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誰家玉笛飛滿城
寶琴說的事,其實是她想去一趟巴蜀。
這事說來話長,大可長話短說。這些年,秋浦街的生意越加紅火。兩處為宮中辦事、斂財的織造局,眼紅之下常常對匹練坊吃拿卡要。變著法子,想從秋浦街上撈些好處。
礙於這事,在刺繡上已經發展出『山水寫意』派的揚繡,迫切需要一款能作為平替的優質布料。這款料子要求甚多,不能差、更不能貴。為了它,陳恆等人是遍訪名師、工匠,購買各地優質布料,對比兩者工藝,卻始終找不到適合之物。
「大哥,我們連廣東的香雲紗都看過、試過。」寶琴繼續將陳恆攔在路上,振振有詞道,「再這樣拖下去,到了年末,沒了文書作保。織造局的人再來鬧一次,我們總不好坐以待斃,引頸受戮。」
香雲紗是廣東省的名物,算得上天下布料中最好的一批。只是它的工藝手法,需要『三蒸九煮十八曬』,少一步驟都不行,實在難以大規模量產,以及給尋常百姓購買。
陳恆知道寶琴是想去巴蜀看看蜀布,要是可以再請幾個匠事回來,就再好不過。這個想法是好的,可寶琴畢竟是個女孩子,哪怕現在揚州的風氣,比前幾年更加開放。陳恆也不敢自己做主,替薛瑱答應此事。更別說,這路上發生什麼事,碰到個歹徒劫匪,誰來保證出行的安全?
寶琴能求到自己這裡,也是因為薛伯父不同意。陳恆知道這點,才更是犯難。他因把寶琴拉出家門,這兩年連薛家都不太敢去。
原是想著幫完一兩次事,就完璧歸趙。結果誰成想,寶琴就在秋浦街的店鋪上呆著不走,這兩年還越做越起勁。現在要再答應讓她出遠門,別說薛瑱了,薛蝌都得堵著他的門找麻煩。
「織造局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左右為難的陳恆,索性使其拖字訣,「我自有辦法解決。」
寶琴狐疑的看一眼陳恆,見大哥不是在搪塞自己。心頭也是困惑加不解,「不論大哥想到什麼法子,最重要的問題,始終是我們手頭沒有自己的布。巴蜀這趟,不論早晚,我們都是要去看一看的。」
這倒是大實話,陳恆的想法跟寶琴也算不謀而合。要不是被今年八月的鄉試絆住腳,他是想親自去一趟巴蜀,把此事辦下來。
陳恆又看了看寶琴,對方雖已經十三歲,可到底是個女兒身,身高竄到一定程度,已經開始放緩。
現在兩人站一起,陳恆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多。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寶琴的發育並不明顯,現在穿著男兒裝,又不施粉黛,還會被人當成一個模樣俊俏的少爺。
陳恆眼睛一轉,正欲像個脫身的法子,嘴上慢悠悠道:「一步步來……」就見外頭閃過趙主事的身影,陳恆連忙大喜,從寶琴眼前一溜煙跑過,「趙主事,趙主事。」嘴上叫的親近,陳恆舉止更熱絡,一上來就握住趙主事的臂彎。
趙主事也是納悶,這些年他跟陳恆相處的十分融洽,卻少有如此隆重的姿態。這位老前輩等陳恆站穩,也是急道:「陳郎,我正有事情找你呢。」
「甚好,甚好。」陳恆拉著趙主事的手,「我們去前頭說,我也是有事找你。」
見陳、趙兩人手把手並肩離去,寶琴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帶著春雁往鋪子走去。等她們二人走後,陳恆才帶著趙主事探頭探腦的回來。
「陳郎,薛兄弟好像走了。」打前哨的趙主事朝後招了招手,陳恆這才如蒙大赦的走進來。趙主事看在眼裡,也是笑出聲,「薛兄弟要是真想去,我們替他多找幾個護衛就是。反正伱有事去不了,我身子骨不行,也禁不起路途顛簸。」
