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沈霆搖搖頭,說道:「我從外面剛回來,還沒有去見父親。先過來問問母親和祖母這邊如何了。」
駱菀嘆了口氣,憂愁地說:「母親很心疼,一直在落淚。倒是祖母那邊好一些,老人家還吃了些粥,聽說已經回床榻上躺下歇著了。」
沈霆視線越過駱菀,望向房內的方向。
駱菀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沈霆,總覺得他過分冷靜。她將心裡的疑惑問出來:「嘉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算是吧。」沈霆並不隱瞞。他用指腹壓了壓眼尾,壓下心裡的煩躁。他剛從吳往變回沈霆的身份時,沈茴就向他坦白了她與裴徊光的關係。可是這層關係發生了變化。他的妹妹對那閹人生出了感情。
「所以,你一直在幫她瞞著?」駱菀蹙著眉,眼中浮現不解。
沈霆不知如何解釋,心中卻生出自責來。在這個家中,他是最早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所以,是不是他應該在更早些的時候主動做些什麼?也不至於今日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
「嘉延?」駱菀焦慮地望著他,打量著夫君為難的神色。
「我能怎麼辦?」沈霆疲憊地長嘆,「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
沈霆攤了攤手,躊躇地轉了轉身。像有一腔的怒火壓在心裏面,可是他發不出來,堵在胸腔里難受得要死。
么妹從小體弱,所有人都說她活不久。她想要什麼東西,他都盡全力滿足她。把她的每一日當成最後一日,把她的每一個心愿當成遺願。她喜歡什麼人不好,偏要喜歡這樣一個人?
駱菀攥了攥手,跟著揪心。
沈霆長舒一口氣,一家子老弱婦孺,他不能再亂了陣腳。他收了收情緒,轉過身來面對駱菀,放緩了語氣:「你也一夜沒睡,吃些東西,回去歇一歇。」
駱菀蹙著眉搖頭,說:「母親不吃不睡,我哪裡能歇著。」
沈霆想了想,點頭說:「好。那你多費心陪陪母親。我去父親那邊看看。」
駱菀點頭。她站在原地目送沈霆離開,然後去吩咐下人去煮了晨粥,親自端進去,努力勸婆婆用一點。
·
沈霆在後院涼亭里找到了父親。
沈元宏一個人坐在涼亭里,身軀佝僂著,望著遠處平靜的湖面。拐杖被他隨意一放,跌落在腳邊。
本就是年邁病弱的老人家,一夜之間又添華發。
沈霆走過去,無聲在父親身邊坐下。兩個男人沉默著。
好半晌,沈元宏長嘆了一聲。
「是我這個父親,護不住她啊……」話到後面,多了顫音,蒼老的男人忽然就落下淚了。
到底不願在兒子面前落淚。沈元宏抹一把臉,把臉轉到另一邊。
知父親用意,沈霆低著頭,也不去望父親傷心的模樣。
「這幾年,我一直都在後悔年輕時離鄉參軍。若說更後悔的事情,就是太由著你們幾個孩子,讓你們都生出那樣剛烈的性子。」沈元宏將哽咽咽下去,緩了好大一口氣。「我多希望你是個逃兵,不會死守城中。多希望二郎不要一腔清正,多希望阿荼性子軟一些不要跳下去。又多希望阿菩懂得蟄伏隱忍……」
沈元宏閉上眼睛垂下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低下去:「我以為阿茴最乖順。怎麼也走了這樣一條兇險的路。難道她不說,我就不知道她想做什麼?這腐爛的亂世,哪是那麼容易掰正的。傻孩子……」
沈霆喉間微哽,他勉強笑笑,說:「因為我們都是您的孩子,繼承了您的風骨。」
沈元宏搖頭,滄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兒女平安。」
沈霆轉過頭,望向身邊滿鬢華發的父親。在他少年時,父親很少在家。那時候的父親高大康健,挺拔又驕傲,總是穿著一身盔甲,剿匪迎敵,勇往直前。他教他們勇,教他們剛正良善,教他們無愧於心。
父親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個的驕傲,是他們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親老了,開始有了怕。
怕孩子們再傷亡,怕再失去他們。
「嘉延啊……你不知道父親看著她進宮心裡有多難受。她還那樣小,身體又那樣差。我甚至痴想著世子何時能率兵打進京中,或者是別的誰造反成功。曾經為這齊氏江山而征戰,現在卻可笑地盼著龍椅上的皇帝早點駕崩。」沈元宏苦澀地笑了笑,「父親甚至偷偷想過,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把她弄出宮來。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親夜裡說過。她還那樣小。我和你母親忍不住去盼以後,不知道她會不會再遇到對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愛她的人。」
「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臉,「我的阿茴知道喜歡人了,多好啊。可是怎麼會是裴徊光呢?啊?怎麼會是裴徊光呢?」
沈元宏去問沈霆,也在問自己。他已經問了無數次。
——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歡的人,不管是家貧的還是相丑的,哪怕是她身邊那兩個奇形怪狀的內侍,只要她喜歡。
可是,怎麼就是裴徊光呢?
