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十九章 病

  薊州城外,一隊番邦輕騎與兩個中原士兵對峙著,氣氛緊張如滿弦的弓。

  「蓁蓁,別怕。」紀無咎反握住葉蓁蓁的手,低聲安慰道。

  葉蓁蓁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她怎麼可能不怕,她可是相當惜命的。

  然而,她突然下了很大決心,目光堅定:「皇上,一會兒你先跑,我在這裡抵擋一陣。你跑進山里,他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挨到侍衛來救駕,就可以逃出去了。而且,這些人並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未必會為了搜你而大動干戈。」

  紀無咎聽她如此說,心中酸酸甜甜的,嘆氣道:「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不能也得能,」葉蓁蓁著急地看他,「你是皇上,你不能死。」

  「那你呢?」

  「我憑著連珠鳥銃,大概可以拖住他們一陣子。」葉蓁蓁說著,拍了拍腰上的鳥銃。她想著今日也許可以打獵,便把兩把鳥銃都帶上了,還帶足了彈藥。

  「你不怕死?」

  「怕,怎麼不怕?可是,可是,」葉蓁蓁急得眼圈發紅,「我可以死,你絕對不能死!」身為皇帝,他要是死了,只怕整個天下都要亂了套。葉蓁蓁說著,便要解下鳥銃。

  紀無咎按住了她的手:「蓁蓁,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

  「來不及了,你快跑!」

  「蓁蓁,冷靜,蓁蓁,」紀無咎抱住她,「你坐下,聽我的。」

  葉蓁蓁鬆開手,詫異地看著他,看著他一臉的雲淡風輕。她莫名其妙地就安靜下來,由他拉著手坐在地上。

  紀無咎抹了一把她的額頭,手心頓時沾上一層汗水。他溫聲說道,「兵法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些人看到我們,沒有第一時間進攻,應是有所顧慮,怕中了埋伏。我們現在越是表現得平靜,他們越是不敢輕舉妄動。」

  葉蓁蓁不大讚同:「可是這樣太冒險了,你還是跑吧。」

  紀無咎卻問道:「你和我說實話,你今日如此捨身救我,只是因為……我是皇帝嗎?」

  葉蓁蓁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紀無咎搖頭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算了,我這是明知故問。」

  葉蓁蓁沒心思和他扯閒篇兒:「皇上,你跑吧。」

  「蓁蓁,我對你說過,兩軍對峙,最要緊的不是天時地利,也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人心。」紀無咎一下一下地撫摸著葉蓁蓁順滑的髮絲,說道,「在這一百多號人看來,衝上來的後果有兩種:要麼是斬殺兩名敵方的低級武將,繳獲一匹戰馬;要麼就是中埋伏,全軍覆沒。如果是前一種,他們的戰利品也不多;但如果是後一種,就要送掉性命。這就像是民間的賭博,贏得少,輸得多,這樣的局,誰願意賭?」

  葉蓁蓁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所以,」他總結道,「真正不敢冒險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葉蓁蓁的眼神有些發直。

  紀無咎見她呆頭呆腦的樣子十分有趣,便捏了捏她的鼻子:「怎麼了?」

  「沒,」葉蓁蓁低頭,又落回他懷裡,說道,「說實話,我都有點崇拜你了。」

  我要的不是你的崇拜,紀無咎心想。

  這兩人作為夫妻,舉止親昵一些,他們倆不覺得有什麼,但是落在別人眼裡就不一樣了。

  那隊蒙古騎兵的小隊長,因為怕狡猾的中原人有圈套,便讓人停下來,想先觀察一番。只見那兩個大男人在那裡肆無忌憚摟摟抱抱的,實在令人無語。他回頭看看,發現隊伍里有不少人竟然看得興致盎然。

