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占有欲

  葉蓁蓁有一瞬間的怔愣。

  紀無咎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下,這次是肯定的語氣:「你喜歡你的表哥。我的,皇后。」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幾乎在咬牙切齒。

  葉蓁蓁鳳眼圓睜,怒道:「你在說什麼瘋話!」

  「你們兩個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練武,你的武功是他教的;你連他衣領上繡的是什麼字都知道,可見你們極其親近;你不相信任何人,卻相信他,遇到老虎性命攸關時都沒哭,在他面前卻輕易哭出來;你擔心他,看到他受了傷,便賜他名貴藥膏;你護著他,即便自己蒙冤,也不願意指認他的嫌疑。是也不是?」他步步緊逼,把她逼到房間內的角落,他高大的身材罩過來,仿佛泰山壓頂、烏雲蔽日。他的聲音里壓抑著怒氣,嗓音因此顯得格外低沉,在寂靜的室內,像是一把黃連木做的鼓槌,擊打著葉蓁蓁的心臟。因為離得太近,他們的額頭幾乎抵在一起,他看進她的眼睛裡,目光陰鬱而冰涼,說話時噴出的呼吸纏在葉蓁蓁臉上,明明是熱的,卻讓她想起吐著芯子的毒蛇。

  葉蓁蓁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

  他繼續說道:「你爹甚至想要把你許配給他。只可惜,你最後還是嫁給了朕,是不是很難過?」說著,他竟然彎起嘴角扯出一絲笑,然而笑容冰冷,眸中一片暴戾。

  葉蓁蓁鼓足了勇氣和他對視,沉下聲音說道:「你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所謂表哥表妹天生一對才是真的胡說八道。朕說的,只不過是事實,」他挑起她的下巴,指肚輕輕摩挲她白皙柔滑的皮膚,「或者,你願意證明給朕看,朕方才是在胡說八道,你和他並無私情,你滿心裝的都是朕這個夫君?」他說著,拉起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一手捧著她的臉,頭壓得更低,作勢要吻她。

  葉蓁蓁極力忍著,緊閉雙眼,眉頭都打了結。

  紀無咎卻並沒有親下去。他冷笑一聲放開了她,後退幾步看著她,目光深沉冰涼如冬日的潭水。

  葉蓁蓁握緊拳頭,垂下眼皮不說話。

  「葉蓁蓁,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不管怎樣,不管你心裡裝的是誰,這個事實永遠無法改變。你越是喜歡他,就會越痛苦。因為你得不到他,而他也得不到你。

  朕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葉蓁蓁把自己關在房間一整天,茶飯不思。素月以為她是因王昭儀的案子而頭疼,勸了幾句,見她神色懨懨的也不答話,比往日裡頹廢了許多,便只好退出來,和素風、王有才商議對策。

  商量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因為最關鍵的證人是皇上,而他們誰也沒那個膽子和本事請動皇上。素月私下裡問了馮有德幾句,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馮有德閉口不答,因為……他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其實,紀無咎並不是打算見死不救。他只是想晾她幾天,到她走投無路時再挺身而出。

  只有在最後關頭,她才會明白,到底誰才是真正能夠讓她依靠的人。

  葉蓁蓁的頹廢持續了一天,也就漸漸回了魂兒。眼下最要緊的是把黑鍋摘下來,否則真的背上個謀害宮妃殘殺龍脈的罪名,她也就離廢后不遠了。

  王昭儀已經醒了,只是身體虛弱得很,根本起不來床。葉蓁蓁去探望了她一下,問了幾句話,王昭儀哭哭啼啼地答了,一邊拉著葉蓁蓁的袖子說道:「請皇后娘娘一定要為臣妾做主,找出真兇!」

