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暗箭

  紀無咎現在的心情無法用文字來形容,只能用亂碼來表達。

  他忍著把孫太醫掐死的衝動,讓人立即傳來了鐵太醫。

  鐵太醫一進門,看到自己的徒弟正跪在御前,汗流浹背,深藍色的官服後背被汗水浸得濕了大片;黑髮與藍色衣領之間,脖子上沁出了一層汗,反著微微的亮光。

  孫太醫是鐵太醫的關門弟子,這小徒弟雖心眼發直,但人品很好,他很喜歡。鐵太醫給紀無咎行了禮,看看孫太醫青白的臉色,再看看紀無咎,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鼻子都快氣歪了。

  也不知道這小子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鐵太醫發愁地想。

  「你的好徒弟,」紀無咎掃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孫太醫,對鐵太醫說道,「方才給朕診出了喜脈。」

  鐵太醫剛站起身,聽到此話,嚇得再次跪倒:「微臣教導無方,罪該萬死!」

  「不學無術也就算了,連男女都分不清楚,太醫院的人都死絕了嗎,這種瞎子也能在太醫院行走?」

  「皇上教訓的是,這種人不配留在太醫院,微臣回頭立刻把他趕回家種田!」

  孫太醫低頭一言不發,汗倒是沒停,臉上的汗匯聚成大顆大顆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砸在地上,濺起一小簇一小簇的水花。他膝前的地上,竟已經積了一攤汗水。

  鐵太醫看到他這個窩囊樣子就來氣,恨鐵不成鋼道:「還不快快謝過皇上不殺之恩!」

  孫太醫哭喪著臉,支支吾吾半天,說道:「可是,皇上的脈真的是喜脈啊……」

  「你!」要不是在皇上面前,鐵太醫真的想狠狠捶這傻小子的頭。他偷偷看了紀無咎一眼,發現後者的臉色幾乎黑得可以研墨了。鐵太醫還想給孫太醫求情,但轉念突然想到,孫太醫雖傻了些,可醫術還是很好的,是他所有弟子裡最得意的,區區喜脈,總不至於誤診吧?

