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這幾天,京城中最受百姓熱議的話題,不是國舅府遭抄家發配,也不是三國議和使者要入京,而是九天玄女下凡投生的皇后娘娘。
鼎順茶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茶館,這些日子每天高朋滿座,去的人倒不是專為了在那裡討茶水喝,而是為了給「京城第一嘴」劉俊先捧場。
說書唱戲的故事,左右都是那些橋段,一本故事,換個名字換個地方,就成了另一本,這也是常有的事。誰要是有個新鮮有趣的故事,又擅長說道,那好了,您就等著收錢吧。
這個劉俊先,也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個時新的故事,是關於當今皇后娘娘的,又與本次皇上北征有關。他一張亮堂堂的快嘴,說起皇后娘娘智斗蠻子,令人捧腹不已;講起戰場上的激烈廝殺,又十分激動人心;說到大齊軍隊的軍威赫赫,更加大快人心。他這故事一共分五場。頭一天說完第一場,次日便有許多回頭客,領著不少新客來聽。再說完第二場,便又多了許多客人。自此之後客人漸多,到最後一場時,茶館裡頭已經坐滿了人,還有不少好身手的,擠不進去,便扒著窗戶聽。打外邊一看,平日裡嚴整闊氣的茶樓如今掛了好些人,甚是搞笑。
這本故事說完第一輪,劉俊先便從頭開始講,每天說一場,客人竟也不見少。是唄,全京城那麼多老百姓,且有人聽不全呢。況且一個故事一旦成為經典,即便大家都知道情節,只要說書的人功夫到位,便也總愛聽一聽。
茶樓老闆因此生意紅火,劉俊先因此發了大財,自是不消細說。
且說劉俊先那些個同行,把劉俊先的故事聽了去,便也開座說這一本。只因功夫不如人家,聽者自愛聽原汁原味的,只有那些擠不進鼎順茶樓的,或是沒多少閒錢的,才來聽他們的翻版,他們便覺矮了一頭。不過不要緊,書是死的,人是活的,現編個別的故事不就得了。大傢伙既然愛聽皇后娘娘,咱們就多多地編關於皇后娘娘的故事。
這樣一試,果然愛聽者眾。別家也有樣學樣,各自發揮想像力,把皇后娘娘朝不同方向塑造。有走現實路線的,有浪漫主義的,還有魔幻風格的,不一而足。
就這麼著,京城裡突然颳起一股皇后娘娘熱,莫說說書先生,就是街頭挑腳吆喝的小販,或是學堂里七歲的頑童,都能說出那麼幾句關於皇后娘娘的壯舉。什么娘娘三戲烏拉圖啦,娘娘三請觀世音啦,娘娘三打白骨精(還真有人信)啦,又或是關於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之間的風花雪月,套上別的書中的一些淫詞艷賦,聽者聽起來也覺津津有味,也沒人追問為什麼皇后身邊只有一個宮女,皇帝身邊只有一個太監這種尷尬的問題。
書戲不分家。有些戲班子見狀,開始把皇后娘娘的故事編成戲來唱,自然又是引起另一番熱潮。京中實力最強的戲班有四家,號稱四大班,其中又以雙喜班實力最強,聽眾最多。這個雙喜班裡唱小旦唱得最好的,是個胖子,名叫常小苑,可以說是京中小旦第一人。關於皇后娘娘的戲曲,他唱出來的最受歡迎,場場爆滿。有一次劉俊先去雙喜班專程聽常小苑唱戲,那本戲名字挺好,叫《龍鳳呈祥》。常小苑每一張嘴,都要引得台下叫好聲不絕,劉俊先耳中聽著絕妙無雙的唱腔,眼睛看著台上那個圓滾滾的娘娘,也不知這種做法對皇后算是美化還是醜化。