  葉蓁蓁有些意外:「你怎麼那麼確信此事不是本宮所為?」

  「娘娘心腸一向好,定不會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

  「……說實話。」

  「娘娘若是想要加害於我,必定會做得遮遮掩掩,儘量避免留下線索,又怎麼會明目張胆地使用火器?」

  葉蓁蓁點點頭。這麼明顯的漏洞,連王昭儀這個局內人都懂,那麼旁人又怎麼可能不懂,只是就算懂,也要裝不懂。

  她們都要置我於死地。葉蓁蓁想。

  只是本宮偏要好好地活著,活得比你們所有人都要久。葉蓁蓁冷笑。

  她把王昭儀那個貼身宮女叫到門外,讓她和另一個宮女一起演示了一下當時王昭儀被擊中的整個過程。然後,她摸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王昭儀當時是面對著門,傷處在肩上靠後背一點,鋼珠斜向下穿入,也就是說,兇手應是在她身後斜上方射擊的。」說著,她站在門口,向對面望去,那裡是一堵高高的牆。

  趴在牆上放槍,角度很吻合。

  牆外是一個偏僻的過道,葉蓁蓁領著幾個人繞過去,走在過道里,到大致是雨花閣對面的方位停住,圍著牆檢查了一番,除了順著過道的腳印外,在某一處發現,有幾個腳印是正對著牆的。

  而且,和這幾個腳印對應的紅牆上,也有腳印。

  葉蓁蓁讓王有才搬過來梯子,她親自爬上去,騎著牆仔細查看。有兩片瓦的邊緣出現了細細的壓痕,葉蓁蓁伸出手指蹭了蹭,蹭起一點浮末,這說明這個壓痕出現不久,而且應是由細而堅硬的東西所致。

  她一下子想到了飛爪。

  也就是說,兇手用飛爪卡在瓦上,登著爬上牆,伺機對王昭儀出手。

  這個過道很是僻靜,因一頭是死胡同,所以也沒什麼人經過,另一頭通向後宮各處,但這個出口平常是有人值守的。倘若值班的人向過道里一望,八成就會發現兇手。

  葉蓁蓁命人傳來案發時候當值的太監,問他當時有沒有可疑的人經過過道。那太監一口否定,葉蓁蓁便不再問,放他回去了。

  「娘娘,如果這個人撒謊怎麼辦?」素風問道。

  葉蓁蓁笑道:「不是如果,是肯定。他是從犯。」明明有人過去了,他卻說沒有。即便那個人從別處越牆過來,也很難不被他發現。而且從牆上留下的腳印來看,兇手的身手並不好。

  所以,若說當值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娘娘,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王有才也很快想明白過來,問道。

  「你們幾個,偷偷打聽一下,這個人跟什麼人交好,最近與誰有過來往,打聽得越仔細越好。尤其是懂些木匠活計或者與軍器有瓜葛的,以及會鐵器會鼓搗火藥啊什麼的,這一類人。」

  「娘娘您是說……」

  「不錯,本宮丟的那支鳥銃,馮有德應該並未撿到,怕是已落入他人之手。」因為惜命,葉蓁蓁試槍時用的鋼珠比尋常鋼珠要小一些,王昭儀身體中取出來的那粒鋼珠,正是她自己為試驗連珠鳥銃量身定做的。當日連珠鳥銃雖然炸膛,但其中還保留著一些火藥和鋼珠,兇手這次用的就是其中遺留的。那日她的槍炸膛並不嚴重,修一修應該還能用。

  綜上,有人撿走了連珠鳥銃,拿去修了一番之後自己留下,這次用來行兇,既可以除掉王昭儀腹中的胎兒,又能夠嫁禍給葉蓁蓁。

  王有才覺得很微妙,這和他曾經做過的那件缺德事是多麼相似。啥也不說了,皇后娘娘威武!

  所以這次王有才比素月素風她們兩個還要盡心盡力。

  雖說葉蓁蓁在主子裡頭的人緣不算太好,但她手底下這幾個人,在宮女太監裡頭的人緣,卻相當不錯。不為別的,就為皇后娘娘有錢。葉蓁蓁專門撥了一筆錢給他們三個出去收買人心。不要說「錢是靠不住的」這種話,在很多時候,錢是唯一靠得住的。素風、素月、王有才他們三個,本身跟著尊貴的主子,又出手大方,還從不作威作福,這樣的人不得人心,還有什麼樣的能得?

  因此,他們一番打探下來,葉蓁蓁很快有了收穫。

  麗妃宮中有個太監叫陳克,喜歡火器,他還從外面買過一本《神器譜》,裡邊有各種各樣火器的詳細圖解。最重要的,這個人跟那個值班太監的關係不錯。

  果然是麗妃!