  算了,拼了。鐵太醫心一橫,說道:「皇上,微臣斗膽,想親自為皇上請個脈。」

  紀無咎忍著怒氣,把手伸了出來。

  鐵太醫仔仔細細地把他的兩隻手腕都號過,凝眉說道:「確是喜脈無疑,」一看紀無咎要發作,立刻說道,「皇上最近可是吃了什麼東西?」

  紀無咎怒極反笑:「朕倒是想知道,什麼東西能讓男人吃了就懷孕。」

  「微臣的意思是,皇上可能是誤食了東西,產生了喜脈,實際上並未……懷孕。」

  紀無咎眯眼沉思。

  鐵太醫見他久久未反應,也開始冒汗了。

  紀無咎突然說道:「想要診斷一個人……一個女人,是否懷孕,除了診脈,是否還有其他方法?」

  「有。」

  「隨朕去坤寧宮。」

  「遵旨。」

  「這是用艾草煮的川芎粉,如果娘娘真的懷有身孕,喝下它,可能於身體有些微不利,但請放心,微臣控制了劑量。」鐵太醫讓孫太醫端過來一碗藥湯,說道。

  素月接過來藥湯,用銀勺攪了攪,葉蓁蓁看著那藥湯,問道:「喝了這個,如何判斷是否有孕?」

  「娘娘喝下去之後自己感受一下腹內,若是有動靜,便是懷有胎兒;若無,則只是月經不通。」

  葉蓁蓁依言照做。

  紀無咎在旁邊看得十分焦急。他等了一會兒,見鐵太醫點頭,便急忙問葉蓁蓁道:「怎樣?」

  葉蓁蓁搖頭:「沒感覺。」

  紀無咎登時泄氣地一松身體。

  鐵太醫知道,接下來就是他們自己的掰扯,於是拉著孫太醫告退了。走出坤寧宮,這師徒倆做了個非常一致的動作:撩袖子擦汗。

  坤寧宮內,紀無咎坐在葉蓁蓁身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神情低落。

  葉蓁蓁便歪頭靠在他肩上,把他的手握住。

  紀無咎回握住她,垂目說道:「蓁蓁,我還以為,我要當爹了。」昨晚甚至高興得睡不著覺,他想了一夜第一個孩子的名字。

  「皇上,你是怎麼看出端倪的?」葉蓁蓁問道。

  打死他也不能說。

  「不過,這樣看來,近些日子發生的諸多事情,倒是能連起來了。」葉蓁蓁坐直身體,掰著手指頭給他比畫,「先是造謠說我在敵營之中被辱,然後傳出我懷孕的消息,如此一來這個胎兒的來路可就說不清楚了,就算是你的,眾口鑠金,也不是你的,這可就是雪上加霜,佐證了我的不貞潔。到時候我百口莫辯,千夫所指,走投無路,這是第一刀。等過些日子,這場風波過去之後,再想辦法讓皇上發現我原來在裝懷孕,欺騙你,這罪過可就大了。不只是欺君之罪,一個女人,假裝懷孕騙皇上,若是成功,很可能會弄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孩兒當皇嗣,這是皇上最忌諱的。皇上發現之後必會想到這一點,然後加重罪於我。這是第二刀。」

  仿佛是為了呼應她的話,架上的小鷯哥突然說道:「皇后娘娘懷的不是龍種,是野種!」

  「看吧,連它都知道,」葉蓁蓁笑了笑,「我估計它那天晚上出去,大概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還有,關於你……不能行人道,也是它說的,想來這一點也被對方算計進去了。你不行,皇后卻懷孕,若是真懷孕,必是野種;若是假懷孕,則是打你的臉,無論真假,都能讓你顏面掃地,到時候必不會輕饒於我。這是第三刀。」

  紀無咎未說話,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重,攥得葉蓁蓁骨頭微疼。

  葉蓁蓁最後冷笑著總結道:「刀刀精妙,刀刀催命,真是好大的手筆。只可惜千算萬算,到頭來也只是自作聰明。」

  紀無咎認真地看著她:「蓁蓁,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負你。」

  葉蓁蓁被他突然無比認真而熱烈地盯著看,怪不好意思的,窘迫地低下頭。

  「蓁蓁,你好好回想,最近幾天,你吃了什麼可疑的東西?」

  葉蓁蓁想了一下,疑惑地搖頭:「我只在自己宮中吃喝,在太后那裡,從來連口茶都不喝。坤寧宮的廚房很乾淨,應該不會出紕漏。」

  「那你可吃過別人送來的東西?」

  「只吃過莊妃送來的點心。」

  紀無咎一想,正好,他也吃過莊妃的點心:「看來問題就出在這點心上。」

  「不會吧,」葉蓁蓁有些奇怪,「莊妃沒有動機啊……而且,皇上你為何如此篤定?還有,你到底如何發現我懷孕是假的?」

  紀無咎卻並不回答,讓馮有德傳來了莊妃。

  「朕只給你一次機會,自己說,你到底做過哪些對不起皇后的事。」莊妃一來,紀無咎就沉下臉厲聲說道。

  莊妃不明白髮生何事,但見皇上的臉色不好,皇后只面色平靜地看著她,也不知是何意。莊妃腦子不笨,一見眼下情景,便覺得大概自己被冤枉上了,因此從容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天地可鑑,臣妾並未對皇后娘娘有任何不敬,想必其中有什麼誤會,請皇上、娘娘明示。」

  葉蓁蓁說道:「你宮中最近可是發生了什麼異常的事情?」

  莊妃想了一下,答道:「娘娘明鑑。臣妾宮中近期未有別的異常,只有一事,含光殿的一個宮女,前夜失足跌進了太液池,已由宮正司驗過屍,著人埋葬了。因不是什麼大事,並未以此擾煩皇后娘娘,請娘娘恕罪。」

  「死了的宮女是做什麼的?」

  「是臣妾廚房中的掌膳宮女,因手腳麻利,臣妾做點心時也常讓她打下手……」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住,睜大眼睛看著葉蓁蓁,不自覺地掩著嘴,驚道,「娘娘,您是說……臣妾做的點心……」

  葉蓁蓁點了點頭。

  莊妃臉色大變,膝行至葉蓁蓁身前,扶著她的腿急道:「請皇上、娘娘明鑑!天地良心,皇后娘娘待臣妾恩重如山,臣妾絕未做過背棄娘娘的事!」說著,她的眼淚滾了下來,「點心是臣妾親手做的無疑,現在看來應是那宮女從中做了手腳,但臣妾真的毫不知情!」頓了頓,見帝後二人均未說話,她又哭道,「只不過點心到底是臣妾親手端來的,臣妾錯信了人,害了娘娘,臣妾罪該萬死!」