「罷了,罷了。」沈元宏彎下腰,努力撿起腳邊的拐杖,支撐著用力站起身,然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霆望著父親逐漸走遠的蒼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頭,閉上眼睛。
不久後,沈霆覺察到了異動。他皺皺眉,猛地抬起頭,望向遠處的裴徊光。
他怎麼來了?
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遙遙盯著裴徊光的一舉一動。
沈元宏手裡拄著拐杖,低著頭,渾渾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連裴徊光迎面朝他走來,他都渾然不覺。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擋了他的路,他還以為是什麼家僕。他皺著眉抬起頭,看向這個擋路的家僕。
沈元宏發現自己的視線里是一身紅衣。
太后孝期,誰人會穿一身紅?
沈元宏愣了一下。緊接著,他的視線里慢慢出現裴徊光的臉。
「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後退了一步。他緊緊抿著唇,腮線緊繃著。他握著拐杖的手用盡了全力一般,蒼老的肌皮上凸著青筋。
沈元宏長長舒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著牙發問:「掌印大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裴徊光半垂著眼,慢悠悠開口:「阿茴睡著了。小婿左右無事,過來看望岳丈大人。」
沈元宏緊緊抓著拐杖的手強烈地顫了顫,教養讓他不要罵得太難聽:「草民沒有您這樣了不得的小婿!掌印還是莫要亂喊岳丈!你……」
「沈元宏。」裴徊光打斷沈元宏的話,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咱家這女婿,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你、你、你……無恥之徒!無恥之徒!」
沈霆大步追過來,站在父親身側,望向裴徊光:「家父年邁,掌印有什麼事情盡可與我說。」
裴徊光沒立刻接話,而是將手中的摺扇慢慢展開。
沈家父子視線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著上面的題詩——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
「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沈元宏念出來,繼而帶著嘲意地冷笑了一聲。
就他?
緊接著,沈元宏神色一僵,視線重新落在扇面上的題詩。認出來這是沈茴的筆跡。
沈元宏瞪圓了眼睛盯著裴徊光。這人什麼意思?拿著女兒送他的定情信物在這裡瞎炫耀什麼?為了氣死他?
沈元宏再深吸一口氣,在心裡告誡自己萬不可著了這閹賊的道兒,決不能被他活活氣死。
「掌印大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沈元宏握著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將青磚路敲得梆梆響。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元宏用力敲著地面的拐杖上。他緩聲道:「阿茴每次見了岳丈大人一瘸一拐的狼狽德性,都心疼得揪著眉頭。」
「怎麼?」沈元宏又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你這狗閹賊還想把我的腿砍了不准我走路了不成!」
到底,教養沒攔住,還是罵出來了。
沈元宏用拐杖敲著地面,拐杖卻在青磚上打了滑,沒了拐杖的支撐,他的身體跟著朝一側趔趄。
裴徊光扶了一把。
沈元宏重新站穩身形,發現自己扶著裴徊光的小臂,立刻憤怒地甩開,向後退了一步,用手中的拐杖重新支撐著站穩。
裴徊光也不介意。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沈元宏壓出的褶皺,然後才慢悠悠開口:「岳丈大人誤會了,小婿來給您治腿的。」
·
沈茴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她肚子空空的,還沒睜開眼睛,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她慢慢睜開眼睛。入眼,是琉璃籠炫目的光影。
沈茴這才意識到身在何處,她手肘支撐著坐起身,朝身後望去,發現裴徊光並不在身邊。她低下頭,望著身上的寢衣,慢慢回憶昨天晚上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不由地,眼前浮現家人為她心疼和擔憂的模樣。她的心裡慢慢酸澀泛濫起來。
一滴淚落在手背上,沈茴才發現自己哭了。
「娘娘醒啦?」沉月走進來,「可終於醒了。睡了一上午呢。都到了用午膳的時候。是不是立刻起來,且讓他們擺了午膳?」
沈茴匆忙擦乾眼淚,扶著琉璃籠站起身,身子卻晃了晃。
沉月驚了,立刻走過去扶她,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額頭,去探她有沒有發燒。
沈茴微笑著搖搖頭,說:「沒有事啦。就是睡得太久,肚子好餓。」
沒有發燒,沉月這才鬆了口氣,扶著沈茴在梳妝檯前坐下,一邊為她簡單梳理一下長發,一邊說:「俞太醫一早過來請平安脈,知道您睡著,一直在樓下候著呢。等會用了膳,正好讓他給娘娘把把脈。」
說著,沉月已經將沈茴睡亂的長髮整理好。扶著她往樓下去。
俞湛?
沈茴恍惚了一下。正好,她也要尋俞湛。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俞湛還沒有進太醫院的時候,沈茴就盼著他進宮。不僅是需要他調理身體,更需要他手裡的藥。
不,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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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合歡鳩毒。」沈茴溫聲說。
俞湛猛地怔住。向來溫潤從容的面容出現震愕,他站起來,盯著面前的沈茴,細細分辨她臉上的表情。半晌,才壓抑著低聲問:「何至於此?」
沈茴溫柔笑著說:「俞太醫勿多慮,我現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