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 章

  【第六十一章】

  裴徊光站在石亭旁,聽著內宦稟告元龍殿裡的情景,笑了。

  ——皇帝愛美人,只要長得美就得他心意,不管是人婦還是妓人都不挑嘴。可他許是嫌髒,許是嫌忌諱,從來不會碰太監碰過的女人。宮中本來就不乏貌美的宮女大張旗鼓地給自己找對食,就是為了避開皇帝寵幸。

  裴徊光擺擺手,讓遞消息的內宦退下,漆眸深處藏著一抹笑意,望向元龍殿門口的方向,直到看見沈茴從元龍殿出來。

  而那個她想救的宮婢,低著頭跟在沈茴身後。

  沈茴從元龍殿出來,回昭月宮,必要經過裴徊光所在之地。他候在那裡,看著月色下,逐漸走近的小皇后。

  沈茴臉色不是很好,氣呼呼的,連腳步也變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她快步往前走,離得裴徊光很近了,才看見他。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稍微收了收臉上慍色。

  一個小太監腳步匆匆地從元龍殿追出來,嘴裡念叨著:「皇后娘娘等等,您帕子掉了!」

  小太監一路小跑,跑到沈茴身邊,規矩地行了禮,將手裡的帕子遞給拾星,說:「娘娘遺的帕子。」

  那並不是沈茴的帕子。

  小太監看了裴徊光一眼,猶豫起來。

  沈茴瞥一眼那帕子,尋常語調的一聲:「賞。」

  然後又壓低聲音,再道一句:「說吧。」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

  「謝皇后娘娘賞!」小太監高聲道謝。然後他又小聲地飛快說了句:「陛下臨時去昭月宮是司寢女官遞的主意。」

  言罷,小太監轉身就走。

  沈茴蹙眉。她回憶了一下,才想起司寢女官長什麼樣子。

  沉煙掌管皇帝司寢事宜,在皇帝面前遞主意,引導皇帝去哪個妃嬪宮中簡直就是份內之事。這樣的分內之事,根本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

  真的只是巧合嗎?

  沈茴側首,低聲吩咐跟在後面的平盛:「一會兒去一趟司寢處尋玲瓏,讓她得空來昭月宮一趟。」

  平盛頷首稱是。

  裴徊光更訝然。他慢悠悠地詢問:「娘娘何時在宮中有了這樣多的眼線?」

  沈茴覺得自己那些眼線早晚瞞不過東廠的眼,都會被裴徊光逐一得知。與其等著他自己摸清她的底細,還不如她當著他的面說出一部分,還能顯出幾分「誠意」來。

  她實話實說:「在這宮裡,總要有些眼線才妥當。」

  裴徊光點點頭,自然贊同。「咱家只是好奇娘娘如何收攏的人,威逼還是利誘?」

  裴徊光打量著面前的小皇后,在心裡琢磨著以小皇后的人品大概干不出威逼的事情,說不定是許了什麼諾,拿了多少好處收買人。

  ——也不知道她手裡銀子花出去多少,還夠不夠花。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司寢處的玲瓏是菊嬪生前的貼身侍女,從宮外跟進來的。剛剛元龍殿的那個小太監,有個對食,巫茲人來時被派去寶碧宮使喚。」

  宮人抬著鳳輦到了,沈茴回頭瞪了沉月一眼,也不理沉月想要扶她的手,轉而看向裴徊光。裴徊光上前一步,略欠身,遞出小臂讓沈茴扶著,登上鳳輦。

  裴徊光留在原地望著沈茴漸漸遠去的鳳輦,琢磨著沈茴最後說的話。

  菊嬪?

  裴徊光想了一下,倒是記起這人來。前一陣和太醫院的陳太醫私通,被同宮的妃嬪舉報,捉姦在床,兩個人殉情而亡。裴徊光還記得沈茴當時撞見兩人殉情的場景,頗為惋惜。

  裴徊光招來內宦。片刻之後,內宦稟來後續——

  「皇后娘娘仁心,令人送去菊嬪遺物歸家,菊嬪雙親年邁,皇后娘娘又贈了錢銀與宅院。」

  裴徊光揮了揮手,將內宦攆了。

  他好奇沈茴怎麼收買了人,是威逼還是利誘,卻獨獨沒想到——恩情。

  這可怪不得他,畢竟這些年裴徊光手段用盡,唯獨從未用恩情收買過人。可這恩情收買的人,往往更加死心塌地。是威逼與利誘所不能得的忠心。

  裴徊光忽然就想到,沈茴當日在寶碧宮救下不少人。這些人中就算絕大部分不是個東西忘恩負義,剩下的一些人若是記著沈茴的恩情,那沈茴如今在宮中的眼線可不止剛剛那兩個了啊。

