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藻宮內鬼泣森森,寒風颼颼。
賈琮雖然相距賈元春不遠,卻始終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依稀只能覺得她是個極美的女子,只因太過消瘦、太過朦朧,瞧著倒是有兩分的仙氣卻有八分的鬼氣。
賈琮坐在她對面,努力瞪著眼睛想瞧清楚這位賢德妃的模樣兒,卻怎麼瞧也瞧不真。
或許是這鳳藻宮東配殿裡的光線太過晦暗的緣故?
賈琮不由得回頭瞧了瞧大殿的窗戶,里里外外都糊了幾層黃紙,不知是為了擋風還是為了遮光。
總之,大殿外雖然是艷陽高照,大殿內好容易鑽進來的光線卻陰暗得很。
又瞧了瞧厚厚的珠簾。那帘子恐怕是用珍珠串成的,只是那珍珠未免也串得太密實了些個,也是把光擋得嚴嚴實實。
抱琴靜悄悄立於身後一言不發,見賈琮瞧著糊窗戶的紙和厚厚的珠簾皺眉頭,她忙便小聲兒說道:「娘娘貴體欠安,不喜見光,更見不得一絲兒的風,因此這才多糊了幾層紙……」
賈琮聽了不置可否,不知這丫頭嘴裡的話有幾分可信。
他轉過頭又去瞧賈元春,她此時正坐在層層疊疊的幔帳後頭。
那一層又一層的幔帳從高高的大殿頂懸垂下來,顏色鮮艷,質地華貴,幽幽閃著冷光,賈琮瞧著那帳幔不自禁地有些心驚,總覺得那後頭坐的不是個活人,而是他小時候曾經在許多廟裡見過的被眾生供奉的娘娘,木雕泥塑的娘娘,雖然並體內無真實的生命流淌,可一眼瞧過去卻更覺比活人更神聖,更加……詭異!
賈琮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能想到這上頭去,一時不覺微微有些心驚。偏偏這時候的大殿裡寂靜無聲,時光似乎與灰塵一起都凝固了。
這情景太過詭異,賈琮越想越覺得微微有些個驚悚。
粗大的、漆成朱紅色的木柱悄然挺立,撐起了偌大一間死寂的大殿,木門、木窗,都是朱紅色,雕刻著精美繁複的花紋……
這一切似乎是亘古未變,似乎已經如此靜悄悄渡過了千年,反倒是他來得太突兀,打碎了這千年的沉寂。
賈琮覺得後背濕漉漉、涼颼颼的,有冷風順著脖領子直往後背吹……
他強忍著內心的驚懼,抬眼又去瞧賈元春,元春躲在帘子後,有一片薄薄的輕紗懸垂在她面前,如煙似霧,恰恰就遮擋住了她的容顏。
賈琮眯起眼睛仔細又仔細打量,元春的容貌就在煙霧中時隱時現。
眉目極其清秀,清秀得失卻了人間的氣象。
如此一張清秀絕倫的面目卻偏偏愁雲滿布,她秀眉微蹙,眉梢嘴角間皆是濃得化不開的怨恨。
偶然間那冰冷刺骨的眸光微閃,直能叫人心底跟著發寒。
賈琮只看了幾眼便不敢再看,他一時竟然分不清帳子後頭坐著的到底是賈元春還是沉冤未雪的千年女鬼。
似乎下一刻,賈元春就會暴起,撕碎滿殿的帳幔撲出來索命。
賈琮愈發驚懼,暗暗後悔自己真不該來這鳳藻宮轉這麼一遭。
這鬼地方,偏偏還潛伏著如此一頭巨兇惡煞,偏偏又如此美貌,賈琮只想起身逃離。
再則這大殿裡未免也太冷了些,難道宮裡連炭也沒有麼?
賈琮越坐越覺不安,皺眉起身就要走。
似乎是看出賈琮的不耐與不安,隱身與幔帳後的賈元春突然就開口說話了,聲音雖溫柔低沉,卻依然沒有一絲溫度,冷得人心裡發寒。
「我聽說我父親因為瀆職被流放邊疆,此生再難回京,你能救他麼?」
賈琮聞言一驚,忙搖頭:「不能,那都是皇上的意思,這天底下恐怕沒有人能叫他改變心意,也沒人願意去試……」
「嗯……」
賈元春聽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半晌不再開口。
賈琮不知賈元春在想什麼,也懶怠去猜,起身又想走。
這地方他實在是受不了了,又陰又冷,簡直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眼見賈琮又要離去,賈元春悽苦一笑,淡淡說道:「你要走麼?我恐怕也活不過幾日了,也不知皇上會怎麼賜死我,你就這麼急著走麼?」
賈琮聞言一愣,不由得便停下了腳步,回頭去看賈元春。
幔帳內,賈元春依舊是一動不動,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聽她的語氣中卻滿是苦澀與絕望。
「我今年才二十六歲,你今年多大了?」
賈元春問道,不等賈琮回答她卻又苦笑道:「你今年十六了吧,我大你十歲!以前我在家的時候你且還小呢,咱們也沒見過,上次我回家去,你也避開了不肯見我,這次是咱們第一次見,你就要著急走麼?再過幾日,恐怕咱們再也不能見了……」
她這番話似乎是說給賈琮聽的,卻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語,賈琮一時倒不好就走了,當下也只能立在原地側耳傾聽。
旁邊抱琴聽了元春的話卻是忍不住哽咽起來。元春見了便冷聲說道:「你哭什麼呢,這不是早就知道的麼?等我一死,你就想法子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這一輩子再也別待再這裡,更不要想著我,不要想著賈府,不要想著這裡……都不值得!」
抱琴聽了她這一番話更是傷悲,眼淚愈發流得厲害,哽咽之聲也愈發響亮了。
聽得抱琴的哭泣聲,元春似乎很是不悅,聲音也益發冰冷起來,只聽她冷冰冰呵斥道:「你哭甚麼,我不是許你離開了麼,你放心,我總是有法子叫你離開這裡就是……」
她話還沒說完,抱琴忙強忍了眼淚,悲戚道:「不,小姐,我哪兒也不去,我這一輩子都要跟著你,即便……即便小姐果真……果真還是躲不掉……我陪著小姐一起就是……」
賈琮在一旁見這主僕二人情深義重,當即便低頭默不作聲。
他沒法子救人,自然也就不願意參言。
賈元春卻不再理會抱琴,當下只是扭轉頭看著賈琮,又低聲說道:「昨天我母親又托人進宮來和我交待事情了……」
賈琮聽了當即更是皺眉不語。那個王夫人著實是被油脂蒙了心,如今都什麼時候了,眼見她大女兒性命都要不保了,她卻還是不肯撒手放過,不知又來絮煩些什麼,真真是叫人厭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