  小隊長臉一黑,覺得冒著中圈套的風險去捉兩個作風不好的俘虜,這樣的買賣怎麼看都是只賠不賺,所以他一揮手,繼續行軍。

  這邊紀無咎眼見那些人要走,掏出腰上的一個哨子,鼓起腮幫子一通猛吹,隨著這聲哨響,遠處突然又冒出來一隊人馬,向著他們狂奔而來。

  壞了,果然有埋伏!騎兵小隊長看也不看那幫人,招呼自己的人馬趕緊跑路。

  軍心就是這麼個奇妙的東西。這隊騎兵方才停下來猶豫時,便已有些人擔心中埋伏,現在終於等來了埋伏,誰也不敢回頭看,狠命地抽打著身下的馬,滿腦子想的只有逃命。

  於是紀無咎帶上葉蓁蓁,領著二十個人,攆著一百多人追出去老遠。葉蓁蓁點燃火繩,舉著鳥銃連放幾槍。

  火槍!簡直太可怕了!騎兵們跑得更瘋狂了。

  跑出去大概十里地,紀無咎一抬手,讓眾人停下來。

  「窮寇莫追。」他看著漸漸遠去的那群狼狽身影,說道。

  是唄,你就二十幾個人,真要惹毛了他們,或是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兩個侍衛提著一個人走過來,扔在地上。那是個敵方騎兵,腿上受了傷,血流不止。葉蓁蓁方才在顛簸的馬上舉著槍亂放一氣,也沒個準頭,但還是打下來三個人,其中兩個已經死了,只剩下這一個喘氣的。

  「留活的,帶回去,好好審問。」

  「是!」

  紀無咎找了個懂方言的士兵拷問那個俘虜,但是他像個啞巴一樣一言不發,還玩絕食。

  紀無咎站在那俘虜面前,他說一句,讓士兵翻譯一句。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來自何處。」

  俘虜無動於衷,石塑的一般。

  「烏蘭部的勃日帖赤那,名號叫作大漠蒼狼,實際上卻是個喪家之犬。」

  俘虜的情緒有些微波動,食指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我本以為他投降女真是迫不得已,現在看來,倒是聽話得緊。」

  那俘虜突然抬眼看紀無咎,目光中飽含著驚訝與畏懼。他咕嚕咕嚕說了幾句話,懂方言的士兵轉頭翻譯道:「吳將軍,他問如果他說了,能不能活命。」

  「晚了,」紀無咎看著那俘虜,面色平靜,仿佛在看一具無關緊要的屍體,「現在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他說著,走出房間,去找徐錫明和葉蓁蓁。

  徐錫明站在一張地圖前,正在和葉蓁蓁低聲商量事情。他見到紀無咎來,單膝跪地:「末將拜見皇上!」

  紀無咎連忙把他扶起來:「徐將軍不必多禮。」

  葉蓁蓁問道:「可問出了什麼?」

  紀無咎走至地圖前,答道:「與我們料想的無差,那隊騎兵是勃日帖赤那派來探查情況的,看樣子這蹚渾水,他也打算攪一攪。」

  烏蘭部是東北部的一個部落,幾年前被女真部吞併,勃日帖赤那率領族人投降女真。這次他們沒什麼動靜,紀無咎還以為勃日帖赤那不服女真的管教,看樣子事實並非如此。

  葉蓁蓁也頓時明白過來:「這個人大概是和女真串通好了,等戰事四起之後,他領著軍隊攻打薊州,到時候我們若是引兵回救,遼東戰事必定吃緊;若是不救,京城便暴露在威脅之下,可謂兩難。我說得對嗎?」她說著,忽閃著大眼睛看紀無咎,一副求表揚的樣子。

  紀無咎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孺子可教也。」

  「那我們再玩一次守株待兔吧。」她建議道。

  紀無咎搖頭:「這次不行,我們拿不出多餘的精力又守又攻。薊州是重中之重,唯一需要的就是死守。」

  徐錫明肅然道:「皇上請放心,有老夫在,便是一隻蒙古蒼蠅,也休想飛進薊州城!」

  「如此,朕便將這薊州城交與徐將軍了。」

  徐錫明再次跪地:「臣,領旨。」

  紀無咎把他扶起來之後,又說道:「朕已下旨從山東調了三萬軍隊緊急北上馳援薊州。勃日帖赤那的軍隊雖勇悍,但也只是策應女真,獨自成不了事,一旦我們把女真擊退,他們自會離去。只不過,徐將軍守城之堅威震天下,怕是要因此招來一些魑魅魍魎,對你不利。」

  徐錫明頭顱一抬:「老夫又怎會怕了他們!」

  「徐將軍自是不怕,只不過朕可不會放心。這樣吧,朕給你留下八名暗衛,早晚不離左右,保證讓你分毫不傷。」

  徐錫明激動得眼圈發紅,剛要推辭,葉蓁蓁便說道:「徐將軍,現在你的命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天下人的,所以你就莫要客氣了。」

