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沈茴趕去乾和殿時,裴徊光並不在。齊煜坐在台階最下面一級,她手裡舉著塊糕點。碎屑落到地上,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幾隻小螞蟻如何搬運糧食。
齊煜抬起頭望見沈茴,小臉蛋上立刻浮現了笑容。她將手裡的糕點塞給雲鞘,歡歡喜喜地站起身:「小姨母!」
齊煜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見小姨母,她就覺得安心,情不自禁揚起嘴角。
沈茴便也溫柔地笑起來,朝她走過去,動作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說:「怎麼在這裡坐著?」
「裡面好些宮人還要收拾東西,我不想呆在裡面。」
裴徊光忽然要搬過來,宮人們措手不及,縱使手腳麻利地收拾著,也需要些時間。沈茴來時,裴徊光並不在。他帶著齊煜過來之後,便出宮去了,尚未歸來。
晚膳已經備好了,只等傳召。
沈茴琢磨著,她既然說了晚膳會過來一起用,裴徊光應當會回來的,所以暫時帶著齊煜玩一會兒,等裴徊光回來。
裴徊光去了沈家人暫時安頓的宅院。
為了掩人耳目,沈茴給沈家挑的這處院落不大,也不大起眼。反正不過是暫時住幾日,過個六七日,就會搬回沈家原本的府邸。
沈鳴玉不在家,沈家一家人一起往正廳去,正要去吃飯。駱菀婉順地扶著蕭家老太太,沈元宏站在蕭家老太太和夫人兩個人中間,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著弒君那晚的情況。
他已經說了八百回了。
已經詳細到那天晚上的宴桌上擺了什麼菜餚和酒品都詳細說過十幾回。
不管說了多少回,他還是說不夠,每次說起都是這些年罕見的意氣風發之態,和他一跛一跛的樣子實在不符。好似他自己參與了刺殺之事。
他愛說,蕭家老太太愛聽。
沈夫人卻是一直蹙著眉,她心裡惦記的是她的么女當時多危險啊,聽說還淋了雨,不知道身體是不是吃得消,以後會不會遇到更多的麻煩啊……
「你們是沒看見啊,蔻蔻站在玉階上把人頭一扔的樣子啊……簡直把那些大臣們嚇個不行。下著暴雨,也不知道有沒有文弱書生嚇得尿褲子……」
沈夫人忽然急急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拽我幹什麼?」沈元宏正說得高興呢,回頭望向夫人。他這一轉頭,還沒看見自己夫人呢,先看見了遙遙走過來的裴徊光。
他滿面的喜色,立刻一僵。
有心怪連個通報的下人都沒有,可是再一琢磨,這死太監神出鬼沒呢,守門大爺看沒看見他都是未知數。
裴徊光緩步走到幾人面前,慢悠悠地說:「岳丈大人興致不錯啊。」
沈元宏沒說話,把頭轉到一旁去,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裴徊光並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再問:「留給岳丈大人的藥,可有每日都服用?」
沈元宏還是沒說話。
沈夫人心裡有些緊張,並不敢惹怒裴徊光,急急說:「服用!一直都有服用!」
裴徊光點點頭,吩咐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太監:「去,送沈老將軍抬進屋,綁桌子上。」
「你要幹什麼?」沈元宏猛地轉頭望過來。
他不理裴徊光,裴徊光就願意理他了?
嗤。
裴徊光也懶得搭理他,再吩咐:「再隨便去間醫館,借個醫藥箱來,帶刀的。」
裴徊光打算做什麼,沈元宏心裡隱隱猜到了。可正是因為猜到了,心裡才會更加掙扎。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聲,認真地說:「裴徊光,不要以為你對我有恩了,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就會感謝你!我沈元宏不是這樣在意小恩小惠的人。我寧願當一輩子瘸子,殘著入棺材,也不用你來治!」
「哪那麼多廢話。」裴徊光冷眼瞥過來,語氣也不耐煩,「再廢話一句,咱家只好先殺幾個人,往你嘴裡塞幾塊人肉讓你閉嘴了。」
「你!」
裴徊光再笑笑,朝沈元宏走得更近一些。他臉上帶著笑,語氣也和善,可是說出來的話沒有半點溫度:「老東西,咱家不稀罕你的感謝,更不稀罕你的另眼相看。你對咱家的態度越爛越好。嘖,咱家費心把你醫好你卻對咱家打罵不休,讓寶貝知道了,她只會更疼咱家。」
想像著沈茴紅著眼睛抱著他親著他,裴徊光十分愉快地低低笑出聲來。
「你!你!你!」沈元宏氣得臉色漲紅,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所以,老東西,你得給咱家乖一點。」裴徊光慢慢收了笑,扔了沈元宏手裡的拐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冷顏漠目地親自扶著沈元宏往屋裡去。
整個切骨重接的過程,沈元宏充滿恨意地瞪著裴徊光,這份恨意讓他連疼痛都忽略了,竟是一聲未吭。
裴徊光接過小太監遞來的雪帕子,嫌惡地蹭了蹭手指上沾的一點血跡,然後起身走到洗手架旁,再反反覆覆洗了幾次的手。
整個過程,沈夫人一直都陪在這裡。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心驚膽戰。沈元宏的斷腿被綁紮固定之後,才終於因為疼痛昏了過去。沈夫人望著裴徊光洗手的身影,猶豫了很久,才壯著膽子朝裴徊光走過去。真走到裴徊光面前了,她又不敢開口了。
裴徊光洗完手,接過帕子擦淨水漬,等了一會兒,才不耐煩地開口:「岳母想說什麼說便是,咱家沒打算擰斷你的脖子。」
