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崇毅拿起報紙逐字逐句看過去,可是文章里只說那人近日會來,通篇未提及具體日期。想想也是,似這等要員,為著自身安全的緣故,怎會輕易對外泄露行程。
他遲疑道:「既不知具體日期,我們如何去刻羽戲院布署?」總不能天天買票進裡頭聽戲。
王彼得裝作不經意看一眼賀雲欽,嘿嘿笑道:「放心,倘若那人真打算來上海,自有人能弄明白是哪一日。對了,顧筠,趁賀雲欽也在,你把你這兩日整理好的筆記拿出來,我們大家好好梳理一下案情。」
紅豆疑惑地望了望賀雲欽,道:「王探長,容我打岔一句,上回我跟賀雲欽提過我小姨的事,一來因為她自縊之處有很多菸頭,二來事發地點在春鶯里,為了這事,我上午特地回家問我母親打聽。」
王彼得對此事依稀有些印象,紅豆如此慎重,他不免也肅然幾分:「哦,虞太太怎麼說。」
紅豆沉吟了一會,起身道:「畢竟我並非當事人,有些細節還需我母親來複述。」
女婿來家吃飯,虞太太恨不得拿出畢生絕學,正在廚房親自監督幾樣菜的火候,被紅豆好說歹說才請進書房,坐下後,嘆口氣,黯然道:「這件事過去十一年了,一說我心裡就難過,要不是紅豆一再追問,我是一個字也不願提。不過紅豆說得也對,既然當年我能覺得不對勁,也許此事確有蹊蹺,說出來請大家剖析一二,也是應該的。」
她揉了揉眉心,愀然道:「丙寅年中秋節前後,紅豆小姨在女子中學讀書,不知怎麼認識了富榮洋行的大少爺,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談起了戀愛。」
「富榮洋行?」幾人微訝,傅子簫在去大興洋行前,正是在富榮洋行任職。
虞太太不明白為何大家都露出吃驚之色,狐疑道:「對,就是富榮洋行,這洋行現已倒閉了,那少爺當年也才十七八歲,叫程冠之。小妹出事後,我和紅豆舅舅因為懷疑小妹的死因,特去洋行向程冠之討說法,可是這人先是對我們避而不見,接著又患了癆病,不久便病死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痛失愛子,無心打點生意,未過多久,洋行生意就一落千丈,次年便倒閉了。」
原來這人已死了?
賀雲欽問:「岳母當年是怎麼發現小姨自縊的,那間教室除了地上有菸頭,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
虞太太道:「小妹發現程冠之移情別戀,早在出事前頭幾日就有些心神恍惚了。我回娘家見妹妹茶不思飯不想,短短日子就瘦了許多,問她究竟出了何事,她起初怎麼也不肯說,架不住我一再逼問,這才露了兩句口風。出事那天,小妹說約了人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下午便出門了,可是直到晚上八點仍未回來,我們一家人只當小妹又去找程冠之了,便出去四處找尋,找到快十一點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小妹在附近一家女子中學的教室里自縊了。」
說到這,虞太太眼圈一紅,紅豆本就偎著母親,忙拿帕子給母親。
虞太太拭了拭淚:「當時那教室里沒點洋燈,黑漆漆的一片,虧得我們跟人借了電筒,不然恐難發現我妹妹的屍首,照亮了一看,我妹妹就孤零零的掛在樑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忙手忙腳亂將妹妹抱下來,然而太晚了,我妹妹身子都僵了,我母親怎受得了這個,當場就昏死過去。」
