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原由,在於魏太傅得罪了威國公、國丈大人劉歇。
威國公幾日前在朝上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洋洋灑灑近千字,總體的意思就是:國家現在有錢了,人民現在富足了,要增稅一成,尤其是江南一代富庶地方,每戶年入過十兩者,還要再增稅一成。
增稅,用來幹什麼?用來擴充軍備。
增稅這件事情,歷代以來都是史家深惡痛絕,百姓罵聲一片的。而作為臣子,敢於上言請求增稅的,本朝從未有過。
老百姓生活艱難,好不容易這些年過得好一些了,又要增稅,還是為了打仗而徵稅,此事從理由到目的都難以服眾。
然而賦稅增收的政策,卻是迅速地由中央到地方推行了下去。不為別的,只因為這政策是威國公親自擬定的。
太后娘娘和皇帝雖然都不贊同此刻增收賦稅,卻也無可奈何。
然而幾日後,魏太傅在尚書房剛好講到賦稅的問題,忍不住便針砭了一番時政,言辭激動的時候,連斯文都不顧了,直接問候了一下威國公的令堂。
這樣一番話,又一個字不漏地傳進了威國公的耳里。
於是第二日,威國公便請皇帝下旨,免去魏鄉洲太傅之職,並命其永不可再入宮廷。
段雲嶂將那燙手的摺子壓在最底下,最終卻仍需做個定奪。太后娘娘雖然垂簾聽政,可是朝政上的事,她也很難拿主意。
段雲嶂左思右想,只得向貼身內侍小孫子道:
「宣攏月王爺入宮!」
。
攏月王爺段攏月其實是有封號的,封號奭王。可是那個「奭」字大家不愛念也不愛寫,奭王便被叫成了攏月王爺。段攏月這個閒散王爺當得是名副其實,他在江南一住就是半年,三天前才回到京城。回京之後,也並不進宮給太后和皇帝請安,而是蒙頭大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小孫子公公冒著生命危險硬是把段攏月從床上挖起來,趁著迷迷糊糊的時候餵了幾口飯,便塞在轎子裡抬進宮了。
轎子抬到軒羅殿門口,段攏月這才有了幾分清醒,拎著扇子挑開轎簾,便見自家皇侄躁動地在大殿裡頭走來走去,不勝煩擾。
段攏月瞪大眼睛,從轎子裡蹦出來,一路衝著皇帝就撲了過去,抱個滿懷。
「啊喲喲,我的皇侄,怎么半年不見,你就長得這樣生猛了喲!」段攏月感動地留下一滴熱淚。
段雲嶂不堪其擾地將段攏月的老臉推到一邊:「皇叔,朕宣你來是有正經事要同你商量的!」
「正經事?」段攏月一訝,「莫不是你要納妃?這可是不行的,你才多大年紀,須知細水方能長流……」
「皇叔!」段雲嶂拍案。
段攏月噤聲了。
「啊喲喲,皇侄長大了。你說,你說。」
段雲嶂嘆氣。段攏月於他,亦父亦友。不過父,也是個不負責任的父,友,也是個狐朋狗友。可是遇到大事,他是真不知道,除了段攏月,還能找誰商量。
眾人說,當年他父皇在眾皇子中能夠脫穎而出榮登大寶,段攏月出力不少。他委實看不出,這傳言的可靠之處。
段雲嶂於是,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皇叔,你可知道威國公請旨罷免魏太傅的事麼?」
「這個事情啊,臣剛回到京城的時候,略有耳聞。」段攏月撓頭。
「皇叔以為如何?」
段攏月十分愕然地回視他:「臣以為如何,不重要,就連皇上您以為如何……說句大不敬的話,也不太重要。既然是威國公請旨,那自然就得辦下來,增稅的事,不也這麼辦下來了麼。」
段雲嶂急道:「皇叔,朕當然知道此事勢在必行,朕是問你,可有轉圜的餘地?」
段攏月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深深地看了段雲嶂一眼,才道:「皇上,魏太傅年紀也不輕了。況且,他那一把戒尺,一口嘮叨,我小的時候就沒少吃虧,現在戒尺換成金的,估計更難應付。皇上,就這麼讓魏太傅退了吧,多賞些錢銀,也就是了。」
「那如果,朕不想讓魏太傅退呢?」
段攏月拿眼皮一翻:「皇上,您是皇上,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段雲嶂龍顏大怒:「皇叔!朕不過要你說句實在話,有這麼難麼?」
「……」段攏月沉吟不語。
「皇叔!」
「皇上,臣以為,你一直對魏太傅都沒什麼好感。」
段雲嶂一愣,後道:「朕對魏太傅的許多見解並不認同,可朕還是覺得,魏太傅是一個好老師,不應該遭此對待。可是滿朝文武,居然沒有一個能站出來為魏太傅說句話的!」
「皇上,您不是也沒站出來麼?」段攏月提醒他。
「朕……」
「皇上,您真想讓魏太傅留下?」
「那是自然!」
「皇上,您忘了一件事。」
「何事?」
「您的後宮裡,香羅殿那位小娘娘,正是威國公的親生女兒。由她去開這個口,豈不是更好麼?」
段雲嶂一凜,復而大喜。他怎麼沒想到這一層?