  徐錫明聽她如此說,又跪下了:「臣拜謝聖上天恩!」

  走出軍營,葉蓁蓁主動拉起了紀無咎的手:「我覺得你越來越厲害了。」

  紀無咎反握住她的手,問道:「比你表哥如何?」

  「你雖然武功不如他,但智謀勝過他。」葉蓁蓁給出了中肯的評價。

  「如此,你喜歡嗎?」

  葉蓁蓁點了點頭。

  看她的神色,紀無咎便知道她沒聽懂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釋,輕輕撓了一下她的手心,笑眯眯地像個登徒子:「如此,親我一下可好?」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葉蓁蓁雖臉皮厚,但也沒厚到這個程度:「回去再說吧。」

  回到寓所時,葉蓁蓁早就把這句話忘了,但紀無咎記得很清楚,關上房門把葉蓁蓁一通猛親,親著親著兩人就滾到床上。

  葉蓁蓁趴在他懷裡,喘息著問道:「我們去遼東吧?」

  紀無咎摸著她的頭,答道:「我能去,你不能去。」

  「我想去,我想跟著你。」

  紀無咎扶著她坐起身:「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

  「脫衣服。」

  紀無咎見她呆愣著不動,便知她想歪了。他解下自己的衣服,脫下蠶衣,丟到她頭上:「把這個穿上,就可以跟我走。」

  葉蓁蓁識得這東西,趕緊扔回來,燙手一般:「別的都可以,這個不行。」

  紀無咎扯著她的衣角:「你自己穿,還是我幫你穿?或是你乖乖地回京城?」

  葉蓁蓁突然疑惑地看著他:「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我都對你這麼好了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紀無咎張了張嘴,感覺像是有千言萬語要湧出口來,但偏偏卡在喉嚨里一個字說不出。他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你要是死了,我就成鰥夫了。」

  「有道理,」葉蓁蓁聽他如是說,點了點頭,「你也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成寡婦了。」

  外邊兒王有才剛要敲門,正好聽到他們兩個的對話。王有才禁不住吐了吐舌頭,心想旁人說甜言蜜語都是能把人的骨頭泡化了,怎麼輪到這兩位大仙兒,說出來的話只讓人後脊背往上躥涼氣兒呢。

  葉蓁蓁最終還是沒能拗過紀無咎,穿上了蠶衣。她發現,對於某一類決定,紀無咎總是有著近乎偏執的堅持。

  臨離開薊州時,葉蓁蓁去辭別了黎尤。紀無咎對黎尤的態度有些奇怪,不像是敵對更不是友善,他看他的目光之中總似乎包含著那麼一股……探察?

  因此,葉蓁蓁總覺得不大對勁。等到和紀無咎一起踏上去遼東的路,她發現了另一種不對勁。

  「你有十八個暗衛,給了徐將軍八個,理應還剩十個,怎麼現在好像只有六個?另外四個去哪裡了?」葉蓁蓁問道。

  「扔了。」紀無咎回答。

  這種敷衍的答案讓葉蓁蓁翻了個大白眼。但不管怎麼說,他不說,她便也不問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到遼東時,葉雷霆已經在了。由於各種原因,紀無咎沒有明示身份,依然是明威將軍吳處。只不過他不說,許多人也覺得此人來歷必定不凡:年紀輕輕,一來就做了葉大將軍的副將,也不知是哪一名元老的公子哥兒被踢到這裡來歷練。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白臉,怕是來拖後腿的吧。

  有了這個想法,不少人看紀無咎的目光之中便帶了些輕視,這種輕視最終在一場比武之中被徹底終結。

  從此,吳處小將軍多了一個外號:玉面閻羅。

  比武那天陸離也在,但沒上場。陸離是個剔透的人,看到紀無咎每打贏一個人都要往台下葉蓁蓁的方向瞟一眼,看到葉蓁蓁叫好,便精神振奮……於是陸離果斷裝病,才不去添這個亂。

  紀無咎知道這幫人平時都是怎麼議論他的,所以趁這個機會打算好好教訓他們一下。而且他做了一件比較缺德的事情:同在軍營,大家都是兄弟,不好出手太重,所以就……只打臉吧。

