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賈琮一直算是個乖孩子，很少和人打架。他也是個機靈孩子，就算是和人打架也從沒吃過虧。
因此他這還是第一次嘗到受傷的滋味，且還是這麼重的貫穿傷，一尾羽箭穿透了肩膀，箭尾在前，閃著幽光、叫人一見就膽戰心寒的箭尖直透過他不算很寬厚的肩膀，鮮血流了一身。
疼，好疼，疼入骨髓！
賈琮疼得死去活來，腦子裡除了疼痛就是一片空白，他滿頭滿身都被冷汗沁透了，噁心得直想要嘔吐，只覺隨時都能昏厥。只要他一閉眼睛，這個世界就再和他沒有任何干係了。
更叫他害怕的是，他只覺兩個眼皮越來越重，從心底里覺得無比疲憊，他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可是他不敢睡，害怕一閉上眼睛就再也見不到黛玉，見不到妙玉，見不到寶釵，見不到紫娟，見不到迎春和司棋，見不到平兒和晴雯，見不到碧蘿……
賈琮猛然驚覺自己惦記的女孩兒未免多了些個。
可這念頭不過是如同深夜中的一道閃電破空而過，隨即又是一陣陣巨痛排山倒海而來。
我不能睡，不能，我要活著，我還要娶黛玉，我還要和她一輩子在一起……
黛玉，黛玉，黛玉……
賈琮費力地蠕動著慘白的嘴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身旁的妙玉見了賈琮這模樣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摟住賈琮哀哀啼哭，淚水很快濕透了賈琮的衣襟，和他的鮮血混在了一起，再也難分彼此。
她突然就發現自己很沒用，懷裡的人為了救自己身受重傷，她卻束手無策。雖說她精通卜卦卻也因為心思煩亂無法算出賈琮的生死。
懷裡的賈琮冷得如同一塊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用力地抱緊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他。她心裡很害怕，害怕這個少年就此悄然逝去，就如同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般，她愛極了她，他也愛極了她，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她面前卻無能為力。
或許有人在佛前對她下了詛咒，詛咒她一輩子不能去喜歡人，只要她喜歡誰，誰就要永遠離她而去。
這就是她的宿命。
她天生就應該是虔誠供奉佛祖，不能與凡人糾纏。
妙玉想到這裡更是心如刀絞，狠狠抱著賈琮，伏在他身上越哭越厲害。
賈琮昏昏沉沉，每每要昏睡過去的時候就被妙玉灼熱的淚水燙醒過來。
瞧著妙玉盡在咫尺又美得無法言喻的面孔，賈琮努力瞪著眼睛想要開口撫慰她幾句，可話還未出口，眼前就是一片恍惚。
眼見賈琮眸子裡的光都變得晦暗起來，妙玉更是驚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驀然，她突然想起師傅曾經給她講過一篇經文，晦澀難懂，極是坳嘴。師傅說那是「生死經」，只有對著自己真正深愛的人念誦，且又全心全意願意為他生為他死，這才能把解救他，用自己是死換他的生……
一想到這些，妙玉忙鬆開賈琮，把他輕輕放在自己膝頭，雙手合十，萬分虔誠地開始誦禱。
起初她還念得磕磕絆絆，一如賈琮當日初去櫳翠庵尋她時走過的山間小徑，磕磕絆絆，似有似無。
再到後來，念到第二遍的時候，她誦經的聲音終於流利了一些，就如二人初見，相互驚艷，愛慕初生……
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妙玉念誦更流利了一些，一如二人相見時把盞言歡，淺笑盈盈……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
熟極而流。
平日那拗嘴的經文連綿不覺，聲調越發平和，越發溫柔，越發忘我。她把自己當做供品，供奉於漫天佛祖面前，所求的是賈琮一生無恙，歲月靜好。
妙玉滿心裡只剩下了賈琮，她願意，願意為了他身入地獄而不悔；願意為了他捨棄皮肉骨血；她願意為了他生而死，願意為了他死而生……
她願意一生一世只有賈琮，願意為了他輪迴生生世單單為他一人守候……
她願意一切皆是賈琮，自己亦是賈琮……
妙玉滿眼都是憐愛，目光越發溫柔痴情。
如果你死我也死，如若你活我情願死去……
她誠心的禱告如同世間最美妙的仙樂，一波一波又一波，溫柔如水卻又氣勢磅礴，能驅除世間一切險惡……
賈琮迷迷糊糊中被妙玉美妙無比的誦經聲驚醒，一抬眼卻見妙玉滿眼皆是慈愛，嘴角微微含笑，滿身聖光，竟然如同櫳翠庵中的觀音菩薩一模一樣。
賈琮登時就看得呆住了，痴痴望著眼前美極善極的女子，一時竟然連疼痛都忘記了。
眼見賈琮眸子裡的光越來越亮，妙玉嘴角的笑意越濃，此刻天上地下，她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琮，誦經聲益發柔和安詳，宛若菩薩的手輕輕撫過賈琮受傷的肩頭。
此生來生、世世生生，我只願你無災無難，我願為你生生世世永墮地獄，我願用盡我所有壽命加持於你……
妙玉美妙的誦經聲綿綿不絕，從遠古一直傳入無盡未世，響徹天地。
賈琮聽得愈發痴了，他隱約能聽得懂一些經文。妙玉似乎是在說她願意生生世世把她所有的壽命加持於他，只願他從此再無病痛，再無憂愁。
世間怎麼還會有如此傻的姑娘？
賈琮不由得淚水沉沉，心口隱隱做痛。
或許他與她從此再無緣分，可是他永遠都會對她好，永遠都要記得她，即便是奈何橋上喝了孟婆湯，他也要強記住她，記住世間曾經有過一個至愛至純至真的女孩兒。
妙玉。
妙玉。
妙玉。
賈琮低聲喃喃，與她的誦經聲合二為一。
此情或許不關乎男女之愛，卻又比之來得更洶湧更猛烈又更持久。
二人恐怕今生無緣，更或許生生世世都無緣，可即便無緣，他也願意為了她付出所有，她也願意為了他付出所有。
車輪粼粼，破舊的馬車一路艱難而行，終於還是到了一處醫館前停下了。
車外似乎是有人在大聲吵嚷，似乎是在叫人快開門救人。不久馬車的棉門帘被人掀開了，有人提著燈籠探進身來張望。
一股濃郁至極的檀香氣息中，聖光輕柔，一對小男女相對而望，二人俊美得如同天上的仙人，驚得來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
不知又過了多久，賈琮終於被一陣劇痛驚醒，他才一睜開眼睛就見妙玉正含笑望著他，神色平和，滿臉溫柔。
她連一絲一毫的驚懼擔憂都沒有，只是含笑望著賈琮不語。她心裡早就打定了主意：
他若死，她便跟隨。
他若生，她情願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