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談判也是一門藝術

  承明三年,六月。

  今上為先皇守孝三年之期已滿,三月,朝廷下旨,凡四品以上官員皆可送家中適齡女子進宮參選。

  中書侍郎江元清之女江婉君因長相嬌媚封了正六品寶林,明日就得入宮。

  江府,

  府內寂然無聲,零零散散伺候的下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主子們的不快。

  「嘭」的一聲響起,在這三進三出的院子中顯得格外的突兀,而後又是「嘩啦啦」一聲接著一聲,伴隨而來的還有年輕女子惡毒的謾罵聲。

  但府中諸人皆充耳不聞,江婉君亦是早已習以為常。自三個月前自己被選中後,這種事情隔三差五便會發生,不過在前院的父親也能淡定如狗,她亦是沒有料到的。

  跟著江婉君身邊伺候的春桃望了望發出聲音的那間屋子,撇了撇嘴,略有嫌棄地說道:「三個月了,我都替她累得慌,這江府就算有再多的好東西也不夠她砸的。」

  更何況,中書侍郎祖上三代務農,家底並不富足。

  江婉君勾唇一笑:「江府沒有,白府有,只要白府不倒,她便永遠也摔不完。」

  春桃道:「那也是,白府是這江陵城首富,那好東西就像流水一樣的送到夫人的院中,想來也夠她們摔的。」

  江婉君並未搭理春桃的話,而是一臉淡然的叩響了父親江元清的書房。

  而這邊,江家二小姐的屋子裡,花瓶、杯盞碎了一地,一片狼藉,幾乎沒有落腳之處。

  江二小姐江婉嫣姣好的面容此時因怒氣變得有些猙獰,「憑什麼,憑什麼她一個姨娘生的,竟能進宮。難不成以後我見了她還要行禮?」

  白氏一臉肉疼地看了看滿地的殘杯碎盞,恨鐵不成鋼地用指尖狠狠點了點江婉嫣的額頭,道:「與那小賤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你怎麼就沒學到人家半分?一點也沉不住氣!當初若不是你不爭氣,哪裡輪得到她來替你進宮參選?」

  提起這事,江婉嫣更是生氣,道:「三個月前我若不是莫名其妙的起疹子,又哪裡輪的到她?若輪起來,當初若不是母親你攔不住父親,父親又怎能將她記在你的名下?有了這進宮參選的資格!」

  提起這個,白氏更是來氣,當初江元清為了讓將來江婉君能許個好人家,便硬塞著將她記在了自己名下,成了著江府的嫡女,自己的女兒反倒成了嫡次女。

  揉了揉手中的絹帕,緩了緩心中的怒火,白氏方才語氣柔和的說道:「急什麼,有你外祖父在,還怕你父親不送你進宮麼?何況,她一個姨娘養的,就算進宮,能撈到什麼好處?左右以後也不過是你進宮的墊腳石罷了。

  你啊,從現在,好好給我在這屋子裡待著,跟著嬤嬤學學規矩,養養性子,就你這毛毛躁躁的,若是進宮,為娘才要為你擔心。」

  江婉嫣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到時候我也能進宮?到時候若是她不配合怎麼辦?」

  白氏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柳氏那賤人和小賤人都在咱手上,不怕她不聽話。」白氏柳眉輕揚,滿臉不屑。

  那柳氏當年以一舞姬身份嫁與江元清為妻,靠著酒樓中賣弄風騷資助江元清進京趕考,後來江元清爹爹榜下捉婿,要將自己許配給他。

  自己沒將她掃地出府,許了個姨娘的身份就不錯了,那柳氏竟然還妄想那平妻的位份。

  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個賤人也敢妄想與自己稱姐妹麼?

  若不是江元清將那賤人護得緊,說是當年若非她的資助,自己也沒有高中的一天。自己早就將她打發了出去。

  有了白氏的保證,江婉嫣喜笑顏開,摟著白氏的腰肢撒嬌道:「我就知道,還是母親最疼我。」

  江婉君走進書房的時候,江元清正坐在太師椅上品著茶,一旁的冰鑒散出絲絲涼氣,讓江婉君覺得人都清爽了幾分。

  江婉君上前,微微福身:「父親找我?」

  江元清放下了茶盞,敲了敲桌子:「過來坐,為父有些事情要囑咐你。」

  江婉君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了江元清旁邊的太師椅上,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了杯茶,輕輕抿了一口,道:「父親想要囑咐些什麼,女兒大概也知道。你放心,女兒進宮之後定會想法子得到皇上的寵愛,光耀江府門楣。女兒在宮裡也會小心行事,絕不做出牽累江府的禍事。」

  看著自己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舉手投足間皆是閨閣女子之典範,江元清滿意的點了點頭,看來自己這麼多年在她身上耗費的心血果然沒有白費:「比起你妹妹,我更屬意你進宮,你可知為何?」

  江婉君抬頭直視一旁的江元清,並未漏過他眸中露出的精光,冷笑道:「因為女兒背後只有父親,更適合做穩固乃至提升江家地位的棋子。可是妹妹不同,她的背後還有支撐你到如今正四品中書侍郎的白府。若是妹妹入宮,白府定然也會有所求,想來,這並不是父親想要的。」