  這女人才過了幾天舒服日子,就又不安生了。

  因為怕打草驚蛇,所以葉蓁蓁沒有差人直接去露華宮傳陳克,而是領著幾個人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埋伏著,把人敲暈套上麻袋,抬回了坤寧宮。

  陳克本來就心裡有鬼,被人從麻袋裡倒出來時,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葉蓁蓁也不跟他廢話:「招了,留你一命;不招,死。」

  「奴、奴才不不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麼。」陳克不敢招,招了肯定活不了——扛著火繩槍打宮妃這種事情,夠他死一萬次的。

  「看來是不相信本宮?這話本宮只說一遍:你若是招了,本宮可以放你提前出宮,助你遠走高飛隱姓埋名。麗妃在宮中有些勢力,但她的手卻伸不到外面。她不能,我能。」

  陳克低頭不語。

  「你以為不招就能活下去嗎?即便本宮不殺你,只要本宮有一絲懷疑,麗妃怕也不會放過你吧?」

  陳克的表情有些痛苦。他在宮裡頭混,也不求出人頭地,只想好好活著,怎麼就這麼難。先前麗妃就以命威脅他,讓他干那種勾當,現在又被皇后娘娘恐嚇。他們這些當奴才的怎麼就那麼命苦。

  見陳克有些猶豫,葉蓁蓁命王有才端來一個炭盆,炭盆中盛滿了燒得通紅的炭。王有才把炭盆放到陳克面前,葉蓁蓁笑道:「本宮吃多了烤豬蹄,早就想嘗嘗烤人手的滋味,不如你就委屈一下吧。」

  她的話剛說完,王有才便抓著陳克的手往火盆里探,陳克驚恐地喊叫,劇烈地掙扎,卻被身後兩個力氣頗大的太監按住,動彈不得。

  再虛無縹緲的威脅也不如眼前的酷刑來得直接,陳克眼看著手即將碰觸到炭火,他已經感受到手掌處的炙熱,於是哭喊道:「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

  不得不說,這世界上的硬骨頭畢竟是少數。

  那把連珠鳥銃確實是被陳克撿走的。此人愛槍如痴,可惜大齊朝對火器的管制十分嚴格,他自己無法得到一把,偶然撿了這個,雖心知是皇后娘娘的,卻因實在愛不釋手,所以想玩兒兩天再還回去。不想此舉不小心被麗妃發現,麗妃覺得這東西既然是皇后丟的,就不要還給她了,而且指不定以後能有什麼用處呢,所以勒令陳克留下了它。陳克樂得如此,自己研究著把槍修好了。

  後來王昭儀懷孕,麗妃十分嫉妒,又對葉蓁蓁懷恨在心,便用了這個一石二鳥之計,打傷王昭儀,嫁禍給皇后。

  葉蓁蓁聽他說完,問道:「那把鳥銃呢?想必你已經毀滅證據了吧?」

  陳克答道:「麗妃娘娘確實讓奴才做完此事之後把鳥銃扔進太液池,但是奴才因心中不舍,所以偷偷留下了它,就藏在居處。」

  葉蓁蓁心想,這人膽子也夠大的。不過,這樣一來,倒十分方便定罪了。

  次日,葉蓁蓁把所有人都請到坤寧宮,當著大家的面審麗妃。

  麗妃昨天發現陳克失蹤之後,便察覺出不對勁。不過轉念一想,反正證據已經毀滅,她只要一口咬定被冤枉被陷害,想來皇后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於是她面無懼色地抵著賴。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葉蓁蓁竟然命人取來了那把罪證,陳克當場指認,這東西就是他撿到的以及用來刺殺王昭儀的、麗妃讓他留下的以及銷毀的罪證。

  而且這把鳥銃是在露華宮被找到的。

  麗妃臉色大變,雖依然滿口否認,卻沒人再相信她。

  證據如此確鑿,葉蓁蓁的敵人們想幫她說句話都不可能了,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皇后對她進行處罰——紀無咎全程都在裝啞巴,只最後說了一句:「麗妃降為蘇婕妤,其他的一切憑皇后處理。」