  呵。

  裴徊光立在月下,吹著夜裡的涼風,望著沈茴早已消失不見的方向。

  他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低聲自語:「怪不得翅膀硬了啊……」

  若小皇后翅膀硬了,嬌滴滴哭唧唧跑來求他的次數必然越來越少。裴徊光不高興。

  可是,裴徊光回憶了一下沈茴氣呼呼扔下他的寢衣,穿了衣裳,轉身就走把樓梯踩得踢噠響頭也不回的模樣……

  嘖,怪好看的。

  裴徊光閉上眼睛,用力嗅了嗅黑玉戒上的殘香。

  味道淡不可聞,還沒他指上沾的味道香甜可口。

  ·

  皇帝一直呆坐在香榻上,腦子裡反反覆覆回憶著滄青閣內侍遞過來的話——「掌印說,他跟陛下要了皇后。」

  皇帝把這句話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是,他一直把裴徊光當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沒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當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將他拎到龍椅上來,他現在應該日日活得像個懦夫,聽沈荼的訓話,別說納妾了,連鬥雞賭錢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畢竟是踩著天下,當了八年皇帝的人,嘗遍了尊榮。

  人啊,有時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個兒跟自個兒擰巴。

  半晌,皇帝佝僂著在香榻上側躺下來。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好一會兒,小臂上傳來的麻癢將他的思緒拉回來,他抓了抓發癢的小臂,朝遠處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過來。

  皇帝鬼鬼祟祟地環視寢殿內,確定只小李子一個人,才做賊般壓低聲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萬確!宮裡好些人看見了哩!」

  好一會兒,皇帝才「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著燭台上的燈火,思緒飄得很遠。他開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會怎麼樣?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皇帝了?不再這麼窩囊連自己的皇后都要讓給一個閹人?

  下一刻,皇帝懼怕地縮了縮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應該也當不了這個皇帝了吧?簫起、吳往會殺進京城來。還留在京中沒有回封地的鑄王和錕王立刻會有動作,就連病秧子玥王說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個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著胳膊睡著了。睡夢中,他一會兒盼著裴徊光死,一會兒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宮,仔細詢問了皇帝來後的情景。聽了拾星的稟,她心裡的火氣蹭蹭蹭往上漲。

  果然,她沒猜錯。

  「誰准你善做主張了!」沈茴訓喝,氣得臉頰漲紅。

  沉月不知道為什麼會惹了沈茴生這麼大的氣,她一邊跪下去,一邊軟著聲音求:「娘娘別動怒,對身體不好……」

  沈茴心窩絞痛。她隨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問你話呢!誰准你善做主張的!」

  在元龍殿時,沈茴那一巴掌已經把沉月打懵了。此時見沈茴又來抽打她,沉月立刻紅著眼睛,手足無措地說:「是奴婢錯了,是奴婢不該善做主張!娘娘別動怒,娘娘千萬別動怒啊!」

  她求著求著哭出來,一邊簌簌落淚,一邊說:「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這樣動怒。您要是生氣,要打要罰,讓旁人來,別自己動手。若能護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兩口氣,氣呼呼地說:「滿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規矩!」

  沉月並不覺得有什麼錯,哭著說:「您是主子,沉月若是連『忠僕』二字都擔不得,對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這樣的忠僕!」沈茴氣得重新用手裡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給我記著,你是奴之前,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里的男兒有爭前程的雄心,宮裡的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你,一個並非奴籍的人,憑什麼要把自己困在奴僕的身份里!難道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照顧我、保護我,打算用犧牲自己的方式護主。從不能為自己謀劃些什麼嗎?」

  沈茴一口氣說了那樣多的話,氣喘吁吁。壓抑了太久的淚滾落下來,她聲音瞬間軟下去,帶著柔軟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辦呀。」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親人。

  「沉月知道錯了!」沉月哭著去抱沈茴的腿,「別傷心,別哭,別哭!沉月以後一定保護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來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側,欣賞著小皇后難得的氣勢洶洶的火氣。他瞧著沈茴用盡全力地握著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視線便追著沈茴手裡的披帛,盪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盡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總覺得沒什麼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隨著披帛拋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麼滋味。不過這不大可能,他應該不會惹小皇后生這麼大的氣,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見多了沈茴溫柔端莊的模樣,忽然見她大發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賞著她生氣的樣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開沈茴妝檯的抽屜,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開盒蓋,見裡面是做成兔子形狀的奶糖,還有三顆。他不由皺了皺眉。

  裴徊光不大喜歡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側,傳來沈茴高聲訓斥沉月的聲音,正說到「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裴徊光沒看見妝檯上還有別的糖,免為其難地吃起奶糖來。

  沈茴哭過,板著臉不理沉月,讓她下去敷藥、休息。她打了沉月,心裡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著頭,沮喪地繞過雕花屏,這才看見坐在她妝檯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裡的兔子奶糖。

  那盒……駱菀親手熬做,沈霆帶進宮來,沈茴不捨得一口氣吃完,每日只吃一顆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顆,都會去數盒子裡還剩下幾顆。小木盒裡應當還有三顆奶糖。

  而現在,她眼巴巴看著裴徊光將小木盒裡最後一顆奶糖放進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頭,望向裴徊光。她剛剛哭過的眼睛紅紅的。

  裴徊光便看見她濕紅的眼眸逐漸浮滿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