  於是,這場比武,單從視覺效果上來看,絕對算一場史無前例的精彩比武。

  走下比武場,紀無咎嘴角掛著笑,走到葉蓁蓁身邊。

  葉蓁蓁看著他一頭的汗,掏出帕子遞給他。

  他卻不接,湊過臉來等著她給他擦。

  葉蓁蓁無奈,只得舉著帕子在他臉上細細地擦。兩人不覺什麼,然而這副景象擱在別人眼裡真是說不出的曖昧:兩個都是俊俏風流的年輕公子哥兒,一個眉眼帶笑目光溫柔,一個認真地為對方拭汗,怎麼看怎麼不像正常男人之間會做的事情。再一想平時兩人之間的舉動,確實略顯輕浮了些。又一想,他們兩個可是住同一間營房。又一想兩人之間的稱呼,甄兄弟還好,通常直呼對方姓名,可是吳處叫他什麼?甄甄!雖然對著甄兄弟唇紅齒白的一張俏臉,滿軍營的人都叫不出「威猛」這個稱呼,但大家也只是叫他甄兄弟,只有他吳處,一直喚他「甄甄」,也不嫌膩得慌!

  軍營是男人堆兒,大家又不是沒見過好龍陽的,但是如他們兩個這般高調,還真是少見。

  這邊這兩人旁若無人地擦完汗便走了,走出去不遠,紀無咎便牽起了葉蓁蓁的手。

  留下一堆五顏六色的臉看著他們的背影,心情很複雜:說實話,雖然硌硬,但若是他們兩個在一起……也挺般配的……

  這一日,紀無咎跟著葉雷霆,與幾個高級將領商量了一些事情,便回了營房。王有才正在營房門口把守,見是紀無咎,也未攔他。

  紀無咎一進營房,先是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撩水聲。

  整個營房建得十分開闊簡單,一覽無餘。他站在營房門口,看著熱氣氤氳中的那個背影。葉蓁蓁的烏髮浸過水之後,更顯沉黑,披在背上,如一道純黑色的瀑布。她的香肩半裸,肩頭圓潤,白皙中透著一股血液暢流的淡淡紅暈,雖被遮著,卻更引人遐想無限。

  紀無咎的目光禁不住順著她的肩頭向下移,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口黑乎乎的大鐵鍋。

  鐵鍋是軍營中做飯用的,比尋常鍋大上許多,這時候用來洗澡,大小竟然很合適。紀無咎還發現,那鍋底下墊了厚厚一層炭灰,想必是因為擔心鐵鍋散熱快,所以用尚有餘溫的炭灰煨著底部。

  看著這口充滿奇思妙想的大鍋,紀無咎湧上腦門兒的那股子熱燥竟然退下去不少。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蹲在鍋外,扶著鍋沿,一言不發。

  葉蓁蓁感覺到有人走近,知道是紀無咎。她把一條浴巾抖開,讓它浮在水面上,遮住身體。

  水汽撲面。紀無咎的目光掠過葉蓁蓁的肩頭,看著她鎖骨上掛著的水珠,再往下,雖有浴巾遮著,然而她胸前的盛景,卻是不能完全遮住的。

  紀無咎的喉頭緊了緊,他掬起一把她的黑髮,輕輕揉著,問道:「蓁蓁,你不與我行房,是不是因為我……碰過太多女子?」

  葉蓁蓁身體一僵。這種事情,隱秘中又透著些許羞恥,讓她實在不知該怎樣開口。

  紀無咎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蓁蓁,我可是許久未碰過女人了。」

  「難怪他們都說你是斷袖。」

  紀無咎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她的肩頭上。聽到葉蓁蓁的輕哼,他便收了力道,只用牙齒輕輕摩擦著她潮濕光滑的肌膚,像是剛長出乳齒的幼獸,小心地用軟牙探索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

  「別鬧了,好癢。」葉蓁蓁咯咯笑道。

  紀無咎便收回牙齒,一邊伸出舌尖輕輕舔著那淺淺的齒痕,一邊含混說道:「我要是死了,一定是被你氣死的。」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成寡婦了,」葉蓁蓁笑道,「現在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要穿衣服。」

  紀無咎站在外面被涼風一吹,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蓁蓁既然嫌棄他不乾淨,那他便每天在她面前乾淨一番,總歸會有效果吧?紀無咎越想越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他低頭掩著嘴角微笑,兩眼放光地盯著地面,這副表情擱在他臉上簡直像是中了什麼邪祟。王有才在一旁看得直抽嘴角。

