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給賀太太念完那段俱樂部的新聞,還要再往下念,賀雲欽看看腕錶,催她道:「十一點了,再不走就晚了。」
紅豆於是跟賀雲欽告辭出來。稍後還要載岳母和大舅哥一起去看房子,兩人沒騎腳踏車,改乘洋車,半路紅豆打開車窗,任風吹拂臉龐,由衷感嘆:「天氣真好。」
說著便將下巴擱在胳膊上,愜意地眯著眼曬太陽。
賀雲欽看她一眼,真像一隻懶貓,還是又白又憨的那種。
紅豆未注意賀雲欽臉上的笑意,記起剛才那段報上新聞,疑惑道:「陳白蝶怎麼想起來賣房子了?」
她有一個猜測,因得知陳白蝶散播桃色新聞,賀孟枚一怒之下跟其斷了往來,陳白蝶這幾年過慣了洋車華宅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大筆財路,想必處處施展不開,無奈之下才開始折賣財產。
剛才看報時,公公似乎對此也很驚訝,可見事先並不知情。
賀雲欽也正琢磨這件事:「這女人花樣百出,既然她要拍賣那房子,我們去看看便是了。」
紅豆回頭望他,那房子現在已經喊價萬元現洋了,尋常人誰敢過問,賀雲欽這語氣竟隨意得像去買菜賞花似的。
她半天未接話,賀雲欽微訝看向後視鏡,才發現她望著他,只得道:「那房子並非我父親所贈,不然就算陳白蝶再短錢也斷不敢賣,可見這房子的來歷成謎,此其一。其二,這女人突然急著轉手房子也就罷了,還故意登報大肆渲染此事,此人並不蠢笨,難道不知以目前的局勢,房價被人哄抬得越高越賣不出去?所以我說她意不在賣房,分明有別的目的,不去看看怎麼行。」
此事的確蹊蹺,紅豆想了想,托腮道:「說起來難道像之前四妹念的那段新聞那樣,陳白蝶的房子也鬧起了鬼?」
賀雲欽笑道:「虞女士飽讀詩書,難道還信這個?」
「我自然不信,而且就算有鬼,鬼又怎及真正的惡人可怖。我只是在想,如果照你所說她眼下不缺錢,那就是房子真有問題,為何之前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來了『鬼』?陳白蝶應該知道越是賤賣越容易引來揣測,明明住不下去了,卻故意做得張揚矚目。」
賀雲欽神色凝然:「剛才那報紙上說的鬧鬼洋房地址在何處?既是聘請了護士的西醫診所,想必不會輕信鬧鬼之類的無稽之談,護士死得不明不白,診所負責人不可能就此不管。也不知王彼得處可有消息,不如我們先陪岳母看完房子,再到王彼得那去瞧瞧。」
這話正合紅豆心意,說話工夫同福巷到了,停好車上樓,潘茂盛一家人也來了。虞太太正在廚房張羅午飯,玉淇玉沅兩姐妹則在客廳跟哥哥說話。
兩下里打了招呼,潘太太悄悄將紅豆拉到一邊道:「報紙說賀家大少奶奶要在聖約翰舉辦茶話會,聽說大少奶奶著意辦得風光體面,特邀了許多滬上才俊,若是方便,你給玉沅也弄張帖子,她性情乖張,就該多去這種場合,不然整天悶在家裡,如何增長見識。」
紅豆知道自從玉淇表姐跟袁箬笠訂婚,舅媽便將全副心思放到了小女兒身上,增長見識是假,結識乘龍快婿才是真。怎奈玉沅比姐姐古怪許多,任憑舅媽使出渾身解數,就是不肯聽母親的擺布。
這種茶話會賓客雲集,玉沅料也不會想去,可若是當面拒絕,她又惟恐舅媽多心,便笑道:「好,我回頭就讓人把帖子送家去。」
舅媽臉色一亮,粲然笑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几天,你都已經成婚了,玉沅的親事卻還連個影子都沒有,遇到二少爺的那些朋友里有合適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紅豆笑著點點頭。
兩人說話時,玉沅不時往這邊瞧,顯然猜到了母親又在張羅什麼,滿臉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飯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著下了樓,一道去看事先說定的幾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屬意香樟路上一套獨門獨戶的小洋房,就擔心價錢太貴,誰知一開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舊房子還便宜幾百大洋。
這個價倒並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覷:「是不是報錯價了。」
賀雲欽笑道:「房子主人去了香港,眼下忙於將滬上幾套產業悉數拋售,他急需用錢,故未著意抬價。」