  葉蓁蓁命人把蘇婕妤拖到坤寧門外,打上四十板子。行刑的人都是她提前打過招呼的,保證下死手,只最後給她留口氣兒便好。

  四十板子下來,蘇婕妤已經面如金紙,呼吸微弱。當著這麼多主子奴才的面被打上四十大板,遠比降位丟臉得多。

  葉蓁蓁站在台階上,修眉長挑,鳳眼微眯,環視一周,被她目光掃到的人紛紛小心肝兒亂抖,脖子後頭冒涼氣兒。

  「蘇婕妤謀害宮妃和皇嗣,本來罪無可恕。只因太后和皇上都是向善好生之人,今日本宮便只打她四十大板,小懲大誡。往後若還有人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本宮絕不姑息。」

  周圍雖然人多,此時卻不聞一絲人聲。

  紀無咎就站在葉蓁蓁身邊,在側頭看她。她這樣威風凜凜的樣子,像極了一頭小老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在濃密的睫毛之下,像是兩丸熠熠生輝的黑水晶,讓人看著不覺怦然心動。

  葉蓁蓁沒察覺到紀無咎的目光,她卯足了氣勢說道:「今日本宮把話撂在這兒,以後誰要是想作死,本宮一定讓他死得漂漂亮亮的!」

  震懾得足夠了,葉蓁蓁也就讓大家都散了。今日這樣立一立威,想必能太平一段時日。

  所有人都走後,紀無咎依然站在院中看著葉蓁蓁。她便問道:「皇上可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對不起。」紀無咎張了張口,可是這三個字卻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都不肯鑽出來。

  葉蓁蓁的後宮生活暫時平靜之後,葉家的女眷又進宮探望皇后了。

  葉蓁蓁留心打量,她祖母她母親以及她的兩個嫂子,氣色都很不錯。其實她最擔心的是她爺爺,前些天紀無咎把朝堂弄得雞飛狗跳,葉黨吃了不少虧,這種事情她想不知道都難。

  葉修名是個固執且要強的人,被紀無咎收拾,肯定很生氣。

  所以葉蓁蓁仔細詢問了一番她爺爺的情況,得知他每天都在活蹦亂跳地生氣時,本該擔憂的她,卻又放下心來。還有力氣生氣,說明身子骨硬朗得很。

  葉修名的鬱悶不只是因為紀無咎,還有一個方秀清。方秀清是個男人,老太太想罵他也不知從何處下手,因此她重點照顧了一下他老婆,摟著葉蓁蓁回憶了一番當初那個女人看上了葉康樂而葉康樂在母上大人的威壓之下並沒有娶她的往事。這麼一件棒打鴛鴦的事被她如此驕傲地說出來,葉蓁蓁聽得是滿頭黑線。連陸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見婆婆興致好,便也沒有阻止。

  且不論這件往事的內情到底是什麼,葉蓁蓁心想,方秀清和她爺爺的仇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結下的吧?

  當然不是。葉修名和方秀清之間的私怨,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公仇。方秀清剛在官場上嶄露頭角那會兒,葉修名也是頗賞識他的,兩人還有些惺惺相惜。只不過他們對待政事的理念有很大不同,後來也就漸漸相左。葉家樹大根深,所以葉修名處理事務時傾向於保守,要考慮多方的利益;而方秀清有著經天緯地的抱負,比之葉修名要激進許多。凡是這類人中龍鳳,其實都多多少少有些自負,兩人堅持己見,互不相讓,慢慢地也就發展到這一步。

  這種矛盾是一種死結,無解,除非把其中一個人砍死。

  而當紀無咎又在其中插一腳時,那就更亂了。紀無咎其實不只是利用方秀清對付葉修名,他對方秀清也有所提防,要不然趕走一個權臣又自己親手扶起來一個,好玩兒呀?

