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謝謝你
今日的李卞是快意的。
跟揚州鹽商的推杯換盞,又讓他找到在相爺府上,被人吹捧的感覺。李卞才三十六歲,這個年紀就能身居五品學政,可見相爺一系的人對他的看重和欣賞。
這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也自負有些謀略手段,前幾日雖在林如海手中碰些釘子。可他只會覺得,是對方拿著上官的氣勢壓自己,心裡還是十分不服的。
如今在揚州城內尋下幾個幫手,李卞的心思也活乏起來。酒宴散盡時,他跟隨行的師爺離開馮府,臉上的神情亦如他剛剛從官船下來那樣自信。
兩人坐在回府的馬車上,師爺見李大人心情不錯,借著對方酒勁上頭,撿著好話恭維道:「大人來到揚州才幾日,就有人望風來投。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臉色赤紅的李卞,靠在搖晃的車廂內,突然瞪圓眼睛,道:「就知道說些好聽的話,你真以為我喝多了?」
為人上者,最忌諱讓下面的人猜透心思。李卞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東西,對著師爺也是個舞個不停。
「嘿嘿。」師爺笑過一聲,低下頭。
李卞抬手搓了搓臉,又長長吐出一口氣。濃重的酒味,在車廂內飄散。他看似清醒的搖搖頭,道:「不過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蠢貨,以為手頭有幾個錢,就想跟朝廷命官立山頭。若不是形勢所迫……」
李卞又哼哼兩聲,師爺見他如此,不禁好奇。
「大人的意思是?」
「無妨,他們有錢,我們剛好能用到他們的錢。」李卞露出十分自信的笑容,也不知道想出什麼鬼主意,整個人癱倒在馬車上,感慨道,「這樣來看,蠢一些,倒也無妨。哈。」
他發出輕蔑的笑聲,又拿過一個軟枕放在身後,打了個哈欠道。
「到家了再叫醒我。」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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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卞走後,馮家內很快就撤去酒宴。
空闊的大廳內,先前陪坐的七八位鹽商,已經分坐兩側,各自抱著茶杯小飲。
他們這些人精神頭尚算不錯,先前招待李卞時,他們就是並肩上。加之本身酒量就極好,眼下還能跟著馮朱議事。
馮朱見場內的無關人員都已撤去,才讓搬來椅子的下人去合上房門。馮朱這才起身去到後堂裡邊,將其他鹽商們一一請出。
沒多久,二十多號人就把廳內坐的滿滿當當。大家的心情都十分輕鬆,有拿李卞剛剛說事情顯擺的人,有打聽著對方口中的相爺是誰。
「你這呆子。」某個同行鄙夷的看了一眼對方,這種新發家的鹽商,見識就是淺,「相爺,就是現在的首輔顧載庸,顧閣老。南裴北顧的名頭,你沒聽說過啊?」
「那……幹嘛叫相爺啊。直接叫閣老不就好了?」被鄙視一頓的鹽商,瞧著回話的人勢大,也不願頂撞對方,只輕聲抱怨一下。
「他要不這麼說,怎麼顯得自己跟相爺親厚呢?」
馮朱見此人有些得理不饒人,直接出聲干涉道:「好啦,都是自己人,說話仔細著點。」
他這個會首當的也是不容易,下面有啥事都要找他抱怨,上頭有什麼問題也只找他。
里外給他夾著,上要交待、下要交情,還得防著底下人之間起矛盾,免得亂了自己這方的人心。
馮朱搖搖頭,深感做會首的不容易。見場內逐漸無聲,他才放下茶杯,詢問起大家對李卞的看法。
聽到問話,下頭的鹽商們眾說紛紜,各有各的看法。但歸到一處,無非是此人可以試試看。旁的不說,光對方背後站著的顧載庸,就很讓他們心動。這些年,他們也是極為頭疼韋、林二人。
馮朱聽了半天,心中還是有些不滿意,也沒露出同意和拒絕的態度。
黃文東是場內數得上的鹽商大家,他們老黃家的發家經歷,也沒藉助到馮家的關係,說起話來自然不用太看對方眼色。
