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打擂台
寶二爺的成長,真可以說是一夜長成。
自從他走出了榮國府,他發現自己對很多事情的看法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他對人的看法。
以前的時候,只要是長得好看的,無論男女,寶玉都會覺得這種人肯定是好人。
可隨著他走出榮國府去交際,很快就敏銳的發現了問題。
原來在美好的皮囊下,有些人真可以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甚至能幹出讓他難以想像的噁心事。
文會中結識的翩翩君子,表面上風度翩翩風光霽月,背地裡卻幹著欺壓良善擄掠女子的勾當。
詩會上出口成章的儒雅書生,竟是拿著糟糠之妻節衣縮食積攢的銀錢,心安理得的巴結著公卿之女,毫無愧疚之心的拋妻棄子。
就這樣的一群人,你別說把孔聖人搬出來,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父親前些天跟我說過,他在浙江任學政時就遇見了很多他難以理解的事……」
一說起前幾日政老爺拉著他秉燭夜談的事,寶玉就唏噓不已。
原來他的那位嚴父,內心跟他是一樣的。
一樣的天真!
「父親說,他讀了大半輩子的聖賢書,以往從來沒有懷疑過聖賢書上所寫所說的。直到他去了浙江,才明白了一個道理——盡信書,不如無書!」
寶玉突然長嘆了一口氣,沖賈琮與黛玉苦澀的自嘲道:「其實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以往慣是厭惡那仕途經濟,如今卻也分不清我到底厭惡的是什麼了。」
這個問題,困擾了寶玉許久。
今日說出來,並非是想從賈琮與黛玉這求得答案,而是想說明一件事。
他的手指在那一沓厚厚的辯文上點了點,再次開口說:「就如這些人,你不可以說這些人都是國賊祿蠹,這些人中,有許多是京畿名士,品性高潔。但他們所維護的,卻是我所厭惡的……」
賈琮心有所感,寶玉應該是寧榮賈家最反感當下禮教規矩的人。
他所厭惡的,怕是吃人的禮教,是蠅營狗苟的黑暗,是與他那純善天性相悖的一切罪惡。
所以,在他入仕後,硬是忍著他對仕途經濟的反感,拿起筆來,與他所厭惡的一切進行著對抗。
但他的努力所獲得的成果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敵人太強大了,強大到一國宰輔都要用一次次的謀算來與之對抗。
唉……
賈琮心中嘆息,寶二爺是生錯了時代啊!
或許終他一生的努力,都無法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世界。
「二舅……二叔內心的動搖,不是對聖人之言,而是那些曲解聖人之言的書籍!」
賈琮都能看出寶玉的內心所想,黛玉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但兩人都是一樣的看法,這個答案對於寶玉是極其殘忍的。或許就連寶玉自己都已經察覺到了,只是他不願意承認。
所以,黛玉也沒有講出口,而是轉移了話題。
「當初琮哥兒與我曾將《論語》進行了重釋,借爹爹的名義送到了魏文正公處。文正公用此書進行了試探……結果寶二哥應該也看到了,年輕一輩的士子還好,那些掌握各大書院的人,幾乎人人批駁。」
曲阜孔家已倒,但孔家只是被人推出來的所謂儒家領導者。
當下理學,真正的領導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擁有絕大部分話語權的團體。
他們遍布整個大夏,掌控著大大小小的書院學堂,掌控著大大小小的學社書鋪,掌控著足可以左右聖人言的解釋權權力。
這股力量的龐大,就是皇帝都難以直接對抗。
「大相公要重釋聖人之言,就是為了正本清源,讓人們能看到真正的聖道經典。寶二哥,你不是跟這些儒生仕子辯論,伱是在跟整個理學辯論。」
黛玉的眼中滿是擔憂,她斟酌許久,才嘆了一聲說:「這是極其艱難而又危險的事,很可能你會身敗名裂!」
這是信仰之爭,丟了命都是常事,更別提觸動人家根本利益,潑髒水搞陷害怕是最基礎的操作了。
賈琮都沒有想過這些,在聽到黛玉的這番話時,才明白周炯老爺子為何再三叮囑,讓他莫要摻和此事。
原來老爺子是擔心萬一他輸了這場鬥爭後,後繼無人。
保住了賈琮,就保住了未來!