沈夫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家老爺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醒過來之後……」
滿手沾血的過程讓裴徊光心情不太好,人也變得不怎麼耐煩。他直接打斷沈夫人的話:「後續請個大夫來即可。」
沈夫人鬆了口氣,她再試探地開口:「阿茴在宮裡好不好啊?」
聽見沈茴的名字,裴徊光臉上的郁色稍霽,語氣也稍緩:「她很好。」
沈元宏的傷有些年數了,比裴徊光預想耽擱得久了些,這個時候沈茴應當已經到了乾和殿在等他回去,他不想再久留,抬步往外走,回去見沈茴。
看著裴徊光往外走,沈夫人心裡掙扎了一番,才追到門口,小心翼翼地說了聲:「謝謝。」
望著裴徊光忽然停下了腳步,沈夫人整顆心都揪緊了,生怕自己的道謝反而惹了這瘋子。她緊張地攥著帕子,望著裴徊光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他說:「聽說岳母大人喜歡京都萬香樓的栗子雞,咱家將那兒的廚子從京都抓來了,再過兩日送到府上。」
沈夫人愣了。
她說過她喜歡萬香樓的栗子雞?她怎麼不記得了?裴徊光再次轉身後,駱菀快步走到婆婆身邊,低聲說:「上回阿茴帶他來一起為父親過壽,席間母親提過的。」
「是嗎?」沈夫人蹙著眉。她不太記得了。
裴徊光想快些回宮見到他的阿茴,他腳步匆匆,還沒離開,看見了蕭家老太太坐在前面的石凳上,似乎在等著他。
裴徊光走過去。
「蔻蔻從小特別珍惜別人親手為她做的東西,所以最喜歡她嫂嫂給她做的糖。菀娘恰巧剛做了些,你帶回去給蔻蔻。」
蕭家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將一個盒子遞給了裴徊光。裴徊光接過來,瞥了一眼,倒也沒立刻走,等待著。他知道,老太太恐怕又是有話要對他說。
到底是急著回去,裴徊光不想耽擱太久,主動開口:「姥姥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咱家有急事要走。」
老太太笑笑,問:「小光最近心情好不好?」
裴徊光疑惑地望向老太太。他再重複一遍:「咱家沒時間和姥姥客套,有話快些說。」
「說完了呀。」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著,「菀娘手藝不錯,這糖很甜的。你也嘗一嘗。」
裴徊光多看了老太太一眼,問:「老太太,真沒別的話了?」
蕭家老太太笑著搖頭。
裴徊光再次看了她一眼,快步經過她身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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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煜乖乖坐在沈茴面前,聽著沈茴教她的話,一句一句背下來,再複述給沈茴聽。沈茴在教齊煜明日早朝上要說的話,她還太小了,一字一句都需要沈茴來教。有些話,沈茴希望是齊煜自己說出來,而不是珠簾之後的太后說的。
裴徊光站在門口,望著暖燈下面對面坐在軟塌上的兩個人。
恍惚間,裴徊光竟荒唐地想到了歲月靜好這個詞。忽然地,他想到離開沈家前,蕭家老太太含笑問他的那句話。
可笑。都是假象罷了。
裴徊光笑笑。他不應該想到這樣的詞。他不配這樣的生活。他也不配有心情這種奢侈的東西。
沈茴回頭望向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彎著眼睛笑:「怎麼才回來呀?」
齊煜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說:「我知道了,乾爹去給咱們買糖吃了!」
沈茴一邊起身一邊吩咐擺膳,走過去動作自然地拿了裴徊光手裡的那盒糖,她說:「你再不回來,我和煜兒都要餓死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詫異地抬起眼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臉色。
「吃過了。你們自己吃。」裴徊光轉身朝偏殿的寢屋走去。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手中的盒子——綢帶結扣的方式是駱菀常用的。沈茴讓齊煜乖乖自己去用晚膳,自己抱著這盒糖去找裴徊光。
沈茴追進裴徊光的寢屋時,他站在衣櫥面前翻找著寢衣。沈茴走過去,在他身後抱著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軟著聲音問他:「真的不陪我們吃一點啦?」
沈茴用手裡的糖盒子輕輕碰碰裴徊光的肚子。
裴徊光便拿過她手裡的糖盒子,隨手放在一旁。他轉過身來,冷眼看著沈茴:「娘娘打算如何阻止咱家把小皇帝養成第二個昏君?」
就用你這樣撒嬌的方式嗎?
「煜兒才五歲。」沈茴彎著眼睛乖乖地笑,「不管她現在做了什麼,別人也不會罵他是昏君,只會罵你操控傀儡幼帝。」
「所以呢?」裴徊光神色不變,冷眼瞥著她。
沈茴溫聲細語:「所以,煜兒還小呀。就算你想再培養一個昏君,讓旁人罵昏君,總要等她再長大一些,能自己理政。」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再問:「所以呢?」
沈茴狡猾地笑了:「所以,咱們該去吃飯了呀。」
她又低哼了兩聲,抱著他搖一搖,蹙眉抱怨:「大半日不見,一回來就冷著臉對我。你一點都不想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