  第二天,葉蓁蓁再想洗澡時,發現紀無咎蹲在了她的鍋里。

  葉蓁蓁很不滿意,感覺自己的領土被侵犯了:「我要洗澡。」

  紀無咎像是長在了鍋里,老神在在地看著她:「我們洗鴛鴦浴吧?」

  「不好。」鍋雖然大,但容納兩個人就顯得擁擠了。

  「要麼一起洗,要麼你看著我洗。」紀無咎拋出另一個選擇。

  他本以為葉蓁蓁會害羞或是拒絕,卻沒想到她略一猶豫,便搬了把椅子放在鐵鍋前。向外面喊王有才提水之後,她回來穩穩噹噹地坐在椅子上,托著下巴做好圍觀的準備。

  王有才領著幾個人提著好幾大桶熱水,一進門,看到紀無咎站在鍋外,葉蓁蓁坐在鍋前,兩個人一個神色飄忽一個面容淡定,心中實在猜不出這帝後二人又想玩什麼新花樣,於是迅速打點妥當,便領著人匆匆離開,走的時候仔細關好了門。

  頂著葉蓁蓁直白的目光,紀無咎突然覺得壓力好大。他垂下眼睛,看著熱氣騰騰的水面上浮著的幾把干艾草,那是王有才特地放進去的,據說有祛除邪祟的功效。

  看來他大概真的中邪了吧,要不然怎麼會做出這麼莫名其妙的決定?紀無咎摸了摸鼻子,有點侷促,這種侷促在他面對朝堂上大臣們的唇槍舌劍時都不曾有過,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緊張得不敢看葉蓁蓁。

  「你怎麼不脫衣服?」葉蓁蓁好心提醒他。

  這到底是誰調戲誰啊……

  紀無咎深吸一口氣,心一橫,迅速脫掉衣服,踏進鍋里。

  鍋裡頭墊著一塊石板,鍋的四壁十分光滑,裸露的肌膚與之相觸,細膩光滑的觸感與浴桶有很大不同。

  這種新奇的舒適感並沒有讓紀無咎的神經放鬆下來,他在葉蓁蓁的注視下,臉上迅速被熱氣蒸出一片淺淺的紅色。他坐在鍋里,一動也不動,用商量的語氣說道:「要不……你出去吧。」

  「你害羞了?」葉蓁蓁奇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她安慰他。

  紀無咎那種被調戲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他發現他根本不該以常理推斷葉蓁蓁,尋常女子避之不及的事情,在她看來似乎很新奇,很值得一觀。奇怪的是他又不是沒被女人看過身體,也不是沒被女人伺候過洗澡,怎麼現在就那麼,那麼……難為情呢?

  其實葉蓁蓁並非只是覺得新奇,而是——紀無咎的身體確實挺好看的呀。她沒見過別的男人的身體,不知道該如何欣賞,但是展現在她面前的這一具,身材修長,骨肉均勻,皮膚光滑細膩。他身體雖然白皙,但絕不瘦弱,薄厚適中的肌肉附在骨骼之上,線條流暢優美,又飽含著力量。他的肌膚被熱水浸泡之後,泛著淡淡的紅色,像是覆了一層薄薄的胭脂,水珠掛在其上,又像是清晨披著露珠的花瓣。

  「果然是『如花美眷』。」葉蓁蓁由衷地讚嘆。

  紀無咎很想用腦袋撞鍋沿,這四個字真的能用來形容男人嗎?

  葉蓁蓁且不管他黑到幾乎和鐵鍋同色的臉,她的目光落在他形狀優美的鎖骨上,停了一下,緩慢向下滑落。

  紀無咎只覺她的目光像是化作了一隻輕柔的小手,在他的胸前遊走,那一瞬間,他很有一種捂胸的衝動。

  於是他狠下心,硬著頭皮撩水洗澡。

  葉蓁蓁之後便一直安靜地觀看,一言不發。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眼前這具身體就應該是他的,旁的人不能碰……

  折騰半天,紀無咎總算把澡洗完了,他穿好衣服去外面散了個步,回來時葉蓁蓁也已洗完,正躺在床上晾頭髮。紀無咎走過去,倚在床上,用干毛巾幫她一縷一縷地擦著頭髮。他突然說道:「蓁蓁,我洗乾淨了。」

