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隨迫切想知道女孩看到畫是什麼反應,會給他什麼看法,他既期待又緊張,睡會醒,醒了睡,睡了又醒,半死不活的撐了一夜,頂著黑眼圈去的畫室。

  天還沒亮就去了。

  整棟小白樓靜悄悄地屹立著,等待黎明的曙光擁抱自己。

  江隨沒踩感應燈,他在昏沉的樓道里慢慢上樓,摸了串鑰匙出來,開大門,開第一畫室的房門。

  進去待了半小時左右,轉去閣樓上躺著。

  沒躺十分鐘就下來了。

  七點左右,等的姑娘沒來。

  八點整,上課了,人還是不見蹤影。

  江隨的所有情緒都被焦躁不安覆蓋,他坐在畫架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腕部的鏈子。

  畫板上空蕩蕩的,連畫紙都沒鋪。

  蔡秀跟王月小聲說話:「今天怎麼回事,一下兩個都沒來,她倆約好的吧?」

  江隨猛地回頭,這才發現小姑娘最好的朋友也不在。

  「誒,隨哥,我橡皮泥沒……」

  謝三思開門進來,話沒說完,就被他隨哥一陣風似的動作給整懵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大門口已經沒了人影。

  江隨送過小姑娘回家,記得路,很輕鬆就找了過去,他還在想,怎麼不先在老趙那打個電話。

  就這麼直接跑一趟,太衝動了。

  待會見了她家裡人,不知道要怎麼應付,找什麼藉口。

  只是沒想到,到了目的地,紅漆斑駁的大門緊閉。

  江隨瞪著掛在門上的大鎖,太陽穴突突亂跳。

  隔壁門裡推出來倆摩托車,中年人剛要鎖門,冷不丁被一道視線釘住,他手裡的鎖頭差點掉下來。

  「小伙子,你,你幹嘛……」

  江隨打斷他:「這家人去哪了?」

  手指指緊閉的大門:「是不是走親戚去了?」

  這是他心裡的希望。

  最好只是去走親戚了,當天或者明天就能回來。

  然而中年人的回答卻是搖頭:「沒吧。」

  江隨呼吸一停。

  「去醫院了好像。」中年人說,「後半夜突然去的,動靜還挺大。」

  醫院西邊的樹底下,陳遇坐在台階上啃饅頭。

  樹上一片蕭條。

  天空灰濛濛的,像捂了一塊髒布,看的人很是壓抑。

  陳遇噎著了,錘錘胸口,眼睛看著地上的枯樹葉,一滴兩滴的液體掉了下去。

  很快就聚成了一小灘,倒映著悲傷跟茫然。

  有一串腳步聲靠近,頭頂照下來一塊陰影,夾雜著淡淡的薰香味道。

  一雙湛藍色球鞋停在面前。

  陳遇恍惚著抬起頭:「你怎麼在這裡?」

  江隨看著女孩哭過的眼睛,滿心的恐慌一凝,他嗓音沙啞地開口,聲調是前所未有的低柔:「怎麼了?」

  陳遇眨眼:「沒怎麼啊。」

  江隨的目光落在她濕漉漉的眼睫上面:「沒怎麼你會來醫院?」

  女孩垂下眼睛,睫毛上的淚珠顫了顫,被她用手背抹掉了,她輕聲道:「小珂出事了。」

  江隨怔了下,眉峰一挑:「什麼情況?」

  陳遇不答。

  江隨在她前面蹲下來,看了眼她手裡的半個饅頭:「早飯就吃這個?」

  陳遇還是沉默不語。

  江隨碰碰饅頭:「冷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走,我帶你去吃別的。」

  陳遇掙脫開來:「算了。」

  江隨低眸,視線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發現她還是昨天的一身黑,只是頭髮有些亂,像是從床上爬下來的。

  眼睛非常紅,眼底有很重的青色,嘴唇乾燥發白,小臉上布滿疲憊。

  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江隨皺了皺眉:「一晚上沒睡?」

  陳遇捏著饅頭,聲音淡淡的:「你是來找我的?」

  江隨的問題被忽略了,他感到無奈:「我先問的你。」

  陳遇撇嘴:「不想說。」

  江隨:「……」

  行吧,不想說就不說,誰讓老子寵你。

  「是。」

  江隨對上女孩呆愣的眼神:「我是來找你的。」

  「不然誰會沒事來醫院?」

  陳遇的嘴角動了動,想說話的,最後卻抿了起來。

  江隨撿起腳邊的枯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我們認真努力的小陳同學今天沒來,我不得上門探望探望?」