「馮大哥,莫非是另有看法?」
馮朱也不跟他擺架子,他如今家產萬貫,良田千畝。若不是下面人,一日日叫苦,天天找他要個辦法。他是真不願跟府衙的林知府別苗頭,犯不著,也不至於。
前朝的沈萬三,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這年頭,太出風頭的人,最後有幾個好下場。
馮朱咳咳嗓子,衝著眾人問道:「你們說,我們跟李大人,誰更想林大人走?」
他這句話才說完,立馬就把大家的視野打開。能從鹽行里活下來的人,讀書的才能不好說有沒有,打鬼主意的心思是個頂個的強。
「中啊!會首,你這一說。如茅廁頓開,真是讓我醍醐灌頂。」當即有人拍手奉承。
「什麼亂七八糟的。」馮朱笑罵一聲,繼續道,「我是覺得,我們這些人的家小都在揚州,沒必要跟府衙鬧得太僵。
如今李大人自己有心思,我們就算想搭上這條線,眼下也不用急。只需在旁幫著扇扇風,等到他們分出個勝負,我們再下場,不是更好?」
底下的鹽商,心中都有著自己的算盤。有人點頭稱是,有人沉默不語。其中黃文東的心思最是不屑,他覺得馮朱真是當會首當慣了,做起事來也畏首畏尾。
他們黃家作為揚州鹽商里的後起之秀,能力壓其他人一頭,靠的就是好勇鬥狠的搏命作風。黃文東身上自然也繼承這股草莽之氣,他是個敢在關鍵時刻下大注的人。
如今李卞在揚州正缺人,他的想法倒比馮朱更果決些。只要搭上顧載庸這條路子,以後還用擔心什麼府衙的人?
直接跟孫大聖一樣,跳出五行外,豈不快哉萬分。
…………
…………
陳恆回到家時,顧氏正拉著家裡的女人,說著白日城西的熱鬧。他湊過去當了會乖兒,跟在母親身邊聽了幾句閒話,只等著吃過晚飯才起身回屋。
他受封氏所託,要在揚州城裡替她們家找間住所。
屋子倒不用多大,只要獨棟小樓即可。方便她們母女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
考慮到對方身上的銀子不多,又要兼顧環境安全。陳恆拿出最近幾期的報紙,跟信達一起俯在桌上翻找。
揚州城內,房價最便宜的就是城東。此處雖然人流密布,可有身份的貴人,都受不了這份市井的吵鬧。
城北有府衙,空出的宅子不多。城中靠南是一片大戶人家的居所,勝在少人離保障湖也近,此地太貴,更不用細瞧。而城西的大開荒後,又多了貢院、匹練坊等地,租金反倒比城東還要貴一些。
兄弟兩人不時圈出報紙上關於城東的租房信息,偶爾交流著甄家母女的未來。
「二哥,現在讓她們去匹練坊,會不會遲了?我看二伯母的意思,她們那幾處的工坊,都已經不招人了。」信達想著剛剛顧氏說的話,總覺得封氏的門路有些難。
「這個好安排,府衙那邊接辦此事的主簿,之前跟我們一起在城外救災,算是有些交情。到時候找他拜託一下,應該能解決。真要不行,我也有其他辦法。」
陳恆搖搖頭,從旁拿過油燈,又往面前的報紙湊了湊,「你來看看,這處屋子怎麼樣?」
信達湊上來,他最近在外面跑的時間,比陳恆還要多些。一看到地段標註,在腦中想了想這房的位置,連忙否道,「二哥,這東家的風評極不好,上次的租客聽說就是處不下去,才氣的搬走。」
「還有這回事?」陳恆也不著惱,耐心道,「繼續看,繼續看。」
兩人正忙碌著,心情頗好的顧氏推門開走進來,她手裡端著兩碗雞湯,才進屋就嚷嚷道,「我說你們兄弟倆,吃完飯就不見人,躲在房間裡鬼鬼祟祟的幹啥。」
「娘,我們在找屋子呢。」見是一家之主過來,陳恆趕忙從位置上站起來,上前接過顧氏手中的碗。
小碗裡,黃燦燦的雞湯飄著香氣。顧氏考慮到孩子們還小,沒加什麼補身子的佐料。只是陳恆最近學習太過刻苦,才讓顧氏意識到該給孩子燉碗雞湯。
她對著孩子們問,「好好的看它做什麼,你又要買宅子了?」
陳恆哭笑不得,喝過一口,連忙解釋道,「娘,哪能啊,兒子我又不是撈到什麼金礦。」他將封氏的事情大致給顧氏一說,後者聽的很是觸動,當即拍板道。
「我說你們還費啥勁,我們隔壁鄰居家正愁著找租客,你不知道?」
「這……我確實不知道。」
陳恆也是茫然,去年下雪時,他還在樓上看鄰居家裡掃雪,怎麼突然就要搬了?
