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 崩潰

  可憐史湘雲從未如此狼狽過。以前雖也是寄人籬下,可那畢竟是她親叔叔家,且她父母離世之時也給她留下許多銀錢,足夠她衣食無憂。

  也正因為如此,兩個嬸嬸雖不待見她,行事卻也不敢太過份。畢竟湘雲不是白吃白住,是有底氣的。

  可如今呢?

  她真真是一無所有,就連身上的衣裳都是來了賈琮府里後,黛玉叫人給她做的。

  即便她再天生豪爽,再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可到了這個境地也不由得她不萬念俱灰,滿心淒淒。

  屋漏偏逢連夜雨,如今她寄居於人家的屋檐下,偏偏又起遲了,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這不是更加叫人不待見麼?

  湘雲滿心焦急,倍受煎熬,當下也顧不得再可憐自己,手忙腳亂地就往身上套衣裳。

  誰知那些個衣裳偏偏又不聽話……才穿上了一件兒,另一件兒卻又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一時湘雲幾近崩潰,淚水再也止不住,不爭氣地拼命直往外涌。

  她又怕叫人瞧見她哭了怪她不知好歹,耳畔偏又隱隱傳來有人說笑的聲音,依稀是往這裡來了。

  湘雲更是慌亂,也不知該用什麼擦眼淚才好,生怕把人家的被子枕頭給弄髒了……

  帕子偏偏怎麼翻都找不到,眼淚更是一點兒也不聽她的話,爭先恐後地往外擠……

  湘雲這一生還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

  耳聽得說笑聲就到了門外,湘雲更是焦急,眼前一片模糊,兩手到處亂抓……卻連一件兒衣服都找不到了……

  耳聽得門響,有人進了屋子,緊接著就聽帘子響……湘雲又是窘迫又是傷心,忙就一把捂住臉伏在被子上不敢再動了。

  只聽耳畔有人嬉笑著問她道:「好你個懶貓,你終於是肯起來了麼?你可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麼?」

  聽聲音像是黛玉,湘雲兀自伏在被子上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就叫人瞧見她哭了,生怕人家怪她不知好歹,生怕人家笑話她矯情,到了這步田地還如此不知好歹……

  耳聽得黛玉又說笑了幾句,她依舊是一動不敢動。

  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猛然就覺得脖頸上一片溫潤滑膩,似乎是有人在摸她的脖子,緊接著就聽耳畔有人柔聲問道:「傻丫頭,你怎麼了,不開心麼……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兒麼……只管告訴我就是……」

  這話語極盡柔和,極盡慈愛。

  湘雲滿心固守的傷悲洶湧不定,眼見就要被這幾句話勾引出來,她忙死死咬定了牙關,不肯把悲傷示人。

  「傻丫頭,你究竟怎麼了,可是想家了麼,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別胡思亂想了,快起來吃飯,還給你熱著呢……」

  黛玉語氣越發柔和,一面說一面輕輕摩挲她的頭髮後背。

  牢牢蓄積慘痛的大壩即將崩潰,湘雲心如刀絞,她決計不想叫人知道她有多難過,她有多害怕,她有多無助,她有多迷茫……

  她自以為這所有的苦她都能獨自抗過去,她決計不要旁人可憐她同情她。

  可是黛玉,這個可惡的黛玉,偏偏要來招惹她!

  湘雲還在拼死抵抗,她決計不要別人看輕了自己,她不是普通的女兒,她自幼就是一個人這麼一路撐過來,早就練得銅皮鐵骨,她的心早就變成石頭做的了,她決計不會哭給人看,決計不會叫人笑話她……

  可惡,可惡的黛玉,她一直在勾引自己哭,她的語氣越發溫柔了:「傻丫頭,有什麼不開心的就和我說,咱們是一樣樣的,你的苦楚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咱們都是從小就沒了爹娘……」

  湘雲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拼命攥緊了拳頭,渾身難過得亂顫……

  她不要哭,一定不許哭!

  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兒,她不是動不動就掉眼淚的林妹妹,她是史大姑娘,她是驕傲又自強自尊的史大姑娘,她是一匹狼,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難過,什麼是悲傷……

  無論前程如何,她都敢一個人去闖……

  可是,這可惡的黛玉,她真真招人厭惡,她的聲音太柔和,她的撫摸太動人,她的一顆心如此赤誠……

  從來沒有人這樣和她說過話,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慰過她,除了她娘。

  她依稀記得她還是極小的時候,每每她有了什麼不開心,娘總是把她摟在懷裡柔聲撫慰,一如黛玉此刻。

  湘雲知道自己快要崩潰了,再也忍不住了,卻依舊拼命想保留最後一絲倔強。

  她伸手去推黛玉,想叫她快快出去,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大哭一場就好。

  她明明是要推黛玉離開,可不知怎麼就把她攬入了懷中……

  悲傷終於破堤而出。

  湘雲先是低聲嗚咽,隨即又忍不住小聲兒痛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終於她再也忍不住滿心的傷痛,摟著黛玉就號啕大哭起來。

  黛玉緊緊摟著湘雲,陪著她一起掉眼淚,嘴裡喃喃道:「傻子,你就是個傻丫頭,有什麼苦不能告訴我呢,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人……」

  湘雲這一哭登時便再也收不住了,把這短短十數年受過的委屈全都化作了一汪淚水傾潮而出。

  從日頭當空一直哭到日頭西墜,直到屋子裡光線沉沉,又到了點燈時分,湘雲終於把苦悶傾瀉一空。

  不知是誰,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點了幾隻燭台進來,把屋子裡照得一片通明。

  黛玉在低頭收拾自己的衣裳,厚厚的棉衣都快叫湘雲的淚水給濕透了。湘雲卻兀自低頭小聲兒抽泣。

  她這時候已經不在難過,只是難為情,不知該怎麼面對被自己哭得一塌糊塗的黛玉。

  瞧她那狼狽相兒,恐怕自己的眼淚鼻涕都盡情抹在她的衣服上了吧……

  「你這丫頭,真真是……你賠我衣裳……」

  瞧見湘雲還在低頭飲泣,黛玉氣就不打一處來。衣裳濕了髒了不打緊,她的兩條胳膊也是酸困難當,就這麼摟著這丫頭哄了一下午,誰能受得了?

  黛玉低頭揉自己酸困的肩膀,紫娟悄無聲息走了進來,悄悄給黛玉換了衣裳,忙又打了熱水進來伺候二人洗臉梳頭。

  黛玉何止是衣裳濕了、胳膊酸了,更是被湘雲拱在懷裡把頭髮也亂得如同瘋子一樣了,臉上更是淚痕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