劉俊先覺得挺忐忑,畢竟皇上把差事交給他辦,他也說不好自己這差事辦得怎麼樣。於是他找了紀無咎留給他的門路,面了聖。紀無咎聽完匯報,龍心大悅,當下賞了劉俊先許多東西,又立刻找了幾個表現不好的女真俘虜,以造謠生事的罪名判罪收押,好呼應民間所傳。
又過了幾日,紀無咎親書「書驚四座」的牌匾,讓大內太監領著一隊儀仗,吹吹打打地送到鼎順茶樓。茶樓老闆已專門辟出一個寬敞地方來供劉俊先說書,此時御書的牌匾一掛,真箇風光無限,連朝中一、二品大員都來瞻仰御筆。說實話,紀無咎雖寫得一手好字,卻並不愛炫耀,因此賞下來的墨寶並不多見,許多朝中重臣都不曾得過這個體面,此時卻被一普通說書先生得了,真是羨殺旁人。
自此之後,劉俊先便成了當之無愧的天下說書人第一,且說書掛牌匾,也成了老劉家獨一份傳統。
皇后娘娘盛名四起之時,皇帝陛下遭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起桃色緋聞。
是這樣的。他去了那麼多次翠芳樓,總歸會有熟人看到,堵得上一張嘴,堵不上所有的嘴,因此在他最後一次離開翠芳樓,以為自己從此與這三個字再無瓜葛之後,他逛青樓的事情被言官們扒出來了。
男人逛青樓,除了會被自己的老子和老婆罵,別人自管不著。但是皇帝不一樣,說句不中聽的,既當了皇帝,就不要指望有什麼隱私了。不在你和皇后行房時旁觀記錄,就已經很人性化了。現在,你竟然還敢逛青樓?
就這麼著,紀無咎再次被言官們圍攻了。
而且這次情況與以往有很大不同。前面不是說了嗎,皇后娘娘在民間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許多,哪個人提起皇后娘娘不豎大拇指?好嘛,你家裡放著那麼好的皇后娘娘不珍惜,竟然還逛青樓?
其實,皇帝畢竟是至高無上的,要是一般的皇后,大家也不敢有什麼微詞,可誰讓咱皇后是九天玄女娘娘投胎呢,嫁給你完全是給你面子。
紀無咎聽到這樣的說法,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又怕葉蓁蓁多想,便把自己去青樓的底細一五一十地跟葉蓁蓁說了。葉蓁蓁聽罷,心中有所觸動,當晚好好安慰了一番紀無咎。
紀無咎嘗到了甜頭,自此連著好幾天,夜夜求安慰不提。
雖然把老婆哄住了,但輿論不能坐視不理。老百姓現如今膽子越來越大,說的話也越來越不中聽。
可是怎麼理?專門為此事發個詔書,說明一下朕去花樓的真實目的以及朕還是很愛老婆很有節操的?可這個事它根本說不清啊……
紀無咎滿以為等幾天,這陣風聲過去也就是了。但是皇后娘娘名聲在外,皇帝和皇后又是綁在一起的,人們但凡提到皇后娘娘,便總會想到皇帝,說一句皇后娘娘多麼威武厲害,下一句就會接著感嘆皇上竟然逛花樓,嘖嘖。紀無咎對此還算淡定,但言官們不淡定,天天上摺子說這件事。無奈之下,紀無咎只好吃了這個悶虧,發了個詔書,承認自己生活作風有問題,並且承諾改正,這才作罷。
又有人跟著出餿主意,建議把皇帝陛下在翠芳樓的那個姘頭,叫紅雲的,抓起來。紀無咎看到「姘頭」兩個字,不禁眼皮一跳,心中大罵出主意的人是個蠢貨。要抓人,也得有個罪名,紅雲能有什麼罪?
