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蕭家老太太起得早,沒到往日裡家裡用早膳的時候,雖然大家都起來了,老太太還是沒和大家一起用,只和沈茴兩個人吃。以前在蕭家的時候便是這樣,她並不和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只和沈茴一起。用她的話說,擔心家裡那些皮孩子用膳不文雅、人多吵鬧讓沈茴吃得不靜心。
原本如今從江南過來,理應一起用。老太太也給推了,只說中午在一起吃。
用早膳的時候,老太太自己沒吃幾口,倒是始終眉開眼笑望著沈茴吃東西。看著她捏著小勺子一口一口將南瓜香米粥送進口中,老太太覺得比自己吃進肚子裡還香。
她看著看著,心裡隱隱開始發酸。
沈茴自小那病,一個不經意就能奪了性命,家裡無不時時為她擔憂。老人家就想著病人倘若胃口好了,那就代表身體好。沈茴從小的時候,她就盼著沈茴每一頓都吃得飽飽的。偏偏這樣再尋常不過的念頭卻是奢望一樣,她的蔻蔻總是吃不下,吃多了還要吐,更別說發病時昏睡多日什麼都吃不了……
蕭家老太太輕嘆了一聲。
「姥姥怎麼啦?」沈茴望過來。
蕭家老太太笑笑,一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紅燒魚遞給沈茴,一邊笑著說:「沒事沒事。」
沈茴這才繼續吃。直到她吃飽了,剛放下筷子,老太太立刻端起蜂蜜水遞給她:「多喝些。這晨起就該多喝些溫水,你喝的太少啦!」
「好。」沈茴乖乖地應了,雙手接過來,捧著一口氣喝了好些。
用過早膳,兩個人出去散散步消食,還沒走多遠,遠遠看見沈霆尋過來,沈鳴玉跟在父親身後。
「外祖母,老五知道您過來,一早趕過來,在前廳候著。」沈霆說。
老太太皺皺眉,她現在恨不得一日十二時辰一直和她的小嬌嬌在一起,哪裡願意現在去見蕭牧。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事情不能這麼幹。她點點頭,對沈茴說:「你就別跟著姥姥過去了。不方便!」
「好,我聽姥姥的。」沈茴彎著眼睛笑,是姥姥最喜歡的乖巧模樣。
沈茴和長兄目送姥姥離開,她轉過頭對沈霆閒話家常:「哥哥這一趟去西南可都還順利?」
「順利。」
沈茴笑著點頭,很快將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沈鳴玉也快步走到她前面,高高興興地拉著沈茴的手,說:「姑姑你送我的禮物我好喜歡!」
沈茴含笑問:「那鳴玉能做好嗎?」
「能啊!當然能!」沈鳴玉眼睛亮亮的,一片堅定。
「訓兵訓得怎麼樣啦?」沈茴詢問。
「挺好呀!都挺好的!我正在給她們準備盔甲、武器。只是可惜能尋到的成品都是男子用的,不太合適她們。我得想法子找人專門給女子打造合適的盔甲和武器。」
沈茴聽她很有思路,略寬心。知道這是很大的一筆花銷,即使這次出來她偷偷帶了一盒子銀票打算一會兒給沈鳴玉,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鳴玉,我和你小姑姑要單獨說幾句話。」沈霆開口。
沈鳴玉點點頭,沖沈茴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像陣風似地往前面去了。
「哥哥?」沈茴望向長兄。
沈霆直接問:「他走了嗎?」
沈茴一怔,臉上乖乖的笑容僵在那裡。
沈霆看她一眼,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蔻蔻,哥哥還不至於無用到有人潛進自己家裡還不知道。」
沈茴抿著唇沉默了一陣,才小聲說:「我也不知道他走沒走……」
「陪哥哥走一會兒。」
沈茴點點頭,默默跟著哥哥身後。後院有一處靜湖,兩兄妹沿著鏡湖沉默地散步。一陣風迎面吹來,沈霆朝一側邁過一步,擋在沈茴身前。他停下來轉身,望著沈茴。他沉聲問:「委屈嗎?」
沈茴低著頭,盯著自己隨風拂動的裙擺,一時沒答話。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乃至於沈霆忽然這樣問她時,她茫然不知。
沈霆也不催,耐心地等著。
沈茴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初時的委屈都已因習慣而消散不見了。可是此時此刻,在自己的家裡,長兄輕輕問的這一句,她忽然心裡有點難受。
有些豆蔻年歲里對未來的美好暢想,她這輩子都錯過了,再不可得。
可是沒有回頭路。
「哥哥。你幫幫我。」沈茴抬起眼睛望向失而復得的哥哥,決定將早些時候想好的話今日都說出來。
「你說。」沈霆覺得自己比想像中要平靜很多。
「上次在宮中,我曾說過我不在乎以後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
沈霆點頭。他自然明白沈茴想要的是什麼,她要她從書中讀來的盛世。
沈茴頓了頓,繼續說:「那日之後我想了好些。若今日舊事重提,我希望哥哥可以幫幫我和煜兒。」
沈霆沉默著了好一會兒,才問:「蔻蔻是覺得,你和那孩子,會比哥哥做得更好?」
沈茴輕輕搖頭,小聲說:「不是的。總覺得這條路好難好難,總擔心自己做不好。」
沈茴眸中浮現了猶豫,她猶豫要不要告訴哥哥煜兒其實是個小姑娘。煜兒女兒身的變故,讓本就艱難的前路,更加兇險。她還沒有想好說不說,沈霆已再一步逼問。
「所以為什麼?」
沈茴沒有回答,反而認真地問:「哥哥,若我裡應外合助哥哥登上九五之位,哥哥何時會選秀封妃填六宮?又打算如何在皇子中挑選太子之人?」
