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讎隙生旖旎

  第382章 讎隙生旖旎

  金陵,都指揮司衙門。

  雖然時間過去兩年,但在賈琮的記憶中,張康年的摸樣幾乎沒有變化。

  三十多歲年紀,五官端正,相貌清癯,雙目清朗,臉上神情莊正,帶著恰如其分的官場微笑,讓人看不出真實喜怒。

  這人從外面上看,就是個無可挑剔,且頗有世道歷練的老練官僚。

  陪都兵部慣例空置尚書職,以兵部左侍郎為尊,兵部右侍郎為次。

  但陪都兵部左侍郎何永正年近六十,曾是太上皇在位時的重臣。

  十四年前神京劇變,何永正牽扯其中,被貶到陪都兵部為官。

  十幾年來都一蹶不振,加之這幾年體老多病,很多時候都是居家榮養。

  嘉昭帝不過讓他在兵部占個虛名,顧及一下太上皇的臉面。

  何永正平時也很少在官場應對上露面,世人幾乎都快忘記他的存在,所以眼下陪都兵部以右侍郎張康年為尊。

  從金陵都指揮司指揮僉事,以武轉文,一躍而為兵部正三品文官,他也算是春風得意。

  ……

  這次來迎候新型火炮押抵的文武官員,都是陪都兵部與金陵都指揮司的官員,照常理位居正三品的張康年,也算其中高官。

  但賈琮察覺在迎候的隊伍中,張康年並不是走在首位,或立或走,始終落後另外一人半步。

  這種做派也是官場上的慣例,張康年落後那人一步,說明那人官職比張康年還要高。

  但那人穿的卻是正二品的武官袍服,大周延續前宋風氣,官場上一向文貴武輕,正三品文官足可與正二品武官,並駕齊驅。

  張康年這種做派,可不是他生性謙和恭敬,不然就要被文官群體唾棄,說他在武官面前卑躬屈膝。

  出現這樣的現象,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位正二品武官,不僅品級高於張康年,而且還做過張康年的上司。