不過……紀無咎眯了眯眼睛,紅雲無罪,這翠芳樓里還真有一個人,罪過不小,現在也是時候抓起來了。
第二天,紀無咎命刑部秘密逮捕了翠芳樓的頭牌花魁——柳月姑娘。
柳月姑娘因是重犯,單獨用一間牢房。興許是考慮到她是弱質女子,這間牢房挺乾淨,獄吏也沒給她上枷鎖,只把她關了。柳月是被敲暈扔進來的,從一開始醒來就張口喊冤,每隔一刻鐘就重複一次,掐點兒掐得很準。她的聲音嬌軟動聽,外面幾個大老爺們聽得心裡直搓火。
看管她的人早已接到叮囑,不要為難她,但也不要理會她。幸而這個女子雖口口聲聲喊冤,倒也沒有尋死覓活的,吃飯的時候照吃不誤,很是愛惜生命。
就這麼著挨了兩天,紀無咎來了。
柳月坐了兩天大牢,適應得很快,她正扶著牢門喊冤,面色紅潤,底氣十足。
紀無咎走進牢房,讓獄吏端了把椅子來坐下了。他的坐姿十分優雅好看,與簡陋的牢房有些格格不入。
柳月扭著身子走到他面前,低聲說道:「公子,是你呀。」聲音中透著一股熟絡與親昵。
「是我。」紀無咎答道。
「公子,救我……」她突然跪在他面前,抬頭看他,眼圈發紅,泫然欲泣。
紀無咎挑眉道:「救你自是沒問題,但也要看你誠心與否。」
柳月臉色便有些紅,訥訥說道:「公子只要能救我,您……您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紀無咎輕輕推開她搭在他膝上的手,說道:「康承祿沒死。你現在對著外間喊一聲,他興許能答應。」
柳月低頭道:「公子,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紀無咎抱著胸,閒閒地低頭看她,「想活命,你只需要告訴我一件事。」
「公子想知道什麼?」
「紀離憂在哪裡?」
柳月聽到紀無咎問紀離憂,便訝異道:「公子說誰?我從未聽說過什麼紀離憂。」
「不認識?」紀無咎閒閒地撩眼皮看了柳月一眼,看得她心裡一咯噔,「或者說他是黎尤,你可就認識了?」
柳月神色哀戚,嗓音柔弱嬌軟,訥訥說道:「公子,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我一向奉公守法,您……想是抓錯人了吧?公子一看就是好人,請您快快查明實情,放我回去吧。這個地方,十分嚇人。」
她紅著眼圈,淚水在眼眶內打轉,看起來十分楚楚可憐,正常男人見了都要不由得生出一份憐香惜玉的心思。紀無咎卻不吃她這一套。他微微抬起小腿,足上輕輕一點,把準備傾身再向前湊的柳月推拒開,後者不防他如此,被推得向後一坐,屁股重重接地。這下她的眼淚順利掉下來了。
「若非查到實情,我也不會請你到這裡來。」紀無咎端坐著,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從一開始就存著一個疑問,大齊國運昌隆,邊城堅固,女真、韃靼、吐魯番,到底是吃了什麼迷藥,才會決定共同進攻大齊。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必定是有人許了他們天大的好處,且又讓他們有足夠把握。這樣的人,不會是外邊的,只會是內奸。並且不是一般的內奸,定是與皇室有些瓜葛,往後有資格稱帝的。你說是不是?」
柳月低頭道:「公子,我不懂。」
紀無咎自顧自說道:「昔年宮亂,太子讓賢。當時年僅三歲的太子之子在宮亂中不慎喪命。其實三歲的小兒,若非近身伺候的人,未必能認出他來,因此想要調包,也不算難事。那個孩子名叫紀離憂,被人搭救之後隱姓埋名活在民間,如今長大了,一心想著翻天覆地。你們先是想辦法買通宮中侍衛,也或者那侍衛本就是與你們一夥的。你們借著宮內女子使計爭寵的名頭刺殺皇帝。成,紀離憂則可以皇室血脈的名義登受大寶;敗,亦可推到宮妃頭上,教人無法察覺。」