  葉蓁蓁每每想到他們之間這種三角關係就腦仁兒疼。天底下最聰明的三個人湊在一起玩兒鉤心斗角,一句話一個眼神兒都有可能暗藏玄機,光是想想就挺可怕的。

  也挺無力的。

  葉蓁蓁寬慰了老太太幾句,把話頭引向別處。陸夫人便說到自己的哥哥——也就是陸離的父親,最近要去敦煌支援守軍驅逐蠻夷的事情。那邊出現了幾撥西域來的流匪,經常騷擾邊民,蘇常虎帶兵剿了幾次,但是對方跑得比兔子都快,所以沒什麼成效。陸離的父親曾在邊關待過好些年,親自上陣殺敵,在對付關外流匪一事上很有經驗,所以這次紀無咎就點了他去敦煌。葉蓁蓁聽到此,便明白過來,怪不得前幾天蘇婕妤犯了那麼大的錯,紀無咎也只降了她兩級,原來是因為人家的爹正在邊關賣大力氣,所以他不好對他女兒下太重的手。她還只當他是憐香惜玉呢。

  又回想起紀無咎在面對王昭儀流產一事時漠然的態度,葉蓁蓁心想,這人真是當皇帝當得沒了心肝。

  與此同時,遠在翠芳樓的某個沒心肝的皇帝,輕輕地打了個噴嚏。

  「公子,可是受了涼?」紅雲關切地問道。這要是別的男人,她保管已經坐到他懷裡伸著粉紅粉紅的小手絹幫他擦鼻子了,只是眼前之人似乎極討厭被人觸碰。紅雲喜歡有錢又出手大方的男人,但是對紀無咎卻有著一種像是刻在骨子裡的敬畏,這讓她根本不敢靠近他。

  「沒事。」紀無咎掏出手帕拭了拭。簡單一個擦鼻子的動作竟然被他做得十分賞心悅目。他手中的白色帕子是商絲做的,這種絲來源於商地的一種野蠶,產量極少,十分名貴,屬於皇室特供,普通人即便有錢也買不到。

  紅雲看得眼都直了。待到他把手帕收回袖中,她笑道:「公子,不瞞您說,我在這翠芳樓待了十年,見過的男人數不過來,但沒有一個如您這般尊貴。」人但凡有點錢,都願意活得講究一些。但有些人就算再怎麼講究也只是個講究的暴發戶,而有些人卻舉手投足之間貴氣天成。

  身為皇帝,紀無咎對讚美的抵抗力是變態級別的,所以他也沒接她的話,只是說道:「我們來說正事。」

  紅雲嬌笑道:「公子請講,奴家洗耳恭聽。」

  「我要得到她。」

  紅雲心想,果然男人都夠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以他的外表和家世,要什麼樣的漂亮姑娘沒有,非要勾搭那種有夫之婦。也不知道是哪個女子如此倒霉被他盯上,奴家我今日便幫你一幫,不用謝了。

  於是,紅雲笑道:「這個,公子您問我,可是問對了。這女人啊,最喜歡的男人其實是那種冷若冰霜的,你越是對她愛搭不理,她便越是對你上心。這叫『欲擒故縱』。你罵她,吼她,侮辱她,她反而會對你言聽計從。」

  紀無咎好歹是那啥過許多漂亮女人的男人,於男女之情上還沒有一二到底,他在腦子裡想了一下如果他罵葉蓁蓁吼葉蓁蓁侮辱葉蓁蓁那麼……後果一定很嚴重!

  於是紀無咎站起身,又從袖中摸出一沓銀票拍在桌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答得不錯,這些錢你趁活著好好花。如果這個方法不管用,下次我會過來取你的人頭。」說完就要走。

  紅雲嚇得差點暈過去,哪有這樣威脅人的!動不動要別人的命,這也太扯了!可是為什麼她竟然覺得他會真的這樣做……

  「公子請留步!」

  不管怎麼說,在生命威脅面前,節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紅雲說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請問公子,那位……呃,夫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葉蓁蓁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紀無咎竟然有些迷茫。他可以找到很多詞語來形容葉蓁蓁,卻覺得無論怎樣表達都會言不盡意,仿佛那些詞語一旦加諸她的身上,便失去了效用和光彩,無法道其萬一。