「他們家的孩子,馬上就到讀書的年紀。索性找親戚湊了錢,去城西那邊買了處新宅子。」顧氏往旁邊的位置一坐,盯著兩個小毛頭喝完雞湯,才一邊收碗一邊繼續道。
「那套院子,小是小了些。不過給你說的母女住,倒是合適的很。他們家要價也不高,左右只是租出去,以後還要收回來給孩子用。
只想找些愛乾淨的清白人,別糟蹋了自家的地兒。家裡的東西也是配齊的,不過損壞要照價賠償。」
陳恆聽的不住點頭,若真是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他之前買宅子時,就看過那棟院子。要不是實在小了些,他也是心動的很。
當時鄰居家,就有賣房搬去城西的打算,沒想到耽擱到現在也沒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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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顧氏那處得了信,陳恆不敢耽擱。
第二日一早,就出門堵在鄰居家門口。趁著對方出門買早點,兩家人約定好一會看房的時間。
陳恆馬不停蹄的趕去客棧請來封氏,甄家三人抵達後,對這棟房子都極為滿意。只是十分擔憂價格的,深怕身上的銀兩不夠。
原先的主人姓柳,說話雖有些揚州本地人的傲慢,可對著孤兒寡母也使不出脾氣。又有陳恆、陳丐山這倆個鄰居在旁看著,只說了幾句小心東西,在價格上又磨上半天,才最終同意簽了文書。
眼見替孫子辦好一件事,陳丐山在旁笑得樂不可支。他最近的日子,真是無聊透了。
婆娘跟幾個兒媳,都去城西的織坊街找了營生。兩個兒子都有店鋪在忙,孫子、孫女亦有各自的事情。
只剩下這個空巢小老頭,每日早起給家裡人做做飯,送送孫子們去林府上課。一天下來,除了吃飯、睡覺。再難找到什麼樂子。
「大爺,剛剛實在有勞。」封氏收好文書,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能用這麼低的價格租下院子,連忙朝著陳丐山答謝。
剛才若不是七十歲的陳丐山,在旁張著一副大嗓門叭叭叭,姓柳的房東怎麼可能輕易答應。
陳丐山十分得意的看了一眼寶貝孫子,像是在炫耀『你看爺爺厲害吧』,又朝著封氏擺手道:「以後都是鄰里街坊,客氣什麼。你們家以後有啥事,只管來叩我們家門就是。」
封氏又是拉著英蓮連連道謝,陳丐山見她們一家如此客氣,又說道:「中午吃過沒有?沒吃,來我們家吃,我大兒子中午回家,他是個木匠,你們到時缺啥直接跟他說。我讓他做出來,送給你們當喬遷之喜。」
「使不得,使不得。」封氏哪裡敢答應這份好意,可她越推辭,農家人的好客之氣越上頭。
陳丐山也不多說,只轉身出門,「我去做飯了,你們家今天還沒拜灶王爺,也燒不了火。一會直接帶你兩個女兒來我們家吃就是。」
什麼兩個女兒啊,爺爺,大的那個是她們家的丫鬟。
陳恆聽的大笑,正要跟在爺爺屁股後頭離開。卻被甄英蓮拉著袖子,他在封氏的目光下收回邁出去的腳,也出聲勸道:「伯母,你真別跟我爺爺客氣。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你到時不來,我們一家人可都不好動筷子。」
見陳恆這麼說,封氏才十分不好意思道:「你們一家實在幫我們太多,真的是,叫人不知道怎麼感謝才好。」
陳恆聞言,學著陳丐山的語氣,道:「都是緣分。竟沒想到,還能做成鄰里街坊,以後相互照應就是。」
見他這副小大人的說法,封氏亦感有趣。笑著點點頭,道了一句『正該如此,以後相互照應』,這才讓英蓮替她送陳恆出門。