  所以,張康年才會以堂堂正三品文官,站立行走都要落後一個二品武官一步,不然在官場上就要被人詬病忘本。

  而這人賈琮有些臉熟,他記得兩年前和這人有一面之緣。

  當年他下金陵為憲孝皇太后抄寫經文,參與大慈恩寺奠基開光典儀,這人也在現場。

  當時負責大廟建造的營繕郎秦業,還曾和她引薦過此人,金陵都指揮司指揮使杜衡鑫。

  此人也是張康年昔年上官,也怪不得張康年會顧忌官場慣例,剛才做出那等做派。

  這位杜指揮雖然官階高,不過卻無半分倨傲之色,臉型微胖,皮膚白淨,面容溫煦從容。

  舉止並無武官常有的粗獷,眉眼間也無張康年的城府深沉,倒是很有上位置寬厚氣度,讓賈琮多少生出些好感。

  作為迎侯官員中官職最高者,杜衡鑫上前笑道:「當年在棲霞山和威遠伯有一面之緣,今日相見風采更勝往昔。」

  賈琮連忙笑著回道:「杜指揮使客氣了,在下入金陵履事陪都火器司分部,涉及火器整訓之事,還需杜指揮多予指教。」

  杜衡鑫的官職比賈琮不知高了多少,按常理是沒必要和一個五品官多說廢話。

  只是賈琮雖只官居五品,身上卻擔著榮國賈家子弟光環,並且爵封威遠伯,還在遼東立下赫赫戰功。

  諸般身份背書迭加,豈是一個普通的五品官。

  因此,即便杜衡鑫這樣的二品封疆大吏,在年輕得有些過分的賈琮面前,也沒半點輕率托大。

  他和賈琮言語寒暄,回想往事,逸興軒朗,神情自若,舉重若輕,仿佛面對的就是個同階同年的同僚,讓賈琮平生出如沐春風之感。

  這能爬上二品高位的人物,的確個個都不是簡單的角色。

  一眾迎候官員做足表面功夫,賈琮和瑪德侖帶著三百火器兵,將五尊大炮運抵都指揮司常備武庫。

  又和杜衡鑫手下的武庫官員辦過入庫手續,婉言謝絕了杜衡鑫留宴的邀請,不過是走個官場面子罷了。

  又請杜衡鑫以金陵都指揮司的名義,為三百名護送火炮的火器兵安排營帳,讓他們稍作修整後,再沿原路返回神京繳令。

  賈琮和瑪德侖離開金陵都指揮司時,還回頭看了一眼,正看到張康年也帶著幾名兵部官佐離開。

  剛才官員們一番應對,都是杜衡鑫在殷勤的唱主角。

  作為文官之首的張康年,雖然也附和應酬了幾句,但既不顯熱絡,也絕沒半點冷落,分寸精準,恰如其分,挑不出半點毛病。

  賈琮想起當初在鄒府壽宴之上,張康年不管是對自己發問,還是對鄒懷義勸解,如今想起,也都是切中時機。

  不管從那個角度來看,這個人都透著極不簡單的意味。

  如果賈琮對他的猜測都是對的,這個人比當初的鄒懷義,一定要難應付許多……。

  ……

  金陵,宮羽街,清音閣。

  三層雅間裡響起清越悠揚的琵琶聲,弦音挑動,時而悱惻纏綿,猶如男女蜜語私言,時而激盪悲楚,恍如易水離別殤歌。

  在清越的琵琶弦聲中,清麗玲瓏的歌聲隨著曼妙詠唱,透著清冷委婉的蘊意,讓人心神為之栗然沉醉。

  操弦者技藝不俗,吸引了清音閣中許多客人,忍不住循著聲音尋找,連走廊上端茶送水的侍從,不少都停下腳步,被弦歌之音吸引。

  那弦聲和歌聲雖明麗絢爛,嫵媚犀利,但略顯圓融返璞不足,似乎操弦者正值青春血氣,情意纏綿,胸存塊壘,難以消解。

  只有閣中一些老成的樂娘子,多少知道一些這琵琶弦聲的根底。

  前些日子,從神京教坊司琵琶色來了位周娘子,青春年少,姿容俏美,是少見的一等一人物。

  這位周娘子領了神京禮部的詔令,到江南選買上等戲樂歌伎,眼下就暫居在清音閣中。

  閣中的樂曲藝人對這位周娘子,都十分關照,但凡她提出的要求,都會儘量滿足。

  閣中眾人之所以如此看中周娘子,因為她是閣主在神京收的入門弟子。

  不僅姿容秀美絕倫,而且音理天賦極高,只跟著清娘子學了一年技藝,琵琶弦聲已演奏得氣象非凡。

  更難得的是,這位周娘子竟然還有天生的好嗓,雖然還缺少錘鍊,但這稟賦所生,卻已很是不俗。

  清音閣中很多老成的女藝,都是半生沉浸樂事,術業專精,眼光毒辣。

  不少人都斷定,這位周娘子不過及笄之年,就已有這等根底,只要她跟著閣主磨練十年,只怕就要再出一位玉尊琵琶天籟音。

  以後閣主衣缽多半就是傳給周娘子,自然不由得閣中女藝對她另眼相待。

  ……

  要說好東西總是有人欣賞的,這位周娘子一入清音閣,明艷動人的風姿,便引起來往樂客的矚目。

  一些自負風流俊雅的公子,甚至想著如何親近芳澤,卻沒想到有人比他們動作更快,早早便捷足先登。

  而且這人如今在金陵城裡還大大有名,便是前段時間下金陵辦皇差的金陵賈家子弟賈琮。

  這人不僅在江南文名卓著,曾有一曲滿城唱的佳話,而且還在遼東立下誅滅之功,爵封威遠伯。

  要說在女人面前爭風吃醋,這些日常出入清音閣高雅之所,揮金如土的金陵公子,可是誰也不服誰的。

  但是和這位捷足先登者相比,他們還是很乾脆利落的認輸。

  實在彼此之間距離過大,文采沒辦法和人家比,富貴權勢也差得太遠。

  更不用說那人的長相,讓女人見了臉紅動心,讓男人看了只剩下絕望。

  好在金陵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東邊日出西邊雨,總有嬌艷待君折,何必單戀一季春……。