柳月低著頭,眼珠骨碌碌亂轉。紀無咎掃了她一眼,繼續說道:「其實行刺皇帝的機會並不多。深宮大內戒備森嚴,且皇帝出行又有高手相隨,你們不敢輕舉妄動,怕露出馬腳。不過不能行刺也不打緊,紀離憂本就一直在籌劃另外一計。他想請關外蠻夷助他謀反,許諾事成之後送錢送地。因此他會在戰火將起之時出現在薊州,又會在女真西竄之時出現在其軍中。只不過他低估了大齊軍隊的真正戰鬥力,是以計策未能實施便已落敗。」說到這裡,紀無咎想起了葉蓁蓁。這次大齊軍隊之所以能夠所向披靡,多虧了火器運用得法,其中葉蓁蓁自然居功至偉。嗯,回去一定要好好犒勞她。
「公子的故事很好聽,只是不曉得為何要說與我聽?我只是風塵中一女子,對這些家國恩仇可不大感興趣。」
「我再說一次,我若無十足證據,也不會抓你。我現在也不需要你招認別的,你只需要告訴我,紀離憂在哪裡。說出來,你興許可以留條命,不說,大概也死不了,不過我自有辦法讓你生不如死。」紀無咎說著,站起身,不再看她,徑直向外走去。
柳月站在他身後抬起胳膊,袖中銀光一閃,唰唰唰飛出三根銀針,直逼向紀無咎的後腦與背心。紀無咎反應極快,足下一點,借力翻身,柳月只覺眼前一晃,他已近至身前。耳畔傳來叮叮叮的響聲,那是銀針碰在鐵欄杆上的聲音。
紀無咎毫無憐香惜玉的想法,飛起一腳踢到柳月臉上,後者被踢得腦袋一蒙,向後栽去。她的頭撞到鐵床,眼前又是一黑,紀無咎上前一腳踏上她的頸間,抬高聲音喊道:「來人!」
一個牢頭領著幾個獄吏很快趕來,恭敬說道:「大人,有何吩咐?」
「給她換上囚服,務必把身上的零碎扒乾淨了。」
「是。」牢頭點頭應道,兩眼放光地看著地上的人。
「另外,好好招待一下……別弄死她。」
「是,是……那個,」牢頭猶豫著問道,「是怎麼招待都行嗎?」
「你說呢?」紀無咎用腳輕輕撥了一下柳月的下巴。
牢頭不知道他這話算是對誰說的,便沒有妄言。地上的柳月面色蒼白,她無力地扶著紀無咎的腳:「求求你,別……」
紀無咎腳下又加重了一分力氣,說道:「我只給你三天考慮時間。過時不候。」
從刑部回到皇宮,紀無咎本打算把黎尤的真實身份告訴葉蓁蓁,但是一想到此事還沒有個結果,又牽涉到上一輩的恩怨,且在朝中很可能另有牽涉,因此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等見了分曉再與她說也不遲。
他和葉蓁蓁這些天有另外的事情要忙。三國議和使團陸續抵京,雖說有禮部的招待,但身為皇帝,也要連番接見,而且關於黎尤勾結外國意圖謀反的底細,他還要了解一些,因此格外關心。
韃靼和女真的使團是同一天到的,吐魯番汗因路途遙遠,遲了兩天才到。三國使團到齊之後,紀無咎大擺筵席,宴請了他們。後宮之中正四品以上品級者亦可參加國宴。當然了,能坐在皇帝身邊的,還是只有皇后。
既然是來求和的,少不了送些禮物。三國進獻的東西都已交由禮部登記造冊,只不過東西可以登記,大活人就不能夠了。
兩國交戰,戰敗國給戰勝國送女人,也不是罕事。這次議和,三國都挑了美女來獻給紀無咎,又從宗室裡頭選了出身高貴的女子送來和親。那些美女可以輕易打發,和親的女子就不好隨便送人了。紀無咎也沒多想,把和親的兩個公主、一個郡主,分別封了昭儀,放在宮裡。反正宮裡女人夠多了,再多幾個也無妨。
葉蓁蓁雖心裡不是滋味,但考慮到皇帝的顏面,便沒說什麼。