虞太太當即明白過來,幾套房子都是她和兒子自己找的,獨這套是女婿領他們來看的,房子外頭看著半新不舊,裡頭家具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熱水一應俱全,門前樹木成蔭,真正冬暖夏涼,且周圍幽僻,離聖約翰頗近,簡直處處都合心意。
這種好房子怎會憑空掉下來?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們過意不去,故作託辭而已。偏偏價格還定得不高不低,讓他們想回絕都無從說起。
她故意板起臉:「你這孩子。」
虞崇毅也過意不去道:「雲欽,這萬萬不可——」
賀雲欽揚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別多心,的確就是這個價,要是不信,我這就找我朋友過來,岳母和大哥一問即可。」
就算找回來又如何,兩人必定預先對了詞,那人來了也會替賀雲欽撇乾淨,他們又不能強著賀雲欽收錢。
紅豆抬眼對上母親光光的視線,在屋裡站不住了,乾脆出了屋,到門前小花園閒逛起來。接下來又看了幾套房子,虞太太考慮再三,最屬意的還是之前那套,她向來通透,女婿做得這般周全,想來此事就算傳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錯,於是未再拿喬,當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裡了卻一樁大事,紅豆空前高興,回到虞家已近六點,桌上大半是賀雲欽愛吃的菜,紅豆不許母親動手,一定要親自給賀雲欽夾菜,賀雲欽照單全收,她夾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頓飯吃得眉舒目展。從同福巷出來,兩人仍按照原定計劃去王彼得處打聽「凶宅」護士橫死一事,待上了車,賀雲欽剛要開動,不經意朝後視鏡看一眼,眸光一淡,紅豆訝道:「怎麼了。」
賀雲欽道:「別往後看,我一會告訴你。」不等紅豆再追問,便開車往富華巷而去。
賀家洋車剛消失在馬路盡頭,另一輛洋車就從黑漆漆的角落拐出來。
車裡共坐三人,白海立一個人坐在后座,一雙腿高高擱在前頭椅背上,外套半敞,嘴裡叼著根雪茄,陰沉沉盯著那輛遠去的車,菸灰積了好長一截都不覺,半晌方眯了眯眼道:「我這心裡怎麼這麼不痛快呢。」
前頭那人扭頭,訕笑道:「您不痛快,屬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們本就不好明目張胆跟賀家作對,就算想對付他們兄妹倆,總不好做得太露痕跡,何況依屬下看,賀公子對那個虞紅豆是動了真心,咱們要使絆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聲:「眼下他是對虞紅豆新鮮,過些時日你們再看。說來說去,只要是個男人,就沒有不喜新厭舊的,只要咱們攪合得賀雲欽對虞紅豆淡了心,她虞紅豆的日子還能舒心得起來麼。虞紅豆一不痛快,我心裡自然就痛快了。」
他頓了頓,眉毛一豎:「不是讓你們從虞崇毅這邊想辦法嗎,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一幫廢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這小子只張羅買房子,並不打算開鋪子,而且這小子早對咱們起了防備心,要從這邊下手屬實不容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這麼算了?」白海立啐一口,「這家人太不識抬舉,我這口惡氣堵在胸口,急等著地方出氣,你們自管敷衍我,看你們能敷衍到幾時!」
那人眼珠一轉:「廳長息怒,屬下查來查去,竊以為有兩件事可以入手,一個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這人在南寶洋行任買辦,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聽說潘太太極勢利,正四處張羅給女兒找體面女婿。再一個就是聽說虞紅豆學校里以前有不少男學生追求,虞紅豆近日總在教堂里演出什麼『畫皮』的話劇,也不知賀雲欽知不知道自己老婆這般出風頭。屬下還聽說聖約翰過些日子還有茶話會,還是賀家大少奶奶主辦的,算來都是大有可為的好契機。」
「哦?」白海立來了精神,兩指夾著雪茄出了會神,臉上浮現一抹笑容,撣撣菸灰道,「不錯,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聽打聽,尤其是潘家那邊,記得做得不露痕跡,免得賀家懷疑到咱們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