  凡是愛好宴樂清談的金陵公子,都不是薛大傻子這樣的粗糲之輩,多少有些情懷,特別遇到難以抗衡的阻礙,生性都會異常豁達。

  ……

  清音閣,三樓雅間,案几上茶香四溢,瓷光瑩潤,房中幽香浮動,音聲婉轉,醉人心魄。

  一曲彈罷,賈琮撫掌贊道:「姑娘的技藝,已得了清娘子三分神韻,當真繞樑三日,好聽得很。」

  鄒敏兒穿了一件碧色寒梅緞面對襟比甲,白色交領薄綢小衣,下身是條素色百褶裙,肌膚香蜜,容色絕麗。

  房中兩個各自出眾的少年男女,無雙無對,讓這間裝飾精巧的雅室,充滿青蔥旖旎不明的味道

  但是鄒敏兒一曲彈罷,方才音聲中的卓絕芳華,似乎瞬間便收斂乾淨,一臉嫌棄的看著賈琮。

  這目光讓賈琮頗有些尷尬,大概是他很少被一個女子如此看過。

  賈琮有些無奈:「鄒姑娘,方才你一曲琵琶清音,何等動人,如今卻這等眼光神情,未免太煞風景。」

  鄒敏兒瞥了他一眼,說道:「要不是你鬼話連篇,我才不會當著你的面彈弦唱曲兒。」

  賈琮嘆道:「往事已矣,那些發生的事,也是無法挽回,我知道和姑娘之間,溝壑難消,但是世事不由人。

  如今我們算是共赴國事,總要將個人恩怨好惡暫且放下,不要說你對著我仇怨難解,我對著姑娘也是極不自在。

  所以,還是放開心思,早早把這件大事了了,我們各自清淨,也省得大家兩看相厭,心中都不痛快。」

  鄒敏兒一聽賈琮這話,一臉嫌棄的神情中,泛起一絲失望,臉色微微蒼白,將琵琶輕輕放在一邊,端坐在案幾對面,一言不發。

  賈琮又說道:「來這清音閣的人,都為知音聽曲,茶酒清談,興樂時光。

  唯獨我們兩個進來雅間,一呆就是個半時辰,一直悄無聲息,旁人必定好奇,總要生出些奇怪猜測,落在有心人眼裡便會生疑。」

  鄒敏兒聽了這話,俏臉莫名一紅。

  賈琮微微一笑:「水監司大案,過去兩年,依舊波瀾不停,如今是牽扯出一個周正陽,沒牽扯出的又有多少耳目。

  我原先就和此事大有關聯,雖然做了許多功夫,卻難免還是會有隱於暗中之人窺探,你我事事留心總是沒錯的。

  姑娘方才彈奏一曲,我看到外頭腳步聲動,必定已是音動四座,這才是閣中主客曲樂相和的正常樣子。」

  鄒敏兒見他對自己解釋了這一通,言語細密,公事公辦,確是個有心思的,只是聽在耳中,卻讓自己心中五味雜陳的。

  她從琵琶琴囊夾層之中,取出一迭文牘,說道:「這是上次你想要的,金陵都指揮司各軍四品以上武官的履案。

  這些可不是吏部的官面文章,都是中車司通過各種渠道收集而來,其中信息我都做了梳理和備註。」

  賈琮見幾乎每封文牘上,都用硃筆做了勾勒備註,部分語句,常有犀利明銳之感,字跡秀巧娟麗,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

  賈琮突然明白,中車司這樣的內衙,可不會隨便拉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入門,多半是看重了鄒敏兒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

  不知道是那位清娘子的原因,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對賈琮來說就不得而知了。

  鄒敏兒見賈琮眉頭似蹙非蹙,全神貫注的翻看這些文牘,微微一愣之下,從那些文牘的底部,抽出一份封面做了標識的。

  「這是張康年的履案,因為此人深有嫌疑,除了金陵之外,他還在德州和姑蘇為官,我從這兩地也調集了密報。」

  此人和蘇州衛指揮使羅雄是至交,和金陵衛指揮使周正陽也關係不淺,周正陽未出事之前,兩家甚至有過議親之舉。

  周正陽的庶女曾想許配張康年的族侄為妻……。」

  賈琮聽了這些話,將張康年的履案翻看了幾下,並沒有在這件事上說話。

  而是問道:「鄒姑娘上次說過,中車司收到消息,和周正陽一起逃遁的親信,曾在一個叫海山渚的地方出現過。

  姑娘還曾帶人沿江搜尋,只是並沒發現蹤跡。」

  鄒敏兒回道:「雖然一時沒找到痕跡,但周正陽在大周也無立足之地,唯有沿江入海這一條生路。

  他必定是有什麼法子,躲過了沿途衛軍在水陸兩途的搜索,可能已經出海,也可能隱蔽在入海州鎮某地,等待機會。」

  賈琮目光閃動,突然說道:「你說周正陽有法子躲過衛軍水路搜索盤查,我倒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鄒敏兒聽他這話有些突兀,一時沒反應過來,一雙明眸望著他,就等著他說想到了什麼事。

  賈琮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想到去姑蘇找一個人,這人只有我見過,派別人去不得便利。

  只是我身份敏感,放著金陵的衙務不辦,突然去姑蘇未免讓人生疑。

  我知道姑娘這次明面上是奉了禮部詔令,到江南採買戲樂歌伎,以備神京教坊司宴樂戲曲榮盛。

  姑蘇自古便是江南戲樂之鄉,民間戲班唱團數不勝數,人才輩出,姑娘去那裡遴選採買樂女,最是順理成章。

  這些日子我和姑娘在清音閣音聲相和,旁人都覺你我親近,便是陪姑娘下趟姑蘇,外人多半會想到別處,不會讓人生疑……。」

  一旁的鄒敏兒聽賈琮話中隱含曖昧,俏臉生紅,明媚如水的雙眸都是怒色,只覺得這人為達目的,心中所想好生無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