坐在位置上的陳恆搖搖頭,沒理會趙主事的餿主意,直接問道:「趙主事找我有什麼事情。」
「還不是織造局,這次去拿貨的人說,又想把價格往上漲一漲。那群沒蛋的玩意兒,心倒是比人還要黑一些。」趙主事說的十分氣憤,這已經是第四次漲價了,再這樣下去,秋浦街還有什麼賺頭可言。
陳恆面色一沉,對公公們如此難看的難看,也是無可奈何。去年十月漲過一次,才過完年又要漲一次,怕是把他們秋浦街當只肥羊來殺了。
「沒事,先答應他們。」他端著茶杯把玩片刻,又冷笑著道了一聲,「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就解決出問題的人。」
趙主事聞言一震,見陳恆不肯開口多談,就熄了打探的念頭。他又問起陳恆的事情,知道對方想聘個木匠來坊里改造織機。這才多大的事,趙主事直接點頭,記下黃履莊的名字和住址,打算第二日就去請人。
陳恆怕手下人辦事粗糙,又叮囑對方要親自去一趟。趙主事這才知道黃履莊的重要性,當即應是。
兩人再聊了聊瑣事,陳恆就起身回家。再過兩日,就是他去山長家學習的日子。他得回去把寫完的功課整理好一起交上去。
…………
…………
「上次咱們教到哪兒了?」
裴懷貞打了個哈氣,問著眼前的學生。
陳恆習以為常的答道:「夫子,你上次教的是霍光之事。」
這兩年裴懷貞的精神頭都不太好,常有游神之舉。陳恆跟師母謝氏都很擔心老人家的身體。不過這個小老頭自己卻不在意,一直嚷嚷著,「我身子好著呢,都是徐堇侯不讓我去書院。我一個大活人,整日在家裡發呆,能不憋出病來?」
這事陳恆也是知道,不過他跟師母都同意徐師的判斷。除了自己多上門陪山長外,也別無他法。
聽到學生的回答,裴懷貞才想起幾日前的教學經過。他笑了一聲,道:「多好的一個人,就因為娶得老婆不像話,孩子又沒教好。被人抓著辮子,在史書上連個身都不好翻。」
陳恆知道老師說的是霍光,一邊聽著一邊到了杯茶,端到裴懷貞的面前。老人家的臉上,皺紋又多了幾道。連眼皮子也開始聳拉著,看上去更加老態。
「不過他還是比居正強一些,好歹得個善終。」裴懷貞慢慢說著,精神頭總算是好一些起來,「恆兒,你以後入朝為官。做任何事之前,都要想一想自己的身後事。」
「是。」陳恆恭謹受教,又笑道,「不過真讓我學,其實還是更願意學夫子。功成身退,桃李滿天下。」
「學我有什麼好的,我對天下百姓,也沒做什麼好事。」裴懷貞滿臉唏噓道,「我只是沒對他們做過壞事,他們就覺得我是個能臣賢相。說白了,為師不過是個糊紙匠。」夫子攤了攤手,半是無奈半是感慨,「百姓所求不多,是純良的天性使然。我們卻不能昧著良心,真以為自己做下利國利民之事,藉此誇耀自己。」
陳恆默默聽著,他們兩人的教學過程大多是這樣。大多時候講史,講朝堂之事。偶爾裴懷貞也會說一說自己的改革。至於像今天這樣的閒聊,也是有的,全看山長當日的心情。
「恆兒,你該入京了。」裴懷貞抬手輕拍著大腿,突發感慨。見陳恆露出幾分訝色,他耐心給學生解釋道,「陛下把年號改成建平,即是明志,也是宣洩。」
「武定的年號用了十幾年,文和的年號連十年都沒到。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陳恆微微挺直身子,對李贄的脾氣,山長平日教的最多。所以他雖然沒見過陛下,對這個同門師兄,也算是有些了解,「夫子說陛下急了。必然是在朝堂中受了委屈,想用這個方式告訴天下人,如今御朝親政的人是陛下自己。」
年號不是不能換,但總要有個換的由頭。要麼天下大災不斷,換個年號祈福。要麼天下承平,用個更好的年號普天同慶。
這兩年的大雍朝,卻是兩邊都搭不上。卡在中間,不上不下。這個時候,李贄將年號改成建平。可不就是山長說的,即是明志,也是泄憤嘛。