  葉蓁蓁坐起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了。」

  他拉著她的手,又說:「我真的洗乾淨了。」

  葉蓁蓁知道他意有所指,她有些好笑地吻了吻他的臉頰。

  紀無咎倒吸一口冷氣。

  身體相擁,髮絲交纏。溫存之間,葉蓁蓁突然說道:「要不,你以後別讓旁的人摸你了。」

  紀無咎一下一下吻著她的眼睛:「我不讓旁人摸,我只要你,只要你……」

  葉蓁蓁便有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

  第二天是上巳節,民間俗稱「三月三」。紀無咎和葉蓁蓁一大早去了廣寧城,圍觀廣寧城的百姓祭祀高媒。高媒是主管婚姻和生育的神,不同地方的祭祀禮節不同。廣寧城裡外來人比較多,有不少是從南方流放到此處的,這些人帶來了不同的習俗,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且自由的方式。紀無咎拉著葉蓁蓁跟在人群之中點了把香,腦子一熱,也不知道怎麼就念出「天靈靈地靈靈,把我的老婆治好行不行」,鬼上身一般。周圍人紛紛自覺和他保持了距離,以他們兩個為中心,空出了一個小圈。

  上巳節也是女兒節,這一天是女孩兒們尋覓心上人的日子。女子們用彩色的絲線打成絡子,見到心儀的男子便送上去,男子若是對此女子亦有情意,就把此絡子佩在腰上。葉蓁蓁和紀無咎一起在熱熱鬧鬧的男女中穿行,分別收到不少五顏六色的絡子,樣式新奇,不拘一格。葉蓁蓁一開始不知道這是何意,因此收到好看的便掛在腰上,她掛一個,紀無咎便解一個,解到最後,乾脆把她的絡子全搶過來,拉著她去了另一條街。

  這條街有不少商鋪,兩人走著走著,來到一間別致的香料店。紀無咎抬頭看那牌匾,見到「香如故」三個大字,不禁一愣。

  正要走進去的葉蓁蓁看到他望著那牌匾出神,便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他搖了搖頭,「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哦?那位故人現在何處?」

  紀無咎嘆了口氣:「人如其名。『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葉蓁蓁問道:「是個女人?」

  紀無咎不答反問:「吃醋了?」

  葉蓁蓁便不理他,獨自走進香料店。她在宮裡用的香料都是最好的,這會兒在這裡也就圖個新鮮,翻翻這個,聞聞那個。掌柜的一見這兩位公子哥兒的打扮就知道是來送錢的,因此格外殷勤,也不讓夥計招呼,自己親自陪著。葉蓁蓁看著,這裡倒是有幾種香料是她不曾見識過的,聞著也不錯,便一樣揀了些讓夥計包起來。走到一個架子前,她拿起一個八角形鑲著綠松石的木盒,微微打開一條縫,輕輕吸了一下,頓時一股幽香撲面而來。香而不浮,濃而不郁,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清軟香甜,別有洞天。葉蓁蓁不禁嘆道:「好別致的香氣!」

  掌柜笑道:「公子可真是識香的行家。不瞞您說,此香名為『有所思』,是由小店獨家秘制,全天下只此一家。可以說是『蠍子水兒,獨一份兒』!」他說著,不自覺地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臉上不無得意之色,「而且這種香膏無須點燃,置於室內,或是佩在身上皆可,又好聞又方便。」

  葉蓁蓁說道:「香是不錯,只是這名字略奇怪了些,有所思?思什麼說出來不就完了,遮遮掩掩的做什麼。」

  紀無咎也走近一些,拿過那香盒放在鼻子底下聞了一聞,聞過之後便有些晃神。

  「你又怎麼了?」葉蓁蓁問道。

  「這個,我好像在哪裡聞過。」紀無咎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從記憶中搜索這種感覺的來源。然而這種香氣於他來說似乎太過久遠和淡薄,憑他絕佳的記憶力,一時半刻竟然也毫無頭緒。

  掌柜聽他如此說,賠笑道:「公子可是記混了吧,這個香確實是小店的獨家配方,別人並不知曉。咱們生意人,誠信為本,不敢打這個誑語的。」

  紀無咎搖了一下腦袋,隨口說道:「大概是吧,我也並不很確定,沒什麼要緊的。」

  葉蓁蓁讓夥計把這種香包了許多。她又走到下一個木架前,拿下來一個黃銅的方盒子,打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個雕花熏球,做工精緻。她把熏球拿出來,發現裡面已經放了東西,打開一看,是個圓圓的褐色香丸。