想到這裡,賈琮就要去拿桌上的那些文稿,準備毀掉。
卻見寶玉一把按住了桌上的文稿,抬頭坦然一笑。
「就算身敗名裂我也要去試試,反正就算輸了辯論被毀了名聲,家裡會差我一口吃的嗎?」
賈琮心頭一震,與黛玉都是怔怔的看向一副毫不在意的寶玉。
「寶二哥……」
「寶玉……」
或許是這番交談,令寶玉心中的煩悶散去了大半,此時的他頗為灑脫,好似回到了當初。
他將那一沓文稿抱到懷裡,溫和的笑了。
「我又不是非要當官不可,便是輸了,到時候就回到家裡好好孝順祖母。反正有你們在,哪裡會餓著我,不是嗎?」
……
信仰之爭,是不見血的戰爭。
短短數日,整個京畿都陷入了誰都沒有想到的紛亂中。
這場紛亂已經上升到了朝堂,朝堂上的鬥爭在廷推新任戶部尚書時,徹底爆發了出來。
林如海入閣,自然不能再繼續擔任戶部尚書這等要職。
皇帝原想的是讓將此事拖一拖,拖到文廉從海外回京後,讓他擔任財相,卻不想有人在大朝會上提起了此事。
有些規矩,是皇帝都不能打破的。
財相空缺,的確會影響朝廷的運轉。既然有人提出來了,而且是一大幫子人在朝會上附議此事,皇帝只能命中樞廷推。
可誰也沒有想到,廷推時會出現票數均等的情況。
「孫慎行是誰?我怎麼聽都沒聽過?」
賈琮悄悄詢問站在他旁邊的太常寺卿翟思功,他原本以為戶部尚書的官椅子,不是文廉就是戶部左侍郎盛以宏或是戶部右侍郎沈椎來坐。
可不想突然冒出來一個孫慎行,以高票殺出重圍,與文廉平分票數。
這個人,賈琮真是聽都沒有聽到過。
翟思功也是一愣,平復了一下心情後,小聲道:「侯爺或許沒聽說過孫慎行,但他的號侯爺肯定聽到過……神算子孫山!」
啊?
孫山?
神算子?
「我怎麼沒有聽說過什麼神算子孫山?」
翟思功也沒想到賈琮連孫慎行的這個名號都沒聽說過,詫異的反問了一句:「天下名士如過江之鯽,但精通算學的名士卻少之又少。侯爺竟然沒有聽說過神算子孫山?讀書的時候,侯爺的夫子沒有講過嗎?」
賈琮聳聳肩,頗為自傲的回道:「翟前輩似乎忘了,吾師徐青藤,在下亦是六元及第!」
呃……
娘的,這對妖孽師徒,不關注什麼神算子才是正常!
翟思功幽怨的瞥了賈琮一眼,這才小聲為其解釋起來。
原來這位神算子孫慎行,早年在戶部擔任過侍郎。
昭武末年的戶部,餓死老鼠之事算是平常。孫慎行本就是算學大家,很早就發現了戶部虧空對於朝廷的影響,一連上了九道奏疏,想讓太上皇下旨追繳虧空……
結果可想而知,老聖人理都不理。
孫慎行一氣之下就掛印而去,回了廣東老家著書立說,不再理會朝堂之事。
這一次被人突然提起,其背後有沒有謀算不說。孫慎行的理財之能,是誰都無法忽視的。
戶部嘛,不會算帳怎麼行。
文廉雖然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可在算學之道上,他差了孫慎行十八條正陽大街。
「這位孫山,如此厲害?」
在賈琮懷疑的目光中,翟思功重重點頭。
只聽翟思功說道:「昭武四十七年,高麗、倭國、暹羅、南越等十三國入京朝貢,曾有一場比試。孫慎行以一人之力,對陣十三藩國的算學大家……無一敗績!」
嘶……
那確實厲害,不過嘛……
先等等看,看看這位孫慎行為何會被人突然提出來與皇帝打擂台。
……
第一次廷推票數均等,第二次依舊如此。
按制,皇帝是有權在票數均等的情況下欽定人選的。
但在皇帝即將開口時,內閣次輔夏令行呈上了在家休養的周炯之信。
「廷推之事先放一放,有人對神算子孫山的盛名不服氣啊……傳旨,三日後於國子監設擂,咱們看一看算學新秀與神算子大師的鬥法吧。若孫慎行勝,朕就欽點其為國朝財相!」
哈?