「皇叔,不愧是皇叔啊!」段雲嶂激動地抬腳就往香羅殿去。
「啊喲喲,皇侄,臣始終覺得,此時和威國公做對,實為不智啊……」段攏月話還沒說完,段雲嶂的身影已經從軒羅殿裡頭消失了。
段攏月獨個兒嘆了口氣。果然是初生牛犢子不怕虎啊。
年輕真好。
說起來,他攏月王爺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上個月就開始長魚尾紋了,這可怎麼好。
攏月王爺捏著扇子,跨進來時的轎子,對轎夫吩咐:
「把本王爺原封不動地抬回王府的床上去。」
回去補個覺先。
。
段雲嶂一路風風火火地來到香羅殿,感覺金鳳就是他黑夜之中看到的一線光明。
殿門口的內侍拿著腔調報了一聲:「皇上駕到!」
便聽見香羅殿裡頭撲撲騰騰一陣折騰,間中還混雜著皇后娘娘的驚呼:「把瓜子收起來!啊,那個核桃,核桃!」
段雲嶂忍著笑跨進來。
「皇后最近過得甚是愜意啊。」
金鳳唇上沾著半片瓜子殼,笑吟吟地走過來:「臣妾給皇上請安。」
「皇后,朕覺得你今日,格外的風情萬種。」居然連瓜子殼都動人起來。
金鳳聞言收起笑容,倒退兩步。
「皇上,臣妾宮裡的瓜子堅果什麼的,昨個剛送了一包到軒羅殿,剩下的也已經全都吃完了。」
段雲嶂笑:「皇后,朕是來看看你,不是來討東西吃的。」
金鳳冷眼瞅他:「皇上是有什麼要事?」
看看她?段雲嶂上回還說,我來香羅殿當然是為了來吃瓜子的,難道是為了看你這黑胖?
男人都是善變的……
段雲嶂指了指唇邊:「皇后,瓜子殼粘在嘴上了。」
「……」一旁的素方連忙上來把剛才來不及清理的罪證清理掉。皇后娘娘狼狽得很。
「皇后,朕今日來是有事跟你商量。」
「皇上請說。」金鳳諂媚地笑。
「威國公請旨罷免魏太傅一事,你可知道?」
金鳳臉色一黯。
她當然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麼樣。
「皇后一向是魏太傅的得意門生。既然威國公是皇后的父親,皇后正應當去勸解威國公打消這念頭才是。」
金鳳看段雲嶂的神情,仿佛窗外一隻麻雀驀地脫胎成了鳳凰。
「皇上,您打算讓臣妾去勸威國公,打消罷免魏太傅的念頭?」金鳳小心地重複。
段雲嶂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金鳳牙根都癢了。
上回讓她去改太后的主意,這回居然讓她去改她老爹的主意。他以為她是誰啊?是楊玉環還是趙飛燕?
「您覺得,臣妾去勸了,威國公就會聽麼?」
段雲嶂懇切地握住金鳳的雙手:「朕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的。」
「……」
金鳳想拿瓜子砸死這個人。
可是金鳳的神情一向是冷靜從容的。
於是她此時便也冷靜從容地深吸了一口氣,道:
「皇上,臣妾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