  葉蓁蓁扶著她的手臂:「你先起來,本宮又沒說不信你。」

  莊妃站起身,用手帕拭著淚痕,說道:「謝謝皇后娘娘對臣妾的信任,臣妾必會嚴查此事,揪出幕後黑手,給娘娘一個交代。」

  葉蓁蓁和紀無咎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來。

  莊妃是皇后手下的第一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沒有理由陷害皇后,那對她一點好處也無。

  除非她投奔了別人,但現在這種時機,現在這種格局,背棄皇后轉身另投,那更是下下之策。

  這次莊妃被人利用,也是因為對方在坤寧宮中找不到突破點,只好從外圍下手。

  至於幕後黑手是誰……呵呵。

  賢妃雖聰明,但她做出的局,總會帶上一種強烈的個人風格,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她所為,那就像是用竹籤搭就的樓閣,雖精妙絕倫,但每一個連接處都是致命的脆弱,稍一碰,便會全部坍塌。

  她以為自己多麼神機妙算,布的局多巧妙,實際上,只是在賣弄聰明。把她的智謀和紀無咎的擺在一起,高下立現。

  當然了,太后是把好刀,所以有她在前面擋著,賢妃只要負責出主意便好。真出了事兒,也揪不到她頭上。

  這對兒組合實在讓人頭痛。葉蓁蓁心想,一個是紀無咎的親娘,一個是他最器重的臣子的女兒,且地位不低,兩個都不好大動。但若是不給她們點教訓,這兩人又像是打不跑的癩皮狗,總要黏上來咬你一口,噁心不噁心。

  「蓁蓁,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理?」紀無咎問道。

  作為直接的受害人,葉蓁蓁自然希望重罰她們,但這不現實。不管她多麼想把那兩個人按在地上用鞋底兒抽,她都必須考慮紀無咎的感受,總不要讓他為難才好。當皇帝,本來就辛苦,若是後宅不寧,更是苦中之苦。

  於是葉蓁蓁嘆了口氣,答道:「你自己看著辦吧,不用考慮我。我是塊硬石頭,自是任何宵小都不懼的。」

  紀無咎將她拉進懷中緊緊擁著,輕聲嘆道:「總有些人,以為朕不動他們,是因為動不了他們。你說,跟這樣的人,我又怎麼講情分?」

  葉蓁蓁從他這話中聽出了無奈和哀傷,她反抱住他,安慰道:「你……別難過。」

  「我不難過。我還有你。」只有你。

  有些時候,嚴刑拷打可能是一種不太人道的逼供手段。但是對於有些人,不打是不行的。經過一夜的嚴刑審問,許氏的一房管家果然招了。這房管家是許氏的家生奴才,男的是許尚永一府的大管家,女的是夫人面前的紅人。

  許尚永就是許為容的父親,太后的親弟弟,他曾鬧出姦污良家婦女致使對方自殺的慘案,後來紀無咎欽命此案嚴辦,許尚永就被判了絞刑,已被處決。現在這一府當家的是許尚永的大兒子許令,許為容的胞兄。許尚永一生風流,兒女眾多,卻只有許令一個嫡子。大夫人簡直把許令當作命根子來養,加上他那個不成器的父親,上樑不正下樑歪,導致許令從小就長得很歪,一身的紈絝習氣不算,又有個當太后的姑媽,簡直了,一般二般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身邊又聚了一班酒肉朋友,每天甜言蜜語地把他捧到天上去,更讓他找不到北。

  根據管家夫婦的招認,他們確實是奉了主子的命令,一起散播關於皇后娘娘的謠言。審訊的官員問得很仔細,不只管家媳婦承認大夫人下了這個令,管家也承認,大少爺也摻了一腳,下令讓他這樣做。