  葉蓁蓁……就是葉蓁蓁。

  紀無咎嘆了口氣,說道:「總之你只要知道,她是一個極難討好的人。」

  紅雲覺得他這句話簡直就是廢話,一個良家婦女要真是那麼容易就被你勾搭了,那才叫不正常。她笑道:「憑她多難討好,也不是無堅不摧的。正所謂『烈女怕纏夫』。」她說話時著重強調「烈女」二字,偷眼打量紀無咎,見他絲毫不為此覺得羞愧,還一本正經地點頭,說道:「這話有些道理。」

  紅雲也就放棄了對他進行道德引導,說道:「所以說,公子您只要經常在她面前晃,對她好,哄她開心,時間一長,便是石頭也被焐化了,何況是肉長的人心。」

  「如何對她好?」

  「送她東西,她喜歡什麼就送什麼,要投其所好。還有,一定要溫柔。公子,不是我說您,您來這裡兩次,我就從來沒見您笑過。話說,您會笑嗎?」

  「只要笑就好了?」

  「對!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您常對她笑笑,她也就不好意思拒您於千里之外了。」

  紀無咎點了點頭:「多謝。」他把銀票往紅雲手中一塞,轉身離開。

  紅雲心花怒放地抓著銀票跟在他身後叮囑:「記住,要堅持!如果不能成功,那一定是因為堅持得不夠長久,絕對不是我的問題!」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中的重點啊。

  紀無咎點了點頭,翻身直接從二樓走廊躍下,如一隻蹁躚的燕子,穩穩落地。紅雲看得目瞪口呆。同樣震驚的還有大堂中除了馮有德以外的幾乎所有人。

  馮有德正獨自坐在桌旁,一臉苦大仇深地盯著那些想要上來輕薄他的女子。

  紀無咎無視掉周圍訝異的目光,招呼馮有德:「走。」

  馮有德很憂傷。皇上這麼快就出來了,看來是真的不行了啊……

  紀無咎一路都在沉思,偶爾扯起嘴角笑一下。

  馮有德也在沉思,沉思是不是要請個道士作一作法,乾清宮明顯有不乾淨的東西……

  所以兩人一路無話。

  紀無咎回到皇宮,認真地開始練習了微笑。他勾著嘴角,眼中閃動著光芒,看了一眼乾清門外值守的太監。

  那太監嚇得當場跪倒:「皇上饒命!」

  紀無咎:「……」

  蘇婕妤被打了個半死,好些天沒能下床。她養傷這些日子,滿皇宮就只有許才人偶爾來看一看她,這還是個心懷不軌的,可見此人人緣之差。

  心灰意冷之餘,蘇婕妤又有些遷怒許才人,那個餿主意可是許才人給她出的。她想著,下次見到許才人,一定要教訓一番,卻沒想到這人主動上門了。

  然而還沒等蘇婕妤張口罵她,她卻先主動跪在床前,自己掌了自己兩個響亮的嘴巴子。

  蘇婕妤當時就震驚了,剛剛提起來的火氣也消了大半:「你這是幹什麼!」

  「妹妹無能,牽連姐姐受苦了!」許才人的眼淚說來就來。

  蘇婕妤冷哼一聲不語。

  「妹妹進宮時日不多,實在不知皇后竟然如此陰險狡詐。我今日來也不圖你原諒,只希望姐姐別把氣憋在心裡頭,你若是難受,現在便打我幾十板子,能出出氣就好。」

  蘇婕妤此人與紀無咎有個相同點:喜歡別人對自己低三下四。對方表現得越賤,她心理上就越滿足,耳根子也就越軟。這個毛病是入宮之後養成的,她對紀無咎低三下四,一轉頭自然希望別人也對她低三下四。

  俗話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今日有那麼多女人對紀無咎低三下四,他日必有一個女人讓他也低三下四。這就是命。

  且說眼前的許才人厚著臉皮說軟話,把蘇婕妤一通好哄。接著兩人又一起罵了一會兒葉蓁蓁,也就差不多冰釋前嫌了。

  從露華宮出來之後,許才人慢悠悠走在路上,看到前方的大路上有一隊侍衛經過,為首一人風姿挺拔、器宇不凡。

  「那就是陸統領?」許才人問道。

  「回小主,正是。」她身邊的宮女答道。

  許才人聽說過陸離,他也是京中比較有名氣的公子哥兒,家世好,人品好,前途無量。當日她父母給她擇婿時,陸離也算是備選之一。只不過——

  「聽說他與皇后是表兄妹,想來感情是不錯的。」許才人盯著陸離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管感情到底是好是壞,憑著她與他的這層關係,兩人整天在後宮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想要往葉蓁蓁頭上安個罪名,大概也不是難事。表哥又多疑,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何況是這種淫亂後宮的大事呢。