  陳遇沒有出聲,不知在想什麼。

  「去了你家發現大門是鎖著的,正準備走,你隔壁那家剛好有人出門,我就問了一下。」

  江隨輕描淡寫:「所以我就來這兒了。」

  陳遇陷入漫長的靜默中。

  昨晚凌晨一點多,她看著畫想事情,家裡的安寧被一通電話打破了。

  電話是小珂她爸打的,目的是找他們家借錢。

  陳遇爸媽有個習慣,攢了點錢就存摺子上面,年年如此,可是銀行白天才開門,摺子上的錢也拿不出來。

  家裡平時沒多大開銷,也不會放多少錢,他們就找了鄰居,三言兩語說是什麼事。

  鄰居一聽是救人用的,二話不說就借了大幾千塊錢,讓他們趕緊送到醫院去。

  否則江隨也不會從鄰居那得到這個信息。

  陳遇摳了摳手心,小珂跟大伯他們一起住的,沒分家,這次卻沒借到錢。

  親情被現實攪的稀巴爛。

  陳遇忽地看向江隨:「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

  江隨手上力道加重,樹枝「啪」地斷了。

  全世界都靜了下來。

  江隨丟了樹枝,眼帘闔了闔,眼裡有什麼翻湧了上來,又在幾秒後褪了下去,他半晌笑著嘆息:「好吧,我承認了。」

  「秋秋不是經常給你打電話嗎,老頭讓鍾伯查號碼查到的你家,地址是他告訴我的。」

  他始終低著頭,沒注意到自己說第一句時,女孩瞬間的僵滯,也錯過了她在自己說第二句後的表情變化。

  就因為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曾經跟在她後面,一路把她護送到家,所以撒了個慌。

  江隨說完了,久久都沒聽到女孩的回應,他撩起眼皮,冷不防撞進她清冽的眼睛裡,氣息一頓。

  陳遇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就是這樣?」

  江隨偏開頭:「嗯。」

  陳遇盯了他一會,啃起剩下的饅頭,不再問什麼。

  江看她這樣,自己心裡頭堵得慌,想發火,卻又在她泛紅的眼角下硬生生憋住了火氣:「你爸媽呢?」

  陳遇聲音模糊:「去取錢了。」

  「夠嗎?」江隨說,「要多少錢,我有。」

  陳遇咽下饅頭:「這個你別管了。」

  江隨感覺自己被她推開了,面色頓時黑了下去:「什麼叫你別管了?非要這麼生分?」

  「我不是那個意思,」陳遇嘆氣,「錢夠了。」

  「小珂早上過的危險期,後面的情況還不好說,等醫生給治療方案。」

  江隨聽的微愣:「她怎麼了?」

  陳遇吃掉最後一塊饅頭,哽在嗓子眼,難受的她想哭:「被車撞了。」

  江隨驚出一身冷汗。

  那長馬尾每天都跟他的小陳同學有說有笑,兩人關係很要好。

  昨天放學還說什麼要一起去買水粉紙,試試跟素描紙有多大區別,就約的今天下午放學。

  人世無常。

  醫院大門口有車輛進進出出,製造出的雜音流不到樹底下。

  這一塊像是獨立出來,成了個小世界。

  世界裡就兩個人。

  正值青春年少,卡在青澀跟成熟的那個小縫裡面,未來還未來,此時各有心思。

  江隨瞥了眼眉心緊蹙,氣色很差的女孩,最好的朋友恐怕不只是不小心出車禍,背後還有一些事。

  這跟江隨沒關係,他不會問。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況且小陳同學也不方便說,她不是那種在背後議論別人是非的人。

  江隨看看手錶,上午他也不打算回畫室了:「胃難不難受,還吃東西嗎?」

  陳遇搖頭。

  江隨湊近看她,看了兩三分鐘,低聲道:「小陳同學,過了一夜,你蒼老了。」

  陳遇沒有領會他調侃後的關心。

  江隨嘆了一聲:「我去給你買點喝的,好不好?」

  陳遇有些走神。

  江隨把她頭上的一片枯黃葉子拿下來,捏在指間:「在這裡等我。」說著就出了醫院大門。

  畫的事兒全拋到腦後了,眼下當務之急是照顧小姑娘的心情。

  這麼脆弱的模樣,他有一點無措。

  陳遇在想小珂,上個月她提起有關高中搭建感情的話題,自己就有了懷疑。

  前不久小珂又露出不想回家的樣子。

  陳遇的懷疑更重了些,可還是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昨晚接到電話之前,她都是那麼想的。

