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欽看紅豆沒有頭緒,對眾人道:「不如我們從頭梳理一下線索。
「第一位遇害者陽宇天,於上月初十被發現死於刻羽戲院,經過痕跡檢查,此人並非自縊,而是被人用滑輪類的工具吊上房梁後勒斃,屍檢證實陽宇天死亡時間大約為九點至十點左右,因發現陽宇天屍首時,不少人聞訊去後院看熱鬧,地面被糟踐得一片狼藉,故未發現單獨的長樂牌菸頭。但從房間那種特殊的作案工具來看,此人應是本系列案第一個受害者。
「第二位遇害者許奕山,於本月十八日,也就是我和紅豆婚禮當晚,死於自家寓所,經現場痕跡檢查,此人同樣是被滑輪吊上房梁後偽裝自殺,而且跟上回不同,這回許家臥室地面上明確丟擲了長樂牌菸頭,而許奕山平日只吸三五牌。因為許太太是在婚禮上臨時起意去娘家打麻將,故我們懷疑兇手當時也在婚禮現場。」說著便從懷中取出自來水筆,將後一句話用筆寫於紙上,並註明關鍵線索一。
「第三位遇害者傅子簫,於本月二十二日被害,跟前兩次不同,遇害地點並非受害人寓所,而是聖約翰後門處廢舊教室——關於兇手為何改變作案地點的原因,從傅子簫家中境況便可推測一二了。此人是本埠有名的大買辦,身邊光姨太太便有六個,家中供使喚的下人更是多不勝數,如此人多眼雜之處,兇手自然不方便下手,只能將其從家中約至偏僻之所,因行兇時不小心被紅豆撞見,兇手不得不臨時改變了計劃,傅子簫因此成為本案唯一一個直接被勒斃的受害人。當然,兇案現場同樣有長樂牌菸頭。
「但由於傅子簫遇害當晚發生了幾件不尋常的事——顧筠被襲擊,紅豆被兇手帶走,我們因而掌握到了極多的線索:高瘦,穿長衫,手大腳大,鞋碼43,走路速度快,平日也許並不吸菸,但作案時必定吸菸,襲擊顧筠的原因麼,很可能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值得注意的是,據後巷麵館那位目擊者稱,此人駕車帶紅豆逃跑時仍不忘用圍巾遮擋頭面,這一點非常不同尋常,據此我懷疑此人常去聖約翰,並為周圍人所熟知——此為關鍵線索二。」
「至於第四位死者鄧歸莊,他死於家中寓所,從現場勘查來看,是自縊而亡,並非被人謀殺,但鄧家下人說鄧歸莊平日從不吸菸,現場卻同樣發現了長樂牌香菸。而且鄧歸莊自縊當晚,鄧家的確有客登門,鄧歸莊事先得知此人要來,不知何故提前便將下人遣走,為了款待此人,還拿出平日只用來招待貴客的碧螺春。」
他說完,抬眼看向眾人道:「整個案件清楚了嗎?」
「清楚了。」
賀雲欽摸摸下巴道:「縱觀本案,兇手唯一兩次露出破綻就是襲擊顧筠和紅豆那晚。兇手襲擊顧筠的目的成謎,但不能排除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而圖書館的借閱記錄顯示近三月只有顧筠和鄧歸莊借過,前者被襲擊,後者自縊。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兇手雖然未借書,但有辦法查到圖書館的借閱記錄——加之前面的兩條關鍵線索,我懷疑兇手可能是聖約翰的學生、先生或是文員之類的雇員。」
「而且。」他面色複雜地望向紅豆,「雖然我們不能確定兇手當晚是不是曾親自將外套覆在紅豆身上,但從此人當晚擄走紅豆後的一系列前後矛盾的行為來看,我依然認為此人認識紅豆。」
一條條線索擺在眼前,由不得眾人不信,虞崇毅看一眼妹妹,納悶道:「難道兇手真是聖約翰的?可他的動機是什麼?」
幾人湊攏看婚禮名單,當日聖約翰來參加婚禮的先生和學生統共有百餘人,剔除掉女先生和女老師,還剩六十餘人。
紅豆對著名單逐一回想這些人的身高相貌,也許聖約翰太養人,這六十人當中,上至校長詹森爵士,下至同系同學,無有不高大挺拔的,可疑對象太多,總不能一個一個去查誰穿43碼鞋。
紅豆思忖著道:「我總覺得這幾名受害人彼此都認識,而且共同遵守一個秘密,大家光看本案的幾名相關人就知道了——第一位白鳳飛,此人在陽宇天遇害後第一反應是找王彼得來查案,可是事後卻避而不見,眼下更是藏匿無形。第二位傅子簫,此人遇害前一月便心神不寧,近日更打算去蘇州別館小住。第三位鄧歸莊,鄧先生遇害前曾借閱過工具書,不知是不是也對那幾人的死起了疑心,所以才去借書來研究。」