沈霆根本沒有想過這麼遙遠的事情,聽沈茴這樣問,不由怔住,他眼前浮現駱菀溫柔的眉眼。他說:「蔻蔻,在你眼裡兄長是拋棄髮妻的人?」
沈霆本就是個嚴肅的人,說這話時再添了幾分嚴厲。
「哥哥,我知道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能糾於細節,這樣過於狹隘。可是我有我的自私,我捨不得嫂子再受委屈了!長嫂如姊,我已經失去了兩個姐姐,怎麼忍心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再受委屈……」
沈霆皺眉:「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沈茴使勁兒搖頭:「哥哥,除非你再尋旁人,否則鳴玉很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了。」
有什麼東西在沈霆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想起駱菀喝的湯藥。她說,那是調理身體的補藥。
「你離開的七年,家裡真的很不好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些人為什麼要那樣欺負人。」沈茴說著便落下淚來。
「誰,你一個個告訴哥哥,都誰欺負你們了!」
沈茴沒有細說那些過往,而是說回嫂子。她說:「嫂子娘家人都說沈家接二連三出事,說留在沈家就是沾一身晦氣。他們要嫂子歸家,讓她給無所出的表兄做續弦。嫂子不願,他們幾次三番上門來鬧,破口大罵沈家不放人,甚至帶著一群家僕上門搶人。」
沈霆想像了一下家中老弱婦孺面對那些人的場景,不由臉色鐵青。
「所以,嫂子故意把自己身體藥壞了。」沈茴抬起眼睛,盯著長兄臉上的表情。她語速緩慢,平淡說著些難過的過往,「嫂子本就病著,她臉色蒼白卻掛著釋然的笑,她說在這世間很多人眼中女子的絕大部分價值就是傳宗接代的肚子,她說她藥壞自己的肚子,那些人就不會再來打她的主意,她可以安心地守著鳴玉了。」
長久的緘默。
在那群狼虎視眈眈等著吃絕戶的七年裡,一家老弱病殘相依取暖相偎前行。那些不舍和誓言悄悄埋在心裡,身邊這些親朋,是她永遠的私心。
腳步聲打斷了兄妹之間長久的寧靜。
「娘娘該回宮了。」裴徊光望著沈茴淚水漣漣的臉。
他不喜歡她哭。
他經過沈霆身邊,快步朝沈茴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腕,要將她帶離這裡。
現在就走?不與姥姥說一聲?沈茴心裡不捨得,可是裴徊光臉色好差。他握著她的手腕,拽著她就走。
沈霆將目光凝在裴徊光的背上,他忽然問:「告知我身份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裴徊光沒理沈霆,他拉著沈茴直接回到她閨房。沈茴環顧四周,鬆了口氣。還好今日家中有客,府里的下人都在前面,沒有人看見。
她低下頭,使勁兒把臉上的眼淚擦掉。
回到閨房,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拿起她的一件薄薄的春日斗篷給她披上,將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悶聲說:「我還不想走。」
「京里送消息,太后崩了。」
沈茴愣了一下,心道是得回宮去。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出閨房,從西面的側門離開。剛出了側門,他卻停下了腳步。沈茴伸手掀著兜帽邊邊,抬眼疑惑望著他。
「所以委屈嗎?」裴徊光問。
沈茴平靜地說:「你又偷聽。」
裴徊光睥著她,雖然知道她就算撒謊也會說不委屈,可還是想聽她說。
沈茴鬆了手垂下眼睛,悶聲說:「我在江南時,身體病成那個樣子,還是有好些人想要娶我。在我剛十歲時,就巴巴來說媒。掌印知道為什麼嗎?」
沈茴臉上勉強笑了笑:「不是因為我有多好,而是因為他們都想吃沈家的絕戶,娶了我再盼著我早早病死,好拿著沈家的家財升官發財娶妻生子。家裡不願,甚至有人動了歪心思,想先壞我名節,逼家裡答應婚事。幸好父親發現,拿著拐杖將人打走了。父親很生氣,他把家財盡數散去全部接濟了窮人,那些懷著歹心的人才不再讓媒人上門。」
沈茴臉上掛著乖乖的淺笑,語氣也是一慣的溫軟平和。
「我知道你想聽什麼,你希望我向你軟軟地撒嬌,你希望我對你說跟著你我一點都不委屈。因為哥哥問我時我沉默了,所以你在等我哄你。」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平靜地說:「可是我現在心裡也好難過,沒有力氣去哄你。」
裴徊光安靜地聽她說。
等沈茴說完,裴徊光輕輕點了下頭,沒有表情的五官辨不出情緒。然後,他朝沈茴伸出手,緩緩說道:「那娘娘過來,讓咱家哄哄。」
沈茴一愣,怔怔望著裴徊光。
她盯著裴徊光遞過來的手好半天,才遲疑將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上。她朝裴徊光小小地邁出一步,離得他更近些。
她懵懵地望著裴徊光似乎探不見情緒的漆眸,直到裴徊光將她拉到懷裡,沈茴僵硬地將臉貼在裴徊光的胸膛時,她還在深深懷疑——裴徊光真的會哄人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