  紀無咎把手中的供詞放在案上,對跪在地上的人說道:「傳令下去,立即逮捕許府上下,無論男女老幼。許令及其母單獨審訊,其他人暫時羈押,聽候發落。」

  「遵旨。」

  這時,馮有德走進殿內,對紀無咎躬身說道:「皇上,方大人奉旨覲見。」

  「讓他進來。」

  方秀清一直在內閣辦公,離養心殿不遠,他被紀無咎傳見慣了,因此也不覺有什麼,只當這次也是有公事要交代。然而紀無咎從他進門,一句政事未提,只和他聊了聊賢妃。

  紀無咎說得含蓄,方秀清卻越聽越心驚,聽了幾句話,冷汗幾乎快要掉下來。皇上雖未挑明,但話里話外流露著對賢妃的不滿,即便誇她,也是皮笑肉不笑,咬著牙說那麼兩句好話,聽在人耳朵里,比直接罵她還驚悚。

  這可就有意思了,賢妃已經入了宮,是皇上的女人,按理說她做錯了什麼事兒,皇上直接處罰就好了,為什麼要把他這個外臣宣進來說這些話?

  是為了警告他敲打他,還是為了提前告訴他一聲要收拾她女兒?抑或只是想告訴他,看在他的面子上,這次網開一面饒他女兒一次?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自己女兒這次犯的錯誤很大,很可能觸了皇上的底線。

  方秀清不知道紀無咎到底是怎麼個態度,因此也不敢多說,只道:「微臣管教無方,讓皇上為賢妃操心,實在令微臣寢食難安。」

  「朕倒沒操什麼心,真正操心的是皇后。」紀無咎答道。

  看來此事很可能與皇后有關,方秀清心想。葉家女兒果然不可小覷,當初被紀無咎視若仇讎,現在帝後二人似乎琴瑟和諧得很。

  紀無咎又說道:「既然管教無方,那就再好好管一管吧。」

  這可就更有意思了。莫說皇家,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似乎輪不到當爹的再來管教了吧?後宮的女人,想回趟家都費勁兒,他更是這輩子都不太可能再見女兒,即便見了,也要依君臣之禮,到底誰管教誰啊?

  雖然這話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方秀清是個人精,從養心殿出來,回到內閣時,他已經回過味兒來了。

  自己閨女,怕是站錯隊了!

  自古以來,當皇帝的最忌諱的事情便是有人意圖奪走他手上的權位,為此,父子兄弟自相殘殺都不是罕事,何況區區一外戚?許氏是太后的母族又怎樣,當年紀無咎他爹連親哥哥都照殺不誤,現在他,面對自己的外公和舅舅,又怎麼會手軟?太后以為自己是皇帝的親娘,就可以為所欲為,有恃無恐,但是出了迎立新君這件事,必定會造成母子離心,到最後很可能出現皇上與太后勢不兩立的情況。

  遇到這種事情,自己那精明的女兒竟然敢公然站隊,還敢站在太后那一邊。

  她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方秀清的心沉了又沉,暗罵賢妃糊塗。當初她在家時,是兄弟姐妹里出挑的,渾身都是心眼子,言談舉止又穩重,頗有他的風範。一度他十分遺憾這女兒不是個男孩兒,不能一展抱負。後來把她送進宮時,雖免不了擔憂,但對她還是有信心的,傳聞中葉修名那孫女是個跋扈任性的,應該不難對付。

  現在看來,葉家孫女把皇后一位坐得穩穩噹噹,反觀自己的女兒,卻在一步步往絕路上奔,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作的,還是老天爺的意思。

  方秀清垂頭喪氣地回到內閣。葉修名看到他,頗覺驚訝。官場上混的,都知道把心情藏著,臉上帶著統一面具,方秀清喜怒不形於色,鮮少見到他這樣。

  葉修名雖最近也因為皇后謠言的問題頭痛,但這會兒看到方秀清似乎比他還心情糟糕,於是他心情稍微好了些,笑著問道:「方大人可是遇到了什麼難題?不如與老夫說一說,老夫或許可一盡綿薄之力,為你排解一下?」

  方秀清疲憊地拱拱手:「有勞元輔親詢……因為辦事不力,被皇上親自督導了一番。」

  皇上罵誰也不可能罵你。葉修名心想,也不揭穿他,只是親切地拉著他的手臂:「哦?所為何事?老夫與你在聖上面前說和幾句吧,皇上或許可給我幾分薄面。」

  方秀清懶得跟他扯皮,把他的手一推:「不勞元輔費心。」

  葉修名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傢伙連面上的客套都沒心思維持了,看來真的出大事了?

  這頭方秀清在案前坐定,手中把著一支毛筆,兩眼出神。他仔細回想著紀無咎方才那句話,好好管一管?好好管一管?