  小珂爸媽都是高材生,文化人,他們一起攜手走過知青歲月,見證新時代的來臨,吃了很多苦,從高中一步步走到的今天。

  二胎都生了,現在快要一百天。

  還是出了事。

  挺亂的,比陳遇想像的亂多了。

  陳遇沒想到小珂爸媽早就離婚了,怕影響到她學習,就瞞著她,想等她明年高考完再攤牌。

  最震驚,最離譜,最滑稽的是,當媽媽的有新的對象了,孩子就是對方的,另一半想要她快點跟前夫劃清界限,帶著他們的孩子過小日子。

  當爸爸的,在為自己現在的一段愛情發愁,對象是去年教過的學生,年輕貌美的大好年華跟了他,兩人吵架的原因跟前妻是同一個。

  他們如今的感情歸屬,都希望他們徹底脫離彼此,隔斷的乾乾淨淨。

  這些都是陳遇聽他們吵架知道的。

  就在醫院走廊上吵,帶過來的小嬰兒哇哇的哭,那畫面是人生百態一角。

  那兩個人明面上是為了女兒留在原地,忍氣吞聲,一再委屈自己,其實各有各的軌跡,各自都走遠了。

  所謂的為她好,實際是一種難以估量的傷害。

  就像小珂昨晚放學回家,無意間撞見了真相,情緒失控,跑出去讓車給撞了,這樣的傷害。

  陳遇把手心摳出層層疊疊的引子,渾然不覺得疼。

  小珂是來找她的。

  那條路離她家不遠了,就差一個路口。

  陳遇彎了腰,雙手抱住膝蓋,臉埋進了臂彎裡面。

  後半程的集訓生活,小珂顧不上了。

  畫不了畫,考不了試,復讀一年,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機關一樣。

  一個節點出了問題,後面的都會有影響。

  往前走的人生路上,有著太多太多的意外,猝不及防,又不可避免。

  攤上了,除了接受,沒第二個選擇。

  陳遇紅了眼眶。

  頭髮被按,耳邊是少年帶著粗喘的聲音:「哭了?」

  「沒有。」她翁翁的說。

  江隨跑著去,跑著回來的,用了百米衝刺的速度,額角有點濕汗,他抹了把臉,拉開外套脫下來。

  「幫我拿一下。」

  話這麼說著,外套已經搭到了女孩的頭上。

  陳遇忽然被一股薰香籠罩,先是一愣,而後是鋪天蓋地的不自在,她抓住外套一扯,臉從臂彎里抬起來,重見天光,以及少年溫柔的目光。

  怔忪了下,她緩慢地眨了眨眼,溫柔不見了。

  錯覺一般。

  江隨把一瓶老酸奶遞過去。

  陳遇沒接。

  「我們小陳同學嬌氣。」江隨將吸管抵進老酸奶的瓶口,再遞給她。

  陳遇抱著他的外套,蔫了吧唧:「不想喝。」

  「稍微喝點。」江隨把酸奶往她懷裡一塞,從口袋裡摸出一包才買的紙巾,沿著邊緣線撕開:「照鏡子沒,眼睛都腫了,這樣還說沒哭。」

  陳遇咬住吸管,喝了一口酸奶:「我很慌。」

  江隨手上的動作頓住。

  「你懂那種感覺嗎?算了,你不懂的好,這不是什麼好的感受。」

  陳遇垂著眼瞼,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藏在搖曳的樹影里:「昨天還好好的,都好好的。」

  「我跟小珂約好了,不考統招,只報T城美院的單招,到時候我們一起過去考試,我還沒坐過火車,沒有出過C城,她也沒有,我們要坐十個小時出頭的綠皮車,去T城的只有那一班,我們都在存錢,打算多買些吃的路上吃……」

  江隨拿著紙巾,認真聽女孩的語無倫次,想說你最好的朋友因為意外失約了,還有我,我不會失約的,我陪你。

  不就T城美院嗎,陪你上。

  對了,那破學校美術生的文化課分數線是多少來著,去年的他有查過。

  好像要求很高。

  操……

  文化課老子拼了就是。

  女孩說完了,江隨側過頭,一瞬不瞬看她:「還報那個美院嗎?」

  陳遇眼裡含淚,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

  江隨抽了一張紙巾給她,故作嫌棄:「擦擦吧,哭的鼻涕泡都出來了,髒死了。」

  「怎麼可能,我又沒哭。」

  陳遇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聲音裡帶著幾分哭腔。

  江隨「嘖」了聲:「我的小陳同學,仙女包袱這麼重的嗎,你什麼醜樣我沒見過。」

  陳遇繃著臉:「滾。」

  後腦勺的頭髮被摸,飽含了生疏的安撫意味,她眼裡的淚再也兜不住,斷線的珠子似的,一顆一顆往下滾落。

  江隨把他的小仙女攬進懷裡,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膀,輕輕拍著她起伏顫動的後背。

  「不哭啊,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