  葉蓁蓁托著熏球放到鼻端,輕輕吸了吸,發覺不對,又用力吸了吸,最後疑惑道:「這個東西根本不香呀?」

  掌柜笑道:「公子,這個香叫『識途』,人是聞不出來的,只有經過特別訓練的山雀能聞出來。」

  葉蓁蓁詫異道:「那你擺在這裡做什麼?要賣給山雀嗎?」

  「不是賣給山雀,是要連著山雀一起賣。這廣寧城裡的人,什麼來歷的都有,可謂魚龍混雜。有些人家,怕自家的小孩兒被人騙走找不回來了,便在他身上隱秘地放這個香,十里之內,山雀都能找到。只要香不離身,就能找回孩子。」

  「還真是稀奇。」葉蓁蓁贊道。

  紀無咎也覺得不錯:「我們買一些吧。」

  「我們又沒孩子。」

  紀無咎輕敲了一下她的腦門兒:「笨。你戴在身上,萬一走丟,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了。」

  「我怎麼會走丟呢,又不是小孩兒。」

  「總之你得帶著,」說著,他突然低頭,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不帶就是抗旨不尊。」

  兩人提著一大堆香料與兩個大鳥籠子回到軍營之中。軍營不如城內熱鬧,但也把上巳節當個節來過,一群糙老爺們兒坐在火堆前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回憶自己的情史,真假且不論,總之怎麼香艷怎麼來。

  紀無咎突然就有些明白葉蓁蓁為何一定要逃出宮,來軍營走一遭。她大概是在宮中憋得太悶了,雖錦衣玉食,無數人伺候著、奉承著,但以她的性子,到底還是更偏愛此處的豪爽與快意。所以她不止一次說過「這裡比皇宮強」這種話。

  雖然如此,她早晚要回到皇宮,回到那個她不喜歡的地方。紀無咎想到這裡,心頭莫名地就湧起一股心疼來。他側臉看著葉蓁蓁,此時她正笑得沒心沒肺。

  軍中的酒很烈,葉蓁蓁心情好,喝了幾碗,眼神就開始飄忽了,盯著跳躍的火焰一個勁兒地傻笑。紀無咎一手摟著她的肩膀,一手託過來一個粗瓷大碗,低聲誘哄她喝水。葉蓁蓁卻只管嘻嘻笑著,目光迷離,眼眸覆著一層搖曳的水光。

  「蓁蓁,喝一些水。」紀無咎柔聲說道,一邊說著一邊把碗向前送。

  碗沿剛要碰到葉蓁蓁嫣紅的唇時,她卻偏頭一躲,笑道:「不,我要喝酒。」

  她的笑容十分好看,既美艷又嬌憨,像是雨後懶洋洋壓在枝頭的大朵牡丹。紀無咎見四下無人注意到他們這裡,低頭飛快地在葉蓁蓁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回到營房,紀無咎想起一事:他要堅持在葉蓁蓁面前洗澡。雖然現在葉蓁蓁醉了,但他不能荒廢,一定要堅持。於是他把葉蓁蓁放在床上,招呼王有才提了水來。折騰了一會兒,他洗完之後,披衣上床,發現葉蓁蓁已經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紀無咎以為葉蓁蓁睡了,便側躺著從她身後擁住她,下巴墊在她肩上,低聲說道:「蓁蓁,我洗乾淨了。」

  葉蓁蓁肩頭微抖,悶聲說道:「紀無咎,對不起。」聲音中帶著壓抑的哭腔。

  紀無咎翻過她的身體來,發現她淚眼模糊,淚水止不住地順著眼角向臉側流,枕上的黑髮濕了一片。

  紀無咎心口一陣揪疼,他慌忙抬手幫她拭淚,低聲安慰她道:「蓁蓁,別哭,沒事的。」

  「對不起,我有病,」葉蓁蓁緊閉眼睛,眼淚擦完又流下來,止也止不住,「我有病,我有病……」

  「沒事,能治好的,蓁蓁不哭,能治好的啊……」紀無咎柔聲安慰她,他的袖子已經被她的眼淚浸濕了一大片,看著她這個樣子,他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找別人吧,找誰都行。就是……你別讓她們摸你。」

  紀無咎低頭吻著她的淚痕,有些急切地說道:「我誰都不找,我就找你。」

  「可是我有病,我有病啊……」

  「能治好的,治不好也沒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