  許才人牙齒咬得咯咯響,目光中帶了一絲兇狠。

  葉蓁蓁,我一定要把你拉下來。

  考慮到皇后娘娘發了一把威,所以這些天,後宮之中表面上十分平靜,沒什麼人敢出么蛾子。

  當然,只是表面。而實際上卻有點……呃,人心惶惶?

  眾所周知,皇上是個面癱,他一笑,多半是要修理人。那麼這兩天他嘴角總是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看起來十分邪氣,這就說明……一定有人要倒大霉了!

  可問題是皇上為什麼一直遲遲不肯下手啊……

  紀無咎對這種詭異的氣氛一無所知。不過,他也覺得笑不頂用。因為他微笑著看葉蓁蓁,換來的是她皺眉頂的一句:「你又想找誰的麻煩?」

  而且,臉上也挺累的。

  所以紀無咎很不爽。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令他更加不爽。

  身為皇帝,有個三宮六院很正常,晚上偶爾臨幸個把女人也是最正常不過。可是……不管他和哪個女人親熱,都會莫名其妙地把對方幻想成葉蓁蓁。這個……

  這種事情實在有點丟人,更不足為外人道,但最後還是被賢妃知道了。那晚紅綃帳中鴛鴦交頸,到關鍵之處,紀無咎繃直身體,緊閉雙眼,一臉迷醉地脫口而出:「蓁蓁!」

  「……」

  「……」

  賢妃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摻著冰塊的水,從頭涼到腳。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紀無咎,目光中透著淡淡的委屈,失望而哀傷。

  紀無咎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頓時拉下臉,也沒安慰賢妃,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直接回了乾清宮,沒有留寢。

  賢妃平躺在床上,眼角滑過淚水。她可以接受和旁人分享男人,卻無法容忍自己成為替代品。

  人人都說皇上討厭皇后,原來真相竟是如此。果然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賢妃緊緊抓著被角,自言自語道:「如此,那就別怪臣妾心狠了。」

  次日晚上,紀無咎賴在了坤寧宮。

  是真的賴啊,葉蓁蓁左右暗示他,他也不肯離開。兩人之前也不是沒有共同睡在一張床上,但葉蓁蓁覺得那時候自己腿受了傷,紀無咎不能把她怎麼樣。可是現在不同了啊……

  此時紀無咎坐在床上,只穿著裡衣。溫暖的燭光使他臉上的五官顯得很柔和,退去了平日的冷冽。

  「過來。」他招呼葉蓁蓁,聲音里含著若有若無的誘哄。

  葉蓁蓁實話實說道:「皇上,您明知道我身上有怪病,不能侍寢。」一侍寢就吐啊。

  「過來,朕不碰你。」紀無咎信誓旦旦地保證。

  葉蓁蓁心想,你碰我我就吐給你看。於是她放下心來,爬到床上。因伺候的人都被紀無咎屏退了,所以他親自幫她脫下外衣,收拾妥當。這讓葉蓁蓁有點受寵若驚。

  然後,他纏了上來,把她抓進懷裡,牢牢地抱著。

  葉蓁蓁只覺全身僵硬。

  紀無咎在她耳邊輕聲嘆息道:「睡吧,朕說過不碰你。」暫時不碰。

  葉蓁蓁很不放心。但僵硬了一會兒,困意來襲,她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軟香在懷,紀無咎睡不著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在自作自受。放著那麼多女人不去搭理,非要瘋狂地想這個人。現下把她抱在懷裡,卻又能看不能吃。這不是有病嗎!