兩人一路無話的走入院中,陳恆大概也覺得世間事如此奇妙,站在稍小的庭院中,指著自家的二樓窗戶處,道:「知道那是哪裡嗎?」
英蓮搖搖頭,她剛剛一直在心中盤桓著說什麼好。思來想去,反倒沉默了一路。卻讓陳恆以為她膽小認生,才主動出聲找起話題。
「那是我的房間。」陳恆笑了笑,又移了移手指,「那兩處是我二弟、三弟的。他們倆都是飛天遁地的猴子,以後要是惹你生氣,你只管教訓他們就是。」
「啊……」英蓮臉色紅了紅,又低頭髮出輕吟聲,「嗯。」
兩人直到分別,都再沒旁的話。眼見陳恆的身影消失在自家門內,英蓮才恍然大悟的想到,自己要說什麼了。
可看著對方一步也沒停,她只好收回目光。站在原地,甄英蓮側頭看看自己的家,又看看陳恆的家。突然覺得,今日不說也沒關係,留到明日、下次說都可以。
正午,精力充沛的陳丐山燒了一桌子菜,盛請甄家人過來吃飯。兩家人坐在一起,陳家的女人也是好客得很,眼見封氏、英蓮、綠水說話小心翼翼。
各自拉過輩分相近者,一邊吃著飯一邊聊著天。鄉下人吃飯,真沒有什麼吃飯的避諱。又加之家中孩子尚幼,兩家人湊到一起吃的很是熱鬧。
待吃過飯,陳青跟陳嫻拉著英蓮去到自己房間,算是帶對方結識遊玩一圈。
陳恆下午倒是沒在家裡多待,他又去到薛家開始學習。
直到晚上才回到家,跟家裡人吃過晚飯。陳恆回到自己屋內略作收拾,才推開窗給房間內換換氣。
趕巧,對面的窗戶也是開著的。身著樸素淡綠色交領衣裙的英蓮,不知什麼時候站在窗前,一雙眼睛正對上陳恆投來的視線。
像是黑夜下的星星,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沒有面紗阻隔的臉上,露出純潔無暇的笑容。
陳恆也不意外,兩家是鄰居嘛,會有這種巧合也在所難免。只是之前沒察覺,現在再看看,兩人的房間竟然如此近。
隔著中間一輪明月,陳恆也是笑著沖她點點頭。
「晚上好。」
「晚……晚上好。」
英蓮的反應,跟往日也差不多。偶爾遲鈍些,偶爾又大膽的過分。
陳恆沒敢往對方屋裡瞧,只把目光看向天邊的明月。
揚州地勢平坦,明月有一整夜的時間,將他們的屋子照亮。
兩人陷入稍稍的沉默,陳恆正要告辭,準備下樓洗漱。甄英蓮突然道:「陳恆。」
「啊?」陳恆愣了愣,古人那麼多禮法講究,倒是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
「我……我以後可以叫你陳恆嗎?」
英蓮似乎想過很久。其實按道理,她比陳恆大,叫聲弟弟也是可以。
陳恆想了想,也只當成是後世的朋友間的舉動。就點頭道:「好。」
「那你也叫我英蓮吧。」
「哈哈哈,好。」
少年爽朗的笑聲,穿過夜色。
春日到了,這個月色下,還有飛鳥橫渡著靜謐如墨的天空。
信達一隻手搭在門上,將推未推,心中是一百個糾結。
不是,二哥,你這樣,我以後還怎麼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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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恆走後,那扇開啟的窗戶,又被細心的信達關上。甄英聯縮在靠窗的角落,月色透過木窗照進室內,桌上的燭光已經熄滅。
她似乎想了很久,看著地板上的影子,裡面有木窗的形狀,也有自己頭頂翹起的髮絲。
哪怕在這個陰暗的小角落,月色也終於照在她身上了。
「謝謝你。」
她輕聲道,下次見面,要不這句話補上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英蓮真可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