  皇上的意思,難道是想給他個機會,讓他拉賢妃一把?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皇上待他方家還真是仁厚。說句不好聽的,皇上無論怎麼處理賢妃,他方秀清都沒資格放半個屁。但兩人怎麼說也是父女,賢妃有個不妥,方秀清也撈不著好處。現在皇上沒有直接收拾賢妃,而是先知會他,再給他女兒一次機會,這完全是皇上心軟,買他面子。

  放眼整個大齊,怕也只有方秀清能有這個面子。

  方秀清嘆了口氣,提筆寫起摺子來。這個摺子當天便送到了紀無咎的案上,紀無咎看完了摺子,用硃筆在上面寫了兩個字:准奏。

  賢妃覺得自己的計策成功了,葉蓁蓁要完蛋了。

  方秀清上了摺子,說夫人病重,思念女兒,希望皇上恩准賢妃回家省親。紀無咎想也不想便答應了,讓賢妃第二天便回家。

  這麼大的恩典都給了,說明皇上在向她示好。

  一定是葉蓁蓁被診出懷孕,皇上惱羞成怒。但是這種醜事,他大概不願聲張。

  經過這次,皇后想要翻身可就難了。

  皇上主動示好,廢后指日可待,想到這些,賢妃怎會不開心?她去了坤寧宮,在太后面前說了好些乖巧話,把太后哄得合不上嘴,兩人一時都意氣風發起來,專等著把葉蓁蓁踩在腳下。

  次日,賢妃風風光光地回了方家。本以為母親確實身體抱恙,然而她雖面色憔悴了些,但身上沒什麼不妥。

  賢妃與母親說了些體己話,不知為何,母親在說話間有些心不在焉,說了沒一會兒,便偷偷說道:「你父親想見你。」

  方秀清早已等候多時。賢妃知道父親有話對她說,因此屏退了眾人,只留方秀清一人和她在房間內,外面讓人把守著。

  不在人前,方秀清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問賢妃道:「流月,你最近可有做過什麼得罪皇后的事?」

  賢妃一愣,答道:「不過是上次先蠶禮之事,我已和皇后賠過罪,她也說了不再追究。父親不必再惦念此事了。」

  方秀清搖頭:「不對,你可還做過什麼?往大處想。」

  賢妃搖頭道:「我可一直都遠著她呢,父親為何問這些?可是有人在您面前說了什麼閒話?」

  方秀清只得說道:「皇上讓我好好管教你。」

  賢妃有些疑惑:「這話……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你做了讓他反感的事,他看著我這張老臉,才這麼說,才讓你回來省親。你與我說實話,最近坊間流傳的關於皇后娘娘的謠言,可與你有半分瓜葛?」

  賢妃連忙答道:「沒有,那都是太后吩咐人做的。」

  方秀清面色一肅:「太后吩咐人做的,你如何得知?」

  「我……」

  方秀清沉聲道:「你到底有沒有渾水摸魚,做過其他事情?」

  「我……」

  「都這時候了你還不願與我說實話?」

  賢妃見父親生怒,垂頭說道:「我不過是出了些主意,打頭的都是太后的人,與我不相干。即便事發,也算不到我頭上。」

  「怎麼可能與你不相干,怎麼可能算不到你頭上?」方秀清氣得用手指指她,「你以為你做的事情皇上不知?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就算是我,與他打交道時都要時時提著心,不敢有半分鬆懈,你想在他眼前弄鬼,可得仔細掂量著!」

  賢妃好久沒被人這麼罵過,此時她便有些惱,板起臉答道:「父親是不是忘了,是您把我送進宮去,也是您,讓我想辦法廢后的。我想盡辦法按照您的意思做,現如今您又說這樣的話,如此,置我於何地?」

  方秀清便收回手,搖頭嘆氣道:「罷了罷了,當初是我昏了頭,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你現在先不要去想廢后不廢后的了,先顧好自己的後路吧。」

  能讓紀無咎說出那種話,賢妃以後得寵的概率很小,他現在只希望女兒不要一錯再錯,枉送性命。當初是他要把女兒送進宮的,說到底,先錯在他。

  賢妃聽他如此說,冷笑道:「現在可由不得我了,我不與皇后爭,皇后未必能放過我。」

  「流月,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得罪的不只是皇后,還有皇上。皇上要料理許氏是遲早的事,你現在和太后攪在一起,是自尋死路。不只你,甚至整個方家,都可能因此受牽連。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太后是紀無咎的親娘,紀無咎能把她怎樣?