  將此人摟在懷中似乎緩解了他的某種渴望,然而……不夠,遠遠不夠。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處像是開了道口子,不疼,卻空得厲害,越是接近她,就越覺得空洞難忍。明明與她如此相近,卻又覺得她離他如此遙遠。

  他不自覺地緊了緊手臂,換來她一陣不舒服的低哼。

  紀無咎低頭,在她墨雲般的發上輕輕吻著,嘴唇游移,逐漸轉至她的脖頸處。他深吸一口氣,鼻端縈繞的是她的體香,淡淡的不很明顯,卻似乎有著勾魂攝魄的魔力。

  於是他又有點把持不住了……

  第二天下了朝,紀無咎去坤寧宮時,發現葉蓁蓁不在,宮女說她去太液池玩兒滑冰了。

  男人追女人,最重要的只有一點:要經常刷一刷存在感。紀無咎很精準地把握了這一點,於是他也換了身衣服,又移駕到太液池。

  池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十分熱鬧。紀無咎發現葉蓁蓁就是有這個本事,她走到哪裡,就把熱鬧帶到哪裡。不管多死氣沉沉的地方,也能被她折騰得氣氛火熱。

  隆冬的太液池,表面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堅硬如石,人可以放心踩上去。葉蓁蓁讓人做了一雙特製的鞋,鞋底是木製的,前後微微翹起,像一條小船。鞋底打磨得十分光滑,在冰面上一放,簡直風一吹就能自己往前跑。

  她踩著這雙鞋,在冰面上嘻嘻哈哈,橫衝直撞。

  不管身手多好,一個人第一次滑冰時都不得要領,容易控制不住平衡。葉蓁蓁打了幾個趔趄,總是堪堪要摔倒,又能在最後時刻給扳回來。王有才領著幾個太監站在冰面上,本意是想保護葉蓁蓁,卻紛紛自顧不暇,摔了幾個跟頭。

  漸漸控制住身體,葉蓁蓁丟下王有才他們,踩著滑冰鞋衝出去,遠看像一團疾奔的火燒雲,又像是一隻抖著華麗羽毛的水鳥。

  紀無咎看著挺有意思,便也踏上了冰面,緩步走到池中央。他今兒罕見地穿了一身白衣,墨發如瀑,面如秋月,在冰天雪地里長身玉立,衣帶輕揚,仿佛謫仙一般。

  「皇上閃開!快閃開!」葉蓁蓁飛快地滑著,高聲喊道。她發現這鞋子設計得有些不合理——沒辦法停止!眼看著紀無咎出現在她前方,她想要躲避又身不由己,只得讓他離開。她心想以紀無咎的身手,定不會被撞到。

  然而紀無咎卻仿佛嚇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啊啊啊——嘭!

  葉蓁蓁以一種十分英勇霸氣的姿態狼撲到紀無咎身上,衝力之下,二人雙雙倒地,葉蓁蓁直起腰來,發現自己正騎在紀無咎身上。

  呃……

  而他,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紀無咎老老實實地平躺在地,眯著眼睛看她。她背著太陽,冬日的陽光格外溫暖,在她的身體周圍結了一層光暈,光線滑過她的肩膀,射在他的眼睛上。所以他眼睛被刺得有些酸,看得並不真切,目之所及,瓦藍的背景下一片明亮而熱烈的紅與白,像是濃墨重彩的西洋油畫,又似是遊蕩的白雲與紅霞,讓他恍惚如至仙境。

  「皇上,您沒事兒吧?」葉蓁蓁見紀無咎神情有異,擔心他被自己撞壞了腦子。她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你……」紀無咎張口,卻沒說下去。

  與此同時,葉蓁蓁發現自己又大不敬了,她想要從他身上爬起來,卻沒想到剛一動,他突然一翻身,抱著她滾了兩滾,將她壓在身下。

  現在兩人貼得更近,他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她不自然地移開眼睛。

  「我怎麼了?」葉蓁蓁問道。

  紀無咎攤開手,掌中有一支合歡釵。那是方才兩人滾動時葉蓁蓁遺落的。他把合歡釵重又插到葉蓁蓁的發間,又幫她順了順鬢角凌亂的頭髮。然後,他突然低下頭,在她未及反應時,嘴唇貼著她的額頭,吻得輕柔而有力,良久未離。

  你一定逃不出我的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