  江元清從來就是自私自利之輩,否則當年高中之後,也不會為了娶那白氏進門,將自己的母親柳氏貶妻為妾,連個平妻的位份都不願意給。

  痴儍如白氏,還呆呆的以為江元清是為了顧忌她的臉面,她根本就不懂,娶一個舞姬做妻,是他今生最不願意面對的污點。就算沒有柳氏,想來江元清也會找由頭讓自己的母親病逝。

  可有了白氏這一出,別人皆以為是她白府仗勢欺人,江元清知恩圖報,畢竟,當初支撐他進京趕考的盤纏可是柳氏在酒樓之中一支支舞辛苦賺來的。

  江元清聞言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陰沉,語氣冰冷:「你說話何必如此刻薄?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做的那些小動作,不知道你妹妹當時為何會無緣無故起疹子錯過了選秀!」

  江婉君嘴角微微上揚,嗤笑一聲,道:「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父親怎麼就生氣了呢?她連家裡的姐妹都鬥不過,去那宮裡豈不是要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女兒這麼做,也算是救了她,她應該感謝我才是。」

  一面說著,還一麵皮笑肉不笑的給他又斟了杯茶。

  從他貶妻為妾的那日起,在她心裡他便不配做自己父親了,不過思及柳氏和弟弟江思齊還在府里,自己也不好與他撕破臉,江婉君換了平日裡慣用的笑臉,語氣平和的說道:「女兒身為江家女,自是知曉一榮俱榮的道理,只是眼下還有一事若不妥善處理,女兒就算進宮也寢食難安,還望父親成全。」

  江元清聽到這話,倒是明白了江婉君所求何事,緩緩道:「你放心,我定會好好待你姨娘和齊兒。」

  江婉君目光澄澈地盯著江元清說道:「不,我要父親許母親平妻之位,齊兒嫡子之尊,以後不能再讓母親受委屈,處處受夫人刁難。」

  如今有了倚仗,當著江元清的面,她便是直呼母親也不能拿她如何。更何況,這些,本就是他們應得的,她要的,並不過分。

  江元清眼眸微動,不知在想些什麼,江婉君又道:「這件事以父親如今的地位,要辦到並非難事。更何況女兒以後便是宮中的小主,若母親還是姨娘身份,那女兒在宮裡也會被人瞧不起的。想來,白府也是能明白。」

  江元清如今好歹也是正四品,白府雖是江陵城首富,可他們家畢竟世代經商,族中並無人走上仕途,況且,平日裡白府最愛借著江元清的身份行事,他早就不滿已久。

  此事若成了,便是了了柳氏多年心愿,自己在宮裡也能安心幾分;若是不成,那也在江元清與白氏之間留下了齟齬。

  不過,以自己對江元清的了解,此事定然能成,不過是時間問題。

  果不其然,提起白府,江元清神色微變,點了點頭,道:「我答應你就是了。等過些時候,挑個黃道吉日,我便開宗祠,改族譜。」

  不是立即,而是過些時候,顯然江元清也有自己的思量,若她進宮之後,不得皇上歡喜,遲遲未曾晉封,那么姨娘也沒有扶正的必要了。

  畢竟,這江府之中,又不是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目前看來,顯然白府的助益更大。

  江婉君點了點頭,退讓了一步:「那也行,不過從明日起,母親與齊兒的吃穿用度,要按照平妻與嫡子的份例來,夫人也不能隨意欺負他們,這是我最後的底線。」

  等到江元清再三保證,江婉君方才放心離去,今日她來,本就沒有抱著江元清立即答應的希望,有的時候談判也是一門藝術,將要求略微拔高,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回到後罩房的時候,齊兒早已睡下,柳氏還在借著微弱的燭光做著刺繡,雖已年近四十,她的容顏卻仍未見褪色,反而因著歲月的沉澱更添了幾分風情。

  柳氏的舞姿當年在清平縣好歹也是數一數二,若不是嫁與江元清,憑她的本事,無論是在達官顯貴家中當個小妾還是去教坊里做個教習娘子,也比現在強。

  江元清此人,極重臉面,既不想讓人家罵他忘恩負義,又不想舍了白氏帶來的萬貫家財;一面排斥白氏的商賈身份,一面又享受著白氏提供的錦衣玉食。

  可以說,不論自己母親柳氏還是白氏,他都從未付出真心,偏偏母親還一心撲在他身上,不能自拔。

  思及此,江婉君上前奪過了柳氏手中的繡活,柔聲道:「這麼晚了,母親怎麼還在做手帕,仔細你的眼睛。」

  平日裡白氏剋扣月銀都是常事,她與柳氏又被困在這江府出不去,只能靠著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柳氏見是女兒過來,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明日你就入宮了,我也沒有什麼能給你的,就趁著這段日子做了些手帕、荷包。到時候你是留作念想也好,打賞下人也罷,都是為娘的一片心意。我聽他們說,宮裡的貴人們素來愛將賞銀裝在荷包里打賞人,娘親沒有什麼體己能幫襯你,只能做這些個沒用的給你。」

  江婉君心中一塞,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抱了抱柳氏:「母親做的這些就是極好的,想來宮裡也沒有人能拿出這麼多娘親親自做的繡活了。銀錢父親已經給過了,母親不用擔心。

  只是以後女兒不在您身邊,你可不要像現在這般事事忍讓,好歹女兒現在也是宮裡的小主,母親你可不要讓人隨意欺負辱沒了女兒的顏面。還有這繡活,太傷眼睛,母親還是少做為好。」

  聽了自家女兒的吩咐,柳氏眉梢也添了幾分愁容,拍著江婉君的肩膀,安撫道:「你放心,母親定會照顧好自己與齊兒,倒是你,宮裡那個是非之地,可要諸事小心,母親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能平平安安度過此生就行了。」

  漫漫長夜,在母女倆的秉燭夜談中悄然流逝,次日一早,天微微亮,江婉君便坐上了進宮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