  方秀清便有些無力:「不明白也沒有關係,你只須記住一點:遠離太后,能離多遠離多遠。這些,你能做到嗎?」

  賢妃低頭不語。

  方秀清便突然跪倒:「我以方氏一族之長的名義請求你,請你一定要做到。」

  賢妃連忙去扶他:「父親,您快起來,女兒怎麼受得起。」

  方秀清的視線落在正前方,也不去看她,也不起身:「你是妃子,我是臣子,跪一跪,自是本分。」

  「父親!您這樣說,實在令女兒無地自容。」

  「既然你還認我這個父親,那麼父親就懇求女兒,懇求女兒一定要做到此事,行嗎?」他說著,抬眼看賢妃。

  賢妃只得說道:「我答應您便是了,您快快起來。」

  方秀清便起身,理了一下衣服,說道:「我這樣做,真的是為你好。」

  賢妃點頭道:「女兒知道。」

  「至於皇后……我知道你胸有遠志,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時候。皇后現在正得皇上的信賴,你則已經受到皇上的警告。你現在要做的是避其鋒芒,韜光養晦,先消除皇上對你的反感。倘若日後還有機會,再圖他想。人這一生很長,你還有機會,不急在這一時。再有,後位雖好,卻也是燙手的東西,能圖則圖,如若不能,也不要有過多執念才好。我當初一心想和葉修名爭鋒,這才一時衝動,錯把你送進皇宮。如今看來,倒不如早把你嫁給一個青年才俊,讓你好好地做個當家主母,自然也能享一世尊榮。這是我的錯。我現在只希望你在宮中能夠平平安安便好。」

  賢妃被他一番話說得掉下眼淚,她一邊拭著眼淚一邊說道:「父親不必擔憂,女兒自會萬分小心。還有,入宮一事,本也是我自願,我不怪你,也不後悔。」

  父女二人把話說開了,各自神色都緩和下來。賢妃於是又對方秀清說了另一個驚天大秘密:皇上他不能孕育子嗣。

  方秀清嚇了一跳:「此話當真?」

  「我怎麼敢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現如今滿皇宮的人都知道此事,只因涉及鼎祚大業,多數人又不知道內情,所以不敢外傳。要不然父親以為皇上這好幾個月為何只專寵皇后一人?太后也不勸他,是因為知道他……我之前之所以親近太后,也是因為覺得萬一譚寄執掌了江山,咱們方家也有個靠頭,不至於像葉家一樣成為俎上魚肉。」

  「你呀你,你呀你,」方秀清無奈地搖搖頭,「你的眼光,該長的時候不長,該短的時候不短。現在你就應該只顧眼前。儲君這種事情,根本不是咱們敢想的,你一點心思也不要動才好。就算皇上真的不能孕育子嗣,離江山易主也還得幾十年。皇上今年才二十一歲,身體也好,誰能保證熬過他?是太后是葉修名還是方秀清?就算你能熬,可是一旦你惦記上『儲君』這兩個字,皇上又豈能容得下你?你要記住,伴君如伴虎,無論你站在多高的位置,都首先要有自知之明,不該動的心思,想都別想。」

  賢妃點頭稱是。方秀清也不知她聽進去多少。他現在無比後悔把這個女兒送入宮中。也不知是不是和太后待久了近墨者黑,他總覺得女兒不如以往聰明了,尤其是在面對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上,她總容易拎不清。而且,她也越來越急躁,不如以往在家時冷靜。

  其實他想一想也可以理解,後宮實在是個鍛鍊人的地方,自己女兒年紀輕不經事,總要經過一番歷練才能成熟。

  想到這裡,方秀清又覺得不服氣,怎麼葉修名的孫女,在後宮混得就越來越風生水起了呢?按理說,她應該是既不討皇上喜歡,又受太后的壓制,只有一個後位朝不保夕,應該處處掣肘才是,卻沒想到不到一年時間,她愣是把這個皇后當得穩穩噹噹。看來此女子是個狠角色。