此時正值夏日,太液池的荷花開得正好。葉蓁蓁想賞荷,紀無咎便和她攜手來到碧心亭。太液池碧波粼粼,湖面光平如鏡,暖風帶著荷花的清香軟軟地吹過來,像是美人的雙手拂過面頰,讓人心神蕩漾,又心曠神怡。葉蓁蓁從亭中走下來,看著池中的映日荷花別樣紅,很想划船過去親近親近。紀無咎也覺得在碧葉與紅花之中與她親近應該會十分有趣,因此便招呼人去划船來。
吩咐下去之後,放眼遠望,卻看到不遠處有人踩著荷花漸漸行來。紀無咎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再定睛一瞧,確實如此。那是一個女子,穿一身粉色衣裙,離得遠看不清楚面貌。她腳下聚攏著許多荷花,有紅的,有白的,亦有黃的,那一片荷花足有好幾尺寬,托著她緩緩前行,恍如凌波仙子。
葉蓁蓁看得有些呆,嘴巴不自覺地張開。紀無咎側頭看到她如此,好笑地抬手幫她托起下巴。
那人漸漸行近,葉蓁蓁看清楚她的臉,是吐魯番送來和親的公主,宮中人都稱呼她花昭儀。此人長得高眉深目,鼻樑高挺,嘴巴雖比中原女子的大,但雙唇豐潤,配她的臉型和眼鼻,倒是相得益彰。最可貴的是她那白皙細膩的肌膚,比上好的白釉瓷器還要漂亮。
總之,這是個大美人,且是個有著異域風情的大美人。
紀無咎見那堆花近了,才發現底下是有筏子的,竹筏薄,一多半浸在水裡,上面有花的覆蓋,從遠處看便讓人覺得船上人是踏花行來。這太液池是活水,有進有出,她的筏子順著水流的方向,因此不用劃,也能向前移動。
原來如此,倒也有趣。
花昭儀從竹筏上下來,施施然向紀無咎和葉蓁蓁行了禮,用不太熟練的中原話說道:「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紀無咎說道:「平身,你抬起頭來。」
花昭儀便抬起頭,睜大一雙眼睛看紀無咎。
男人嘛,雖然心被占滿了,但是眼睛還是有富餘的。眼見這女子長得漂亮脫俗,紀無咎便多看了兩眼,看完之後問道:「你是誰?」
「回皇上,臣妾是花昭儀。」雖然話說不利索,但是規矩調理得還不錯。
紀無咎點了點頭:「不錯。」
花昭儀也摸不清楚他誇獎的是哪方面,但總歸是被誇了,於是說道:「謝皇上誇獎。」
這時,有人劃著名一隻篷船靠岸,紀無咎來了興致,揮退眾人,便拉著葉蓁蓁要上船。葉蓁蓁卻抽回手:「我不玩兒了。」說著,掉頭就走。
紀無咎跟上去捉住她的手,笑道:「怎麼不玩兒了?是不是想玩兒那個花筏子?正好,它還在,我們站上去。」
葉蓁蓁甩開他的手:「誰要玩兒那個。我要回去了。」
紀無咎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何她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他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我頭暈。」葉蓁蓁低頭悶聲答道。
葉蓁蓁回到坤寧宮,紀無咎傳太醫給她看了看,說是有些中暑。
「想是方才在日頭底下站著的緣故,你好生休息,朕去養心殿批會兒摺子,晚上再過來看你。」紀無咎說著,探了探葉蓁蓁的額頭,一邊幫她抻了抻身上蓋的薄被。
葉蓁蓁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恭送皇上。」
等紀無咎一走,她霍地坐起身,把身上的薄被撩開,耷拉著臉不說話。素月看到,放下手中的藥碗:「小祖宗,您這又是要做什麼?」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把葉蓁蓁重新按在床上,蓋好被子。
葉蓁蓁便側過身體把臉面向里,悶聲不語。
素月問道:「皇后娘娘,您怎麼了?可是心裡有什麼不高興?」
不是不高興,是大大的不高興!