賀雲欽點頭道:「若是單獨來看,這些不尋常之處都不能成其為有價值的線索,但匯總在一起就很耐人尋味了。王探長,中午我請你拿著我岳母那張報紙剪下來的照片去幾名受害人家中打聽,打聽到什麼了。」
那照片年代太久遠了,他們幾個僅能認出照片中的陽宇天和鄧歸莊。
王彼得道:「你這法子的確管用。我先去的傅子簫家,他那些姨太太都是近年娶的,誰也不知道十一年傅子簫的模樣,但傅家下人因為傅子簫發跡前便跟隨他,一眼就從照片認出來了,喏,就是這個人。」
說著將那張照片攤在桌上,幾人一看,果然用筆圈出了好幾個人頭,王彼得所指的那人坐於第二排長凳,大約二十多歲,穿短褂,板寸頭,模樣生得極好。傅子簫這幾年縱情聲色,早就走樣變形,若非知根知底的人,根本無法將照片上的俊俏後生跟現在大腹便便的中年買辦聯繫在一起。
王彼得又指了指另一個穿長衫的戴眼鏡的青年:「這個是許奕山,下午去許家問了許太太才認出來。十一年前此人還在南洋公學念書。」
顧筠在旁邊一一記錄:「陽宇天、鄧歸莊、傅子簫、許奕山,四名受害人全在照片上。」
紅豆找了一圈:「既是戲班子唱戲,為何不見白鳳飛。」
王彼得道:「本打算去刻羽戲院打聽,誰知剛從許家出來就得知了鄧歸莊的死訊,我忙著往鄧家趕,自然也就顧不上去刻羽戲院了。這照片年代久,人又多,若非舊識,誰能光從照片上找出想要找的人?反正我是沒見過這等目光如炬之人。」
顧筠推推鏡架道:「我們系裡有位先生就有這本事,只需兩回就能記住所有學生的相貌,點名根本不用名簿,任誰也別想逃他的課。」
賀雲欽目光一動,抬眼看向顧筠:「這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嚴夫子?此人多高?多大年紀?」他聽四妹提起過兩回,記得這位先生教學極嚴苛,訓起學生來氣勢驚人,四妹極怕這位先生,最不喜上國文課。
顧筠跟紅豆對視一眼。
紅豆面色微變,顧筠素來平靜的表情也起了絲微瀾,許久才道:「嚴夫子大概六十多歲,身高麼,只知道很高。」
賀雲欽便要拿那份婚禮名單來看,這時虞崇毅指了指照片一個梳長辮的少女道:「這人是誰?跟鄧歸莊認識麼。」
這少女上面穿件齊腰短襖,底下長裙,一副女學生打扮,所站之處離鄧歸莊不遠。鄧歸莊看著空蕩蕩的戲台,少女卻看著鄧歸莊,因側對鏡頭看不到正臉,但光從側臉來看,這少女輪廓極秀麗。
紅豆思緒仍停留在前面的事上,越想越不安,心不在焉道:「難道是鄧歸莊的戀人?」
王彼得道:「晚上我問過鄧歸莊的母親,她不記得鄧歸莊談過戀愛,當年鄧歸莊為什麼突然去北平,她也是至今未弄明白。」
虞崇毅道:「下午去問了我朋友的父親,原來我記錯了,我這朋友的父親根本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但他家對面鄰居有個做仵作的朋友,從前聊天時,他曾聽這人說過丙寅年春鶯里女子中學學生自縊的事,前面那個是我們小姨,後面那位姓丁的女學生因住在貢橋一帶,離他家不遠,故他至今有印象,如果我們去貢橋仔細打聽,應該能知道這丁姓學生的底細。」
賀雲欽看看時間,快九點了,戲要開場,他和紅豆得走了,沉吟一晌,對王彼得道:「明日南京那人要去刻羽戲院聽戲,因隨行女眷多,人多嘴雜,我估計這消息今晚就會傳遍上海灘,到了明早,自然會有不怕死的報紙大肆宣揚此事。」
眾人愕然,如此一來,白鳳飛藏無可藏,必須出來排戲。
紅豆在旁望著賀雲欽,心頭仿佛有一大片陰影慢慢籠罩下來,表情竟透著幾分惘然。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所以我們還剩一晚時間,今晚我把我認識的人全都派給王探長,讓他們拿了這份勾選出來的名單,在一個小時之內打聽完這些人的住址,一撥負責盯梢這些人,另一撥則去貢橋打聽丁姓人家的底細。」
賀雲欽一邊說一邊看紅豆,看出她心事極重,也感知到了什麼,默然一晌,對王彼得道:「如果找到了疑似兇手之人,先不急於布置下一步計劃,隨時給賀公館打電話。」
說罷,便拉了紅豆起身,溫聲道:「別胡思亂想,先去戲院。」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