還能這樣?
大殿中一片譁然,有人不忿廷推如此莊嚴神聖,最後卻要將推選國朝財相的事推到什麼算學比斗上去。
可內閣的幾位大佬都沒有站出來反對,他們這些小蝦米嚷嚷了半天,根本無法改變皇帝的心意。
不過還是有人站了出來,詢問這個不服氣的人是誰。
卻見皇帝朝著正聽翟思功講故事的賈琮努努嘴:「吶,這個人就是太僕寺卿賈琮。」
嗯?
誰喊我?
賈琮感覺無數雙眼睛看向了他,在他人的提醒下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卻見皇帝根本沒有理會賈琮的懵逼,又補充了一句:「對了,還有戶部員外郎薛蘅蕪……」
……
薛蘅蕪就是寶釵,是為方便她在朝中任職,賀崇為其所取的字。
賈琮在奉命來到周相府上時,寶釵已經在相府候著了。
周老樣子的腦門上裹著一圈兒白紗,書房中充斥著藥味。
「您老這不是坑我嘛……咔嚓咔嚓……」
相府的果子不錯,賈琮拿起桌上的桃子就啃了起來。
周炯笑了笑沒有搭理賈琮,而是讓人端來茶點,與寶釵說:「你家老爺子既然能推你出來,想來你對於算學是極為精通……」
「大相公,不是祖父大人推下官出來,是下官自己想向神算子前輩請教請教!」
寶釵的自信與坦誠令周炯驚訝,愣了下後繼續笑問:「為何?要知道孫慎行的背後,是嶺南學派,甚至是所有想要與老夫打擂的學閥黨人。」
卻見寶釵點了點頭:「下官知道,但下官不得不站出來。孫慎行下官自小就知道這個人,他的才學下官是佩服的,但他的立場,下官是反對的!」
哦?
周炯的興趣更大的,賈琮也停下了啃桃子的動作,不解的看向了寶釵。
「大相公應該知道,孫慎行是堅定的禁海一黨,而下官的娘家薛家,如今有一半的生意與海貿有關。況且下官是戶部的官,深知戶部如今的情況。不管是文少保還是盛、沈兩位大人出任財相,下官都不擔心。但唯獨孫慎行,於公於私,下官都不想讓他上位!」
還有一點,寶釵沒有明說,但周炯卻已經猜到。
孫慎行出任戶部尚書的話,寶釵在戶部就無法繼續任職了。
因為孫慎行是堅定的理學門徒,而且是最為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
就憑寶釵如今的作為,孫慎行能容忍才怪。
「故而下官在第一輪廷推後,就趕緊與祖父大人商議一二,祖父大人這才給大相公來信,提起了比斗之事。」
原來算學比斗的事,是寶釵借賀耀敏老爺子的手提議的。
賈琮懵逼詢問:「那為何會把我算進去?」
寶釵莞爾一笑:「大相公說,你算是稚童,我是小女子,如果孫慎行連一介稚童與女子都比不過,他哪裡還有臉去做大夏財相?」
哈?
「我都已經長大了,都娶妻了好不好?怎麼還是稚童?」
賈琮憤憤然,然而周炯老爺子卻大笑道:「孫慎行十七歲名傳天下,昭武三十一年就中了進士,四十六年出任戶部侍郎……你在人家眼裡,不是稚童是什麼?」
算算年齡,孫慎行今年都六十二了。
人家的徒孫都有不少出仕了,賈琮在孫慎行面前,可不就是稚童嗎?
周老爺子此時哪裡還有重傷不得行的樣,暢快的大笑道:「好了,既然他們推了孫慎行出來,想要從老夫這裡奪了財相之權。那老夫就跟他打這個擂台,徹底絕了他們的心思!」
賈琮攤手應了一聲:「您老年紀大,說的都對!不過這孫慎行到底是誰找來的,您老多操操心查一查,看是不是跟算計我家的人是一夥的。最近我家寶二哥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滿京城都在傳他的謠言,我家老太太聽說後差點氣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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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太忙了,根本沒時間碼字。
今晚先更一章,後面抽時間補一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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