  他反觀自己的女兒……什麼都別說了。

  賢妃回家省親,恩寵隆盛,許多人把它當作一個信號,配合著之前關於皇后的謠言,自然可以推敲出皇上的態度。看來方家這是很得皇上器重啊……宮裡宮外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著怎麼往上貼。方家一時風頭無兩。

  然而這種風光只維持了一天。

  次日賢妃回宮之時,剛一落腳便接到紀無咎的聖旨,以僭越之罪把賢妃連降三級,罰俸一年。

  本來賢妃聽過父親的忠告後,還以為這次紀無咎只是警告一番,留個情面,不會把她怎樣。且她又覺得這次的事情自己並未親自插手,即便皇后想對付她,也沒有證據。她卻沒料到,皇上隻字不提傳謠下藥之事,只揪住她之前的把柄不放,使她無力申訴,只得吃這一個啞巴虧。

  一會兒是烈火烹油,一會兒是寒風過境,宮裡宮外的人們對皇上這種精神分裂一般的做法十分不解。

  哦,除了精神分裂,他還狂性大發了……

  早在紀無咎下令逮捕許令一家上下時,太后就找他來求情。母子二人當場便起了爭執,大家都是有素質的人,不好胡攪蠻纏大吵大鬧。太后想著苦口婆心以理服人,於是擺事實講道理,從祖宗家法講到江山社稷,從皇后的職業操守講到母子情深,說到最後就開始抹眼淚。

  然而,她說一句,紀無咎就駁一句。自己這兒子整天跟葉蓁蓁那小妖婦在一起,別的好處沒學會,嘴巴倒是越練越鋒利了,嗆起人來穩准狠,每句話都像一個不斷膨脹的麵團堵在你的喉嚨里,堵得你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呼吸困難心臟停跳,恨不得殺幾個人來泄一泄憤。

  對於太后那三板斧,紀無咎也看膩了,沒什麼耐心了。他從來就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人,但凡有人想威脅他的掌控,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他從來不是一個多情的人,但凡有想踐踏他那點微薄的情分,那更得好好掂量掂量;他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有如對葉蓁蓁這般上心過,但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陰謀加害他的妻子,那真的是太需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太后說得口乾舌燥,幹了三碗茶水,紀無咎卻巋然不動,絲毫不鬆口。到後來她幾乎祭出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婦終結技能,紀無咎才勉強答應,寬大處理。

  寬大處理的結果就是許令及其母還有他們那一房管家夫婦,因誹謗朝廷意圖謀逆罪大惡極而被判死刑,秋後問斬。餘下許府上下無論男女主僕凡十五歲以上七十歲以下者一律流放到瓊州。不止這一府,許氏除了嫡系一支,其他各房與太后走得近、平時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為非作歹慣了的,紀無咎這次一併料理了個乾淨,都把他們趕到那個原生態的地方去打魚。

  做完這些,他總算出了口惡氣。

  太后聽說這個處理結果的時候,正在佛前念經。她聽到宮女來報,不等對方說完,便眼前一黑。如來佛祖並座下的兩個菩薩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位虔誠的信徒厥了過去。

  等到悠悠醒轉,太后火燒屁股一樣直奔乾清宮找紀無咎理論,連頭上熏了藥的抹額也顧不得摘。

  不過她在乾清宮撲了個空。因為紀無咎去了坤寧宮,找葉蓁蓁邀功去了。夫妻二人這幾日被煩心事困擾,也不曾好好親熱過。紀無咎見了葉蓁蓁,與她坐在一處說了幾句,因心情舒暢,他看葉蓁蓁也是怎麼看怎麼嫵媚,於是心癢難耐,等不得天黑,大白天的便要動手動腳。

  小鷯哥正蹲在架上閉目養神。雖然如此,紀無咎也不放心,於是照例要倒提著腿把它扔出窗外。剛推開窗戶,紀無咎便看到太后神色焦急地匆匆而過。他因想著趕緊把鳥扔出去好辦正事,因此大腦反應過來

  此人是誰時,手上早已動作,小鳥像一枚炮彈一樣發射出去。偏偏他身手好,隨手一丟,便帶了些力道,把小鳥拋得挺遠。

  於是來勢洶洶殺氣騰騰的太后,就這麼被一個高速飛行斜插過來的黑色不明物體直襲面門。

  「哎喲!」

  屋裡頭的葉蓁蓁這次可聽清楚了,她心中暗暗納罕,這小鳥的叫聲怎麼是帶回音兒的,真真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