方才紀無咎看花昭儀時的目光,實在刺目得緊,葉蓁蓁當時心中就猛地躥起一陣火氣來,捂在胸口十分難受。
這種火氣,她沒辦法發作。紀無咎怎麼說也是皇帝,她能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好色嗎?退一步講,別說多看一眼了,他就算要臨幸花昭儀,她這個當皇后的又能說什麼?還不是要忍氣吞聲看著他爬到別的女人的床上,第二天還要歡歡喜喜地賞東西犒勞人家?!
想到這裡,葉蓁蓁又是一陣窩火,她早就說過,嫁雞嫁狗也不能嫁給皇帝!
氣過之後,葉蓁蓁心中又涌過一種強烈的不安。紀無咎是皇帝,他早晚會臨幸別的女人的!
這種不安其實一直都存在,只不過她因無從解決所以總是迴避。現在,她是避無可避了。
怎麼辦?眼前就有這麼多鶯鶯燕燕沒辦法處理,而且漂亮小姑娘一茬兒接一茬兒,生生不息,但凡他想,只需一個眼神,自有人爭先恐後地往他懷裡鑽。
簡直太可惡了!
葉蓁蓁趴在床上長吁短嘆了一會兒,突然就十分厭煩這樣的自己。這算怎麼回事兒呢,跑到後宮裡整天惦記著怎麼跟一群女人搶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還無知無覺見著漂亮小姑娘就笑。他今日在她這裡溫存體貼,明日指不定就體貼到誰跟前兒去了呢。
不值當!葉蓁蓁憤憤地想,他才不值得,她才不會為了他吃醋。
這邊紀無咎在養心殿批了會兒摺子,突然猛地一抬頭,雙眼發直。邊上伺候的馮有德見狀禁不住一個激靈,心想皇上這是又想對誰發作?他支棱著耳朵聽動靜,沒聽到紀無咎數落誰,卻只聽到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她不會是吃醋了吧?」
紀無咎仔細回想今天下午那一幕,葉蓁蓁不高興確實是自見了花昭儀之後才開始的。難道她是看到花昭儀好看,覺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少不得要好好安慰她一番了。
女為悅己者容,你漂亮不漂亮,是由朕說了算的,與旁人不相干。朕就覺得你是天底下第一漂亮的美人兒……從養心殿到坤寧宮,紀無咎一路把說辭都想好了。
葉蓁蓁還在不平。一開始還知道自己不高興是個什麼由頭,到後來,四面八方的事情想到哪一件都不高興。素月想勸她,又不知她到底遇到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因此無從開口。自家主子心寬得很,生氣的時候少見,即便惱了誰,咕噥一會兒也就完了,鮮少像今日這樣,拉著老長一張臉,一聲不吭。雖年紀輕輕的,那樣一張威嚴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尊老佛,讓人十分敬畏。
紀無咎來到坤寧宮,見葉蓁蓁如此,便賠笑道:「你的氣性怎的如此大,傷了自己的身子,讓旁人開心,何至於。」
葉蓁蓁低頭答道:「我沒有生氣。」
「還說沒生氣,」紀無咎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看這臉,貼在門上都能鎮宅了。」
葉蓁蓁被迫仰頭,卻垂著眼皮不去看他。
紀無咎低頭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笑道:「再這樣鬧下去,就不怕我去找別人?」
這話正好戳中她的痛處,葉蓁蓁扭臉擺脫他的鉗制,答道:「去吧,你愛找誰找誰。宮裡頭那麼多女人都等著承恩受露呢,您可千萬別在我這兒瞎耽誤工夫了。」
紀無咎便有些不高興,他坐回身體,雙手蓋在膝上,冷聲道:「你這是什麼話!」
葉蓁蓁冷笑:「實話!」
忍了忍,紀無咎把狠話憋回去,只說道:「我知道你在吃醋。」
葉蓁蓁故意誇張地笑:「皇上這話可真好笑,我吃哪門子醋?咱們拜過堂,做什麼天經地義得很,您真別太當回事。我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就要死要活的……我一點都不在乎!」