「一分錢難到一個英雄漢。」裴懷貞搖搖頭,「太上皇一日不去,宮中內庫就到不了陛下手裡。戶部的銀子,每年也剩不了多少。名為一國之君,囊中羞澀到如此程度。跟前明的崇禎也沒什麼區別了。」
外頭的大事,陳恆已聽裴懷貞說了許多,此刻心中已是各種感觸。他不禁知道陛下的困難。更知道,最多四五年之後,他的困難就會少去一半。
因為原書中,賈府的倒台的背後,就是對應著太上皇的離世。這樣一算,其實也沒剩多少時間了。
裴懷貞當然不知道此事,他覺得太上皇如今的身體,再挺個八、九年也沒問題。可他看問題的角度又跟陳恆不同,他擔心李贄這樣被上下夾著,心中的怒火會憋不住。
大權在握的人,連逼宮造反的事都敢做,若不是因為一個孝字,因為青史幾筆,緣何至此。這種事,要麼不做。既然做了,就得做到最後。不然憋不住,圖個快意泄憤。天下人只會看到李贄假仁假義,卻想不到李贄在朝堂里的處境。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裴懷貞端起涼下來的茶杯,飲過一口後,才道,「這兩年,你在秋浦街的所作所為,陛下必然看在眼裡。不過,陛下看在眼裡還不夠。我們得讓陛下主動來請你。你還記得三顧茅廬?還記得周文王背著姜太公走了八百步的故事嗎?」
「記得。」
「到時為師也會為你一辭二辭三辭,你不用自己出面。男人嘛,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心中越是想要。」裴懷貞自己都為這句話笑出聲,帶著幾分得意,繼續道,「你性子內斂,做事沉穩有度。不好學于少保的狂生傲氣,那就只能先委屈一下陛下,讓他當個求賢若渴的明君。」
此話,陳恆不敢接,只默默不說話。
「你可知,這樣做對你的好處?」
陳恆還是不接話,裴懷貞盯著他半響,見學生還是不開口,才欣慰道:「是的,就要這樣。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想的事情,不要想。你們倆都是我教出來的學生,一個性子急,一個性子穩。你們之間,會有段君臣佳話。」
陳恆低著頭,繼續沉默。
「那個車行的事情,真有你說的那麼賺錢?」裴懷貞終於問了個陳恆能回答的問題。
「能。」陳恆應聲而答。
「五月之前能有結果嗎?」裴懷貞又問。
「這個月開始辦,三月就能有結果。」陳恆估算了個數,他在揚州折騰這麼久,有些事做起來就是水到渠成。添過油的乾柴,差的就是一個火星子。
「好,那就去辦。辦的快些、也熱鬧些,辦的讓天下人都看到。讓陛下想起你,等他主動寫信過來。你八月就能放心參加鄉試了。」
裴懷貞猛地睜大眼睛,看著陳恆喝問道,「你還記得為師教你的為臣四道?」
「記得。」
「講。」
「權臣者,亡。幸臣者,斃。直臣者,卒。純臣者,薨。」
「記住,恆兒,你要好好記住。千萬別學張太岳,他什麼都做好了,什麼都做對了。卻偏偏沒個善終,既沒給後人留下榜樣,也絕了大明的氣數。過猶不及,適可而止。這八個字,你要牢記心中。」
「是。」
裴懷貞又看一眼長成的少年,久久不語。等陳恆疑惑回看時,山長突然急聲反問,「要是有一天,陛下問起你跟為師今日的對話呢?你準備怎麼回答?」
這?!陳恆初聽此話,心中心念急轉。他預感到,這是山長對他的終極大考。這兩年學到的知識,在腦中一頁頁翻過。一個個足以青史留名的人,帶著波瀾壯闊的生平闖入腦海。
他們師生兩人今日的對話,放在外頭足以算上大不敬。李贄的脾氣,要是全須全尾聽到。山長作為老師,或許能逃過一劫。自己肯定是半隻腳,踏在鬼門關了。
陳恆沉思良久,想把答案說出口。可想起山長那句『不該說的,不能說』。他又硬生生的憋下話來。
慢慢的,他伸出一根手指,立在面前。
是什麼意思?是全部說出來?還是全不說?是一分真?還是一分假?
