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被人七手八腳抬進了勤政殿,早就有小太監依著皇上的吩咐在大殿裡點上了十數個火盆。瞬時,大殿內溫暖如春。
賈琮先時還覺得舒適,但不一會子功夫便汗如雨下。偏生他還穿著極厚的大毛衣裳,更是熱得他如同身在蒸籠中一般,小臉兒不一時就被蒸騰得有紅是白的,再加上滿臉順著臉頰不住滑落的汗珠兒,賈琮這小子看起來更是唇紅齒白,就如同是畫兒上走下來的人一般。
他雖熱得滿頭大汗,可身上偏生被綁得如同個粽子相似,一點兒也動彈不得的,繩索捆得緊,衣裳又裹得緊,他就是想脫掉也不能的。
皇上站在不遠處,背負雙手笑吟吟看著他熱得不住扭動、臉色潮紅,萬般苦楚的模樣。
賈琮越想著熱就越發覺出熱來,到後來實在忍耐不住,汗如雨下,熱得他口乾舌燥,忍不住便叫嚷道:「好熱,好熱,皇上,咱們能不能脫了衣裳再說話?」
皇上聽了便笑道:「你一個男子,我和你脫了衣服說什麼話?我只和女子脫衣裳說話……」
賈琮一聽皇上說話下流,當即便撇撇嘴冷笑道:「皇上,這可是皇上該說的話麼?未免也太不尊重些人了。」
皇上聽了笑意更濃:「我說的都是實話,是你這人說話不知尊重是真。」
賈琮見皇上此時說話一副嬉皮笑臉,估摸著是心情不差,恐怕也不急於要自己的命,當下不由便放下了心,忙也跟著便笑道:「皇上,我心裡最是敬重皇上的,不過皇上您老人家不信我罷了,且皇上您身為一國之君說話也不算數,未免有些個……」
原來皇上自覺與賈琮同病相憐,且一見他就不由得自己稚年慘亡的嫡長子,心裡待他自然與別個不同。他雖把賈琮捆了出去,扔在勤政殿前的院子裡,可他竟然無一刻不在惦念這小子,忍不住時時偷看。早就把自己威脅說要砍賈琮腦袋的話忘到了九霄雲外。
直等到夜色將黑寒風四起,他卻又怕賈琮凍著了,這才叫人點起了一堆火盆,把賈琮也抬了進來。
此時滿殿的燭光熒耀,更是顯得賈琮如花似玉,比女孩兒還好看了幾分。面對如此一個有趣的少年郎,就皇上也忍不住心裡對這小子喜歡得很,情不自禁就拿人家當成了自己的兒子一般寵溺。
皇上心境如此怪異,因此賈琮雖然出言不遜,於旁人而言就是欺君之罪,這話從賈琮嘴裡說出來似乎聽著也極是順耳,絲毫沒惹得他龍顏大怒。
眼見賈琮汗越流越多,小臉兒紅彤彤更是瞧著喜人,皇上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幫他解開了大毛衣裳,笑吟吟說道:「這樣可好些了?我聽說你甚是會說故事,如今就說一個過來給我聽聽如何?」
賈琮鬼精靈,見了皇上這副模樣,登時更是一邊不住扭動一邊叫道:「皇上,您倒是瞧瞧,我這模樣兒還怎麼說故事給您老人家聽?你瞧我身上這繩子少說也有四五十斤,墜都墜死個人,哪兒還能給您老人家說故事聽?」
皇上抬眼見賈琮眉眼間皆是歡喜,瞧著自己的目光半是埋怨半是撒嬌,不由得心裡更是受用。
原來如今這位天子自幼因生母地位低賤,因此很是不遭人待見,雖生活在皇宮中卻吃盡了人間白眼,從未享受過人間親情。到後來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府邸,又娶了妻子填了兒女,卻又日夜忙於皇位之爭。歷來皇家兒女活得最是膽戰心驚,一個不留心就是粉身碎骨。因此他雖家有妻兒卻也從不曾有哪一日享受過天倫之樂。等到他好容易在血雨腥風中搏出位,環首四顧,早年間陪伴他的妻兒早就化成了灰。雖說他身邊女人更多,子女成群,可又有哪一個是能陪他一路風雨走過來的?那些個妻妾不過是想在他身上撈好處罷了。至於兒女,他一日也未曾悉心帶過,誰又肯和他親密交心?雖說個個口中恭敬,可眼中的疏離與心中的計算卻絲毫也逃不過他的心眼。
大家看破不說破,苟且度日罷了。況且皇家乃是天下典範,一點兒醜聞也不許有的,即便他再尊貴、再是天下第一人,也不敢隨心率意而活。
誰知今日一見了賈琮,二人目光將一接觸,他竟然從這少年的目光中讀出從未有過的東西來。
這少年目光清澈,不帶一絲貪慾,不帶一絲卑躬屈膝,有的只是對他辛苦一生的慨嘆,甚至是憐憫……
他瞬間就覺得和這少年極親近,情同父子。他閒暇無事時也曾偷偷幻想過父子之情究竟是如何。只可惜他一來沒體驗過為人子之欣喜,二來也未曾知曉為人父之愛昵。
天倫,與他而言就像是一片極廣闊的疆土,等待著他去征服。可那片疆域又太過遼闊、太過神秘,他即便是再為之垂涎卻始終不敢踏足。
直至今日初一見賈琮,見了他的目光,他這才似乎猛然明白了什麼是天倫之樂。
但他是皇上,是世間至尊,他極自傲極自負,自然不肯承認自己居然會對眼前這臭小子動了心。因此他氣急敗壞,一翻臉就叫人把他捆了扔出去。
父子連心?
他似乎是從哪部典籍中見過這句話,那時候看了這句話他還頗為不解,今日卻總算是親身體會到了:
那小子故意在院子裡胡亂折騰,滿地打滾撒潑,甚至於出言不遜,可他的一顆心卻始終是牢牢被那小子抓在手心裡。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坐臥不寧,不多時就情不自禁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偷偷觀看。
每一次見到賈琮那生龍活虎的樣子,他都滿心裡都是說不出的歡喜。偏偏他又怕眾人知道,更怕賈琮這小子知道,將將看了一眼就急忙扭頭不敢再看,心裡卻又忍不住想再去看一眼……
或許天下父子之情就是如此?
這位歷經過無數危機,見識過無數血雨腥風的皇上,猛然間竟然青澀得如同才當了父親的毛頭小子一般心中無比甜蜜卻又是無比的心慌與怯懦。
明明喜歡極了卻又要裝出厭惡的樣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