紀無咎只覺心臟像是被撕扯一般難受。他突然站起身,死死地盯著她看。她卻是不怕他,抬頭睜大眼睛瞪他。
紀無咎張了張嘴,卻最終無言。軟話說不出口,硬話亦說不出口。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末了,他終於敗下陣來,一拂袖子,轉身離開。
是夜,紀無咎睡在了乾清宮。自從出征回來,他有事沒事就往坤寧宮跑,再回乾清宮,倒像是客居。乾清宮很大,很寬敞,越是寬敞,越是冷清。他躺在寬大的龍床上,懷中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寂寞像是遍地的菟絲子,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瘋狂地攀上他的身體。他不自覺地伸手向身旁摸,這裡應該有一個人,他伸手一撈,就能撈進懷裡,緊緊抱著。這樣才能睡一個安穩覺。
紀無咎有些悵惘。好像真的離不開她了。
偏偏她還說那樣的話,句句如刀,直往人心窩上戳。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若真的不在乎,就不會氣成這樣。所以他也發不得火,可是雖知她是氣話,他卻依然難受得要死。
是時候振一振夫綱了,紀無咎心想,總要煞一煞她的性子,把她調教得溫柔體貼一些。
話是這麼說,可他依然有些氣悶,晚上輾轉反側,睡得不好。次早起來上朝時,便有些精神不振。今兒朝上事情真不少。葉沐芳從山東回來了,水庫的工程已順利完工,現在就可以使用。與女真使臣談判的禮部官員也有表奏,說那邊已經答應了割讓遼東以北的大片荒地。
這都是好事。然而紀無咎心裡頭裝著事,便有些心不在焉,隨便應付過去。他想快些下朝去找葉蓁蓁,又覺得自己該矜持一下,好好晾一晾她,讓她以後老實一些。就這麼矛盾著,底下竟然吵起來了。
又是葉修名和方秀清這對兒冤家。
爭執的原因是方秀清最近極力提倡的新政。大齊朝海晏河清,但政事上,官員貪墨又成了氣候。方秀清便擬了些政策,目標在於整治貪污。他私下裡和紀無咎商量過,兩人對此問題基本達成共識。因此今兒朝上便提一提,好讓大家有個準備。
葉修名與他爭執,倒不是反對治貪,而是覺得他的政策太過於急功近利了一些,官場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不是你想治就能治的,到時候討不著好,反而壞事,引起朝政震盪。
兩人各據一詞,吵著吵著便上升到人身攻擊。讀書人罵人很有意思,四個字四個字地往外蹦,層出不窮,也不帶重樣的,有水平的聽眾光聽罵人就能估摸出一個人的文采來。
紀無咎本來就煩,現在聽這兩人嘰嘰歪歪,更加不勝其煩,於是狠狠一拍桌子:「別吵了!」
兩人果然住了嘴。周圍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發這麼大火。
「你們回內閣好好吵,吵出結果再來見朕。」紀無咎說著,眼睛向眾人一掃,「還有何事要奏?」
大傢伙兒看著皇帝一臉「誰奏揍誰」的表情,哪裡還敢說話,齊齊沉默下來。
就這麼給退朝了。
回到乾清宮,紀無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明知道此時該好好晾一晾葉蓁蓁,卻又百爪撓心地想去見她。
此時坤寧宮裡,葉蓁蓁睡過一夜,氣也撒得差不多了。一早起來用過膳,素月見她面色緩和,便說道:「奴婢多嘴一句,還請娘娘恕罪。要奴婢說,您昨天說的話也忒傷人了些。」
葉蓁蓁雖有些後悔昨日失言,卻又拉不下臉來認錯,因此只沉默不語。
「皇上素日是怎樣待娘娘的,娘娘您自己清楚。奴婢看在眼裡,都覺身為帝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著實不易,您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不懂。」葉蓁蓁答道。
「是,奴婢是不懂,但奴婢有一點是懂的,娘娘您這樣做啊,就是生生把皇上向別處推。」