師生兩人打起啞謎,半響,裴懷貞見學生臉色,慢慢恢復鎮定自若。便哈哈大笑道:「你學的很好,為師教的也很好。」
裴懷貞知道,自己這個學生真的懂了。
「去了京師,不論陛下說什麼,都不要馬上參加會試。不論陛下賞賜什麼官身,你都要正正經經考一次會試。絕不可走旁的路,記住沒有?」
「誒?!」陳恆愣了下,又反應過來,山長這是想讓陛下再替自己挨幾年罵,「哦。」
李贄在陳恆身上投入的心血越多,為他挨得罵越多。李贄的心裡,就越會認為陳恆是自己人。就越覺得陳恆能力出眾,是自己慧眼識珠。
裴懷貞沒把這層意思說明白,可他知道陳恆會懂得。既然趕不上從龍之功,那就只能做個濟世菩薩,讓李贄記著陳恆的好,記著自己的苦心求賢。
「去吧,把你要做的事抓緊抓完。四月開始,就關上門好好讀書。」
「是。」
…………
…………
車行的事情,做起來確實簡單容易。放別人身上的困難,在陳恆面前都算不上問題。他去府衙那處找了趟林伯父,說服對方親自出面組局。自己又出面當起半個說客,將城內的車行東家都拉在一處。
揚州城共有四家車行,都是老商家。聽到秋浦街的財神爺又有想法,當即欣然入局。一家叫『陳記』的車行,在月底前就先在城內亮相。
這次的事情,跟秋浦街的又有不同。那處是門大生意,府衙不好出面。可涉及到第一個公共運輸,陳恆極力讓府衙入股占大頭監管。
三方談判後,陳家拿著從胡家借來的錢占股兩層,車行和府衙各自占股四層。此事辦起來簡單,做起來更簡單,差的就是一個思路。
當二月二的節慶,滿城街頭多了幾百輛黃包車,在街頭巷尾四處攬客送客。揚州百姓才發現城中又多了個叫『陳記』的車行。
揚州人很快就愛上這個叫價便宜的黃包車,尋常走著稍長的路,如今花個幾文錢,就能坐在半截車廂上,一邊吹著春風,一邊賞著揚州美景,實在快意的很。
百姓的生活得到了便利,城中的來往又密切起來。往日城東的人要去一趟城西,得等個幾日才願意出發。如今倒好,想去了,攔個黃包車,十文錢就能送到。
黃包車雖然好仿造,可城內的車行如今都給拉到一處,自然干不出自損城牆的事情。幾家車行攜手一起,又能各自做長途馬車的生意,又能賺短途黃包車的錢,日子自然是舒適的很。
他們和秋浦街的珠寶商,算是心中最感謝陳恆的人。只因前者的手上多是街頭巷尾的馬車夫,反而更助長陳恆名聲的傳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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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日,為了方便學習。陳恆帶著書籍,直接搬入山長家。這次,他連信達都沒帶。直接讓對方替自己處理一些外頭的瑣事。
月末,當林伯父為黃包車所帶的利潤感覺到詫異時。李贄的密信,也通過有心人的傳遞,轉到了裴懷貞的手上。
這份信,裴懷貞沒給陳恆看,只笑著反問對方,「你想為師怎麼回?」
「全憑夫子做主。」知道山長是拿自己尋開心,陳恆低頭專心讀書,根本不打算主動接話。
「嘿。」見這孩子沒上套,裴懷貞也沒繼續捉弄,又笑了笑。自己提筆在紙上寫道:陛下,臣年事已高,臥榻之時,常恐自身時日無多。豎子入門不足數年,任需……
這是第一辭,裴懷貞寫的很長,聲情並茂之間,將自己想替李贄繼續培養人才的心思說明。又言了言陳恆的不足之處,諸如學識不夠精深,性子還不夠沉穩等等。
裴懷貞寫的快意,李贄讀到這信時,心情就複雜了。
後者即是感慨老師的年紀,又是心煩自己的情況。如今邊關摩擦不斷,戰事又有死灰復燃之跡象。
李贄等不得,邊關的將士等不得。他身邊的臣子確實提過不少意見,可生財之道說來說去無非就那幾樣。李贄需要新的聲音,需要猛藥方,來續一續自己的錢囊,來穩一穩自己的皇位。
當第三封急信,再寄到揚州,已是五月末。這次李贄用的是兵部堪合,信到的極快。陳恆還是不知道信上的內容,他只知道裴懷貞看完信後,大笑三聲,對著自己道。
「好好準備鄉試,然後去好好幫一幫陛下。」
「尋常百姓,都不能因為錢憋死。也是造化弄人。」
「是。」
啊啊啊,趕上了!!!真不錯,真不錯。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