無咎飲了杯菊花酒,一時興起,便提議讓他的大小老婆們以詠菊為題作詩。此話一出,眾妃嬪紛紛說好,部分才氣高的更是暗暗摩拳擦掌,想著一會兒定要讓皇上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這其中尤以王昭儀為甚,她提著筆,看向一盆綠牡丹,凝眉深思,放空的眼神因專注而動人。王昭儀十三歲就入了宮,紀無咎雖然胸懷寬廣口味多樣,對著這麼一張孩童似的嫩臉也著實下不去口,因此過了兩年才讓她侍寢,最近剛從五品的美人晉為四品的昭儀。王昭儀雖然長得不如麗妃賢妃漂亮,卻是文采精絕,紀無咎偶爾也會換換口味,臨幸一下這位才女。
王昭儀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麼,提筆在紙上寫起來。
紀無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葉蓁蓁,只見她正愁眉苦臉地在紙上畫著叉叉。他嘴角微彎,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一炷香燒完,也該交卷了。紀無咎拿著那一沓詩品評一番,最終王昭儀拔得頭籌,得了個彩頭兒。至於墊底的,自然是葉蓁蓁了。好在她交上去的並非滿紙的叉叉,而是自己寫的幾句打油詩。她於作詩一事實在不在行,往常在家時爹爹也曾試圖把她打造成一個才女,結果自然可想而知。葉蓁蓁還挺有理:「女子無才便是德。」葉康樂冷笑:「那你整天不務正業,只管舞刀弄棒,就算有德了?」葉康樂很是納悶,他們家世代書香門第,往上數三輩子也沒出過一個武將,怎麼生個女孩兒反倒是個女中木蘭?葉蓁蓁才不管那些,她被葉修名寵壞了,自然想幹嗎幹嗎,不想幹嗎就不幹嗎。
眼前紀無咎大聲宣讀了一遍葉蓁蓁的大作,在下面妃子們的忍笑中,點名批評了她:「皇后的才氣只怕從七歲之後就未再漲吧?」
葉蓁蓁臉皮厚,面不改色道:「自古斯文多敗類,可見太有文采也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下,好像把自己家也罵進去了,又補了一句,「當然,那些真正為國為民的人除外。」
麗妃這次是無比贊同皇后娘娘的話,因為若不是葉蓁蓁,墊底的恐怕就是她了。作詩什麼的,最討厭了!她偷眼看了看春風得意的王昭儀,口中銀牙咬得咯咯響,心內罵了無數遍「賤人」。
品完詩,帝后妃嬪們又行了個瓊觴飛花酒令。所謂瓊觴飛花令,是指行令人說一句含有「花」字的詩句,然後按照「花」在這一句詩中的位置數人頭,數到與此位置相對應的人,便是中令,中令的罰酒,罰完酒之後同樣說一句帶「花」字的詩,以此類推。
又是詩!葉蓁蓁很不高興。
但這種酒令既簡單且文雅,頗受歡迎。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們詠到花的詩句太多,所以每個被點到的人都能說上一句。王昭儀被點到兩次,每次說出的詩句都會指向紀無咎。紀無咎喝酒時,眼睛會覷著她,王昭儀則含羞帶怯地回望,兩人眉目傳情,空氣中幾乎碰出火花。
麗妃冷冷地一哼,就連賢妃,臉上也沒了方才的欣喜。
眾位妃嬪有樣學樣,紛紛變著心思把自己的令行到紀無咎那裡,導致壽星紀無咎被灌了不少酒。
讓葉蓁蓁憤怒的是,每次他喝完,都會說出一句首字為「花」的詩,什麼「花近高樓傷客心」「花徑不曾緣客掃」「花紅易衰似郎意」「花須柳眼各無賴」……因為她就坐在他身邊,所以不用數,肯定是她喝……
因此,這一場令下來,紀無咎喝了多少杯,葉蓁蓁就陪了多少杯。
麗妃一看沒自己什麼事兒,趕緊說道:「今日是皇上萬壽,臣妾願意為皇上彈奏一曲賀壽。」
別看麗妃腦子不靈光,琴技卻是極好,這一點連紀無咎都詫異。按道理說彈琴的最高境界講的是個意境,麗妃怎麼看都和這個詞有一定差距,但偏偏她確實彈得很好,令人沉醉。
於是紀無咎大手一揮,眾人住了令,俱支起耳朵聽麗妃彈琴。
這時,僖嬪離席笑道:「既有麗妃姐姐絕妙琴藝在前,臣妾也願獻個丑,歌唱助興。」
僖嬪的嗓子是一絕,婉轉如黃鶯,唱起歌來別樣動人,於是紀無咎又准了。
這時,葉蓁蓁說道:「有琴聲又有歌聲,若是再有舞蹈來觀賞,那是最好不過了。」
賢妃有些躍躍欲試。她身姿婀娜,跳起舞來輕盈出塵,最善一曲《凌波仙》,連紀無咎看過都交口稱讚。「臣妾……」
「所以我已經準備好了,」葉蓁蓁打斷賢妃的話,「前幾日得了一個絕色的舞女,今日正好給皇上一觀。」她說著,一揮手,果有一個盛裝打扮的舞女緩步走上近處鋪好的地毯,在琴聲中裊裊輕舞起來。
這舞女是否絕色紀無咎暫時看不出來,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那偉岸的髮型吸引了。
葉蓁蓁見他兩眼發直,笑著解釋道:「臣妾見古人詩中寫道,『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環多無力氣』,便讓舞女梳了這個十八環髻,想來能夠增色不少。皇上,您覺得怎麼樣?」
「難為皇后也懂得吟詩弄賦了,」紀無咎轉過眼看她,「朕不知道十八環髻是什麼樣,但想來應該不是簡單在頭上頂十八個圈兒。」他開始有些佩服葉蓁蓁了,這個女人總是有辦法倒他的胃口。
地毯上,那名舞女頂著十八個圈圈跳舞,壓力也很大。她真怕這位真龍天子一個不高興,咔嚓了她。
其實這個髮型並不難看,主要是……搞笑。這舞女一身鵝黃色紗裙,身上垂著流蘇,舞姿曼妙如驚鴻照影,偏偏頭上頂的一圈又一圈,簡直像一籃新出爐的武大郎火燒——還是烤煳了的,讓人瞬間有一種微妙的分裂感。
不少人掩著嘴,想笑,一看到紀無咎面色不好,也就不敢笑了,拼命把笑意往回憋,十分辛苦。
葉蓁蓁看到紀無咎終於又不高興了,這才又高興了一些。她對這個皇帝的態度很複雜,既討厭他,又不敢真犯什麼大錯和他嗆聲,所以只好時不時地做些小動作,給他添添堵。後宮生活太過無趣,她必須找個精神支柱。
殊不知,紀無咎對葉蓁蓁的態度也很複雜,既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一開始他以為她蠢,偏偏事實證明人家「聰明絕頂」;他又怕她和他耍什麼花招兒,可是她把自己的聰明都擺在明面上,坦坦蕩蕩,任君過目——這其實是一種超越聰明的智慧。
現在,帝後兩人想著想著,不禁對望,各自又把頭撇過去——依然是相看兩相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