這話正說中葉蓁蓁的心事,她不覺紅了臉,低下頭去。
「娘娘,奴婢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自然是溫柔貼心可人疼的。皇上在前頭忙完國事,回到後宮若是再遇到您使性子,即便一次兩次地有耐心哄,時候一長,再深的感情也給吵淡了。你們本就是羨殺旁人的神仙眷侶,何不互相體諒一下,您也疼一疼他?」
葉蓁蓁正待回答,忽聽到外面王有才高聲報導:「皇上駕到——」
葉蓁蓁起身迎接,見了禮,紀無咎拉著她進屋,坐在床上。葉蓁蓁再抬頭時,素月竟已退了出去,臥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兩人因昨晚吵過,再次面對,總歸會有些尷尬。
紀無咎發現自己一見到葉蓁蓁,昨晚想的東西全都拋之腦後。知道女人麵皮薄,拉不下臉來,他便主動握著她的手,溫聲道:「還生氣呢?」
葉蓁蓁搖了搖頭:「沒。」
紀無咎拉著她的手捂在胸口,故意說道:「你昨日說的話,讓我心疼了好一陣。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得緊。」
葉蓁蓁連忙說道:「不是,我,我在乎。」
紀無咎心頭一暖,追問道:「在乎誰?」
葉蓁蓁紅著臉答道:「在乎你。」
紀無咎只覺一股滾滾的甜蜜從心口一路甜到嗓子眼兒,他把她拉入懷中,柔聲說道:「我知道。」
「可是我不愛看到你看別人,」葉蓁蓁發現自己心眼兒就那麼大,裝不來大度,索性把話說開了,「更不願你和她們親近。」
這樣的話,在紀無咎聽來無異於天籟,豈止是在乎,蓁蓁明明就在乎得緊。他摟緊她,笑道:「我以後不看別人,更不會和別人親近,好不好?」
「這話可說不準,後宮裡頭那麼多女人,天天往你眼眶裡撞,你管得住自己嗎?」
「蓁蓁,你懂不懂,後宮裡可以住下很多人,可是這裡,」他重又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處,「只能住下一個人。」人說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其實是因為這一瓢與其他的三千水是有差別的。三千水淡而無味,獨有這一瓢,甘甜無比,他又何至於為了淡而無味的水而放棄到手的甘甜?
葉蓁蓁聽他如此說,瞬間紅了眼圈:「真的?」
紀無咎笑道:「你自己摸著良心問一問,是不是真的。」
葉蓁蓁道:「可我還是覺得她們礙眼。」
紀無咎嘆了口氣:「我也覺得她們礙眼。」影響他們夫妻和諧。
葉蓁蓁只不過發一發牢騷,她也知道,無論怎麼礙眼,也不能打發了去,要是有辦法,她早就做了。其實說句實話,那些女人也是苦命人,因此她不願太過為難她們。
只不過,葉蓁蓁忽又想到另一事:「如果我一直不能……懷孕呢?」
紀無咎聽她如此說,樂了:「蓁蓁如此著急,可是嫌我使的力氣不夠?」說著,低頭在她頸間逡巡親吻,手向下滑,在她腰上輕輕捏了捏。
葉蓁蓁被捏到痒痒肉,傻樂起來:「你……我說……正經事呢……」
紀無咎一邊解她的衣服,一邊說道:「太醫說過,我們兩個的身體都沒問題,懷孕是遲早的事情,你不用心急,這種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葉蓁蓁還要說話,卻被他低頭封住了口。
兩人一通翻雲覆雨,葉蓁蓁趴在紀無咎懷裡。
紀無咎輕撫著她的秀髮,低聲說道:「蓁蓁,我們明日還去看荷花吧。」
葉蓁蓁微微點了點頭,又問:「你是不是想玩兒那個花筏子?」
紀無咎搖了搖頭:「我喜歡有船艙和船舷的。」
「為什麼?」
紀無咎不答,只眯著眼睛笑看她。
「不對,你一定喜歡那個花筏子,但是不好意思說,對不對?你昨天一直盯著它看。」
「我真的不喜歡它。」
「為什麼?它挺好看的。」
「恩愛起來容易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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