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美人已死

  眼前的秦可卿枯瘦如柴,全然是一具會喘氣的骷髏。恍惚間,賈琮就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那個時候的可卿鮮艷嫵媚,猶如世間最美的花兒一樣,嬌艷動人,流光溢彩。

  她嫁入寧國府時間還不長吧,不到一年的時間,怎麼就消耗成了這樣?

  賈琮心裡的怨念頃刻間化為憐憫。

  瞧著眼前哀哀欲絕、槁枯暗淡的女子,他一時竟然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倘若她沒有嫁入賈府,倘若她沒有被賈珍勾引,倘若沒有那麼多流言蜚語,倘若她再不知廉恥一些,恐怕今日的秦氏還會如往日一般鮮活美麗吧?

  「唉……」

  賈琮不由得嘆息:

  「秦可卿,直到了今日,你還沒想明白麼?」

  秦可卿聞言抬頭問道:「叔叔,什麼,你說什麼?」

  眼前的秦氏是如此消瘦,皮色黃黑中泛清,身子消耗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她身上穿的衣服極華貴,濃重的寶藍色,上面還繡著大朵大朵鮮紅的牡丹。這件衣服若是穿在別人身上,恐怕能給人增色許多。偏偏穿在她身上顯得極詭異,就仿佛是一具雪白的骷髏上罩著一件鮮艷的壽衣。

  賈琮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實在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尤氏看了她一眼,也是低聲嘆了口氣,扭頭看架子床上掛的帳幔。

  那整幅的帳幔都作粉紅色,如煙似霧,上面繡著許多各色的花朵,其華貴稀罕就連尤氏也沒有見過。

  聽賈琮出聲,尤氏也不由得抬頭看過來,目光中滿是不忍。

  「你……唉……」

  賈琮再次嘆了口氣,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在見到秦可卿的那一瞬,他對她只有憐憫。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枯槁到如此程度,短短月余的時間,一個人竟然可以消耗到如此怕人的程度!

  他曾經無比厭惡秦可卿:一個女子怎麼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明明嫁的是兒子,卻夜夜和老公公在一起,承歡乘寵得如此心安理得,亂了賈府的人倫,禍害了賈府百年的基業。

  但就在他見到秦可卿的那一瞬,滿心的怒火不知不覺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賈珍為了美人可以不要江山,這與美人又有何干,況且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美人。

  尤氏見賈琮張了張口,一句話也未曾說出口,不由得又回頭看了秦氏一眼,滿眼含淚道:「你……這又是何苦……」

  說罷,尤氏也低頭默默擦淚,一言不發了。

  她恐怕是最恨眼前這個美人的吧。她搶自己的丈夫、搶自己的地位、搶自己的錢……她的一切都被這個女人給搶光了。

  不知有多少個夜,她輾轉反側,恨意滔天,不知發過多少回誓言,一定要把這個女人碎屍萬段。

  可如今一看她了這女人的形狀,她還能說什麼?

  滔天的恨意如同一汪苦澀的潮水緩緩褪去。

  如今,除了可憐這個曾經好看得叫她眼暈的女人,她還能怎樣?和一個即將要死的女人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秦可卿奢華的屋子裡,賈琮和尤氏無言站了半晌,這才對望了一眼,二人從彼此眼中看到的只有憐憫和無奈。

  秦氏依舊在小聲啜泣,聲音小得如同初生的小貓在嗚咽。她似乎一邊哭一邊在述說著什麼,但那聲音飄渺,如同隔了數道黃泉隱隱傳來。

  賈琮和尤氏被她的聲音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兩個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原本那麼鮮活動人的一個美人怎麼會轉眼間就變成這樣?

  是誰把她硬生生從雲端拉入了地獄?

  是賈珍?

  是賈府的無數小人的流言蜚語?

  是秦業?

  還是秦鍾?

  或許是她自己?

  此時二人也無心再去追問這些與自己無幹的事情,都不忍心再多看秦氏一眼。二人飛快地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就朝門口走去。尤氏也不回頭,只扔下一句:「你好好養著吧,咱們家也不是就窮得買不起藥,該用什麼就用什麼吧……」

  賈琮更是一言不發,轉頭就先跑了出去。

  院子裡,兩個丫鬟,寶珠和瑞珠,都是趴在地上不動彈了。也怪她們兩個平時犯了眾怒,被人逮到了機會公報私仇,也不知挨了多少打,滿臉都是血漬。

  此時尤氏和賈琮也無心再去追究這兩個丫鬟的錯,揮揮手道:「罷了,罷了,叫她們起來,依舊回去伺候秦氏去吧……」

  說罷,兩人匆匆地就出了秦氏的院子,一刻也不願多停留。

  那尤氏走了一陣,終是忍不住便嘆道:「好好一個人,如今怎麼就活成了這樣兒,看著都怪嚇人的……」

  賈琮心裡煩亂,胡亂答應了兩句,這才又叫尤氏找人把他送出了寧國府。

  就在他跨出寧國府大門的一剎那,頓時感覺一陣輕鬆,似乎連頭頂兒的太陽都比寧國府里的亮堂許多。

  他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寧國府朱紅色的大門,門上被擦得鋥明瓦亮的大銅釘,再想起府里的紅牆綠瓦、朱欄翠戶,心裡猛然就覺得陰森森的怕人。

  那府里就算是再奢華精美,都感覺一團死氣,無論再好的人住進去了,結局恐怕都是死路一條。

  想到這裡,賈琮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扭頭便匆匆回榮國府里去了。

  待他將回到院子,忙就先開口叫錦雀,可誰知他接連叫了幾遍也沒聽見這丫頭回答,也不知她到底跑哪兒去了。

  賈琮也沒多想,自行進了屋倒了杯茶喝了,一時覺得困意綿綿,忍不住便先去屋中睡了。

  誰知他這一覺直睡到天色大黑才醒。一睜眼就見眼前黑漆漆一片,夜風也不知什麼時候把窗戶吹開了,冷颼颼的風灌得滿屋子都是,連被子都是冷得如同冰塊兒似的。

  賈琮不由得心慌,忙就先叫了一聲「錦雀」。這一嗓子喊過後,屋子裡卻靜悄悄沒有一點兒的動靜,黑依舊是黑。白日裡的奢華與金光燦燦都隱沒於黑暗中不見了。整個兒屋子都凝固在一片沉寂黑暗中,似乎與外面的世界已經隔離了。

  賈琮更加心慌,他怕黑,他怕安靜,於是又扯著嗓子叫了幾聲錦雀。依舊是沒人吭氣,連他的聲音都是沒傳出幾步遠就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