王彼得嘆口氣,對賀雲欽道:「十一點左右發現屍首,彼時已出現屍僵,可見虞太太的妹妹遇害時間應是晚上九點前後。」
「菸頭呢。」賀雲欽提醒道,能讓岳母至今能記得,可見當時地上的菸頭極多。
虞太太怔了一下:「對,菸頭,我們一家人怎麼不信妹妹會自尋短見,邊哭邊去巡捕房報案,又找了附近的大夫來,惟盼著妹妹還能有救。當時大家心亂如麻,根本沒留意地上的光景,擺放我妹妹屍首時,我才注意到地上有好些菸頭,後來巡捕來了,我就對他們說我妹妹從不吸菸,這些菸頭來得蹊蹺,需好好查一查。可是當時巡捕根本不接腔,後來仵作驗屍也說我妹妹是自縊無疑。」
賀雲欽問:「岳母可還記得那菸頭的牌子?」
虞太太苦笑道:「上午紅豆就問過這個,可是這過去好些年了,誰還記得起?就知道是個大路貨牌子,不貴,隨處都能買得到。」
頓了頓又道:「雖說我和哥哥都覺得妹妹不可能就這麼尋短見,可是領回妹妹屍首後,我們仔細驗了驗,除了脖子上的縊痕,的確不見外傷的痕跡,加之妹妹畢竟年輕,為了一個程冠之,出事前就已經神不守舍,一激之下鑽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只恨程冠之自己也得了病,我們想討說法都沒地方討,沒多久我母親憂憤成疾,我和哥哥忙著照顧母親,這件事也就徹底撂開手了。」
王彼得將整理出來的一份名單呈給虞太太看:「您看看這上面的人可認得?」
虞太太將紙舉到眼前,微微拉開距離,眯縫著眼道:「傅子簫?春鶯里的小流氓,怎會不認得?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可惜一肚子壞水,當時紅豆小姨出事,我們去富榮洋行算帳,就是他替他家少爺出來擋駕,富榮洋行倒閉後他又去了別處,聽說如今風光得很,哦對了,當時我娘家附近來了個不出名的戲班子,這傅子簫曾跟裡頭一個花旦有過首尾。」
「花旦?」紅豆一怔,「是白鳳飛嗎?」
虞太太望著女兒道:「那時候我白日忙著幫你父親打點鋪子的生意,晚上照顧你們兄妹,哪有機會總回娘家,我也是無意中得知傅子簫迷上了個戲子。當時那戲班子在春鶯里大演其戲,聽眾寥寥,但有位洋人似乎在研究所謂滬上民情,常支著相架在附近照相,有一回我跟你舅舅碰巧路過,不小心被照了進去,後來這照片被你舅舅收起來了。我去找找,那照片應該還在。」
說著便拉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去而復返,手中果然有張舊照片。
幾人湊攏一看,是個露天戲台,戲台空著,但底下長凳上人頭攢動,看樣子正等戲開台。
除了虞太太和潘復生兩人正對鏡頭,多數人僅有背影或是側影,難以辨清模樣。
「洋人將這照片登了報紙,還配了一篇文,因為上頭有我們兄妹的照片,你舅舅特意裁下來當照片。」
紅豆逐一看過去,忽然眼睛一亮,指了指第一排一個小伙子道:「這人是不是陽宇天?」
這人雖不及白鳳飛那般如雷貫耳,但也算小有名氣,何況武生日日需練筋骨,雖說隔了十來年,陽宇天模樣身板均未走樣,因此紅豆一眼就認出來了。
顧筠指了指右上角一個角落:「這個人我看著有點像鄧歸莊,我們神秘組織團契是鄧學長創建的,團里有他當年的照片,秦學長介紹團契淵源時,我曾見過那照片。」
幾人看去,就見一個清秀青年,高高瘦瘦立於一邊,正仰頭看著那空蕩蕩的戲台。
細辨之下,的確有些鄧歸莊的影子。
除了這兩人,照片上再未看到面熟之人。
賀雲欽盯著照片道:「畢竟事隔多年了,這照片又模糊,若非極有眼力之人,很難光憑一張照片找人。」
紅豆聽了這話,腦子裡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可惜那念頭輕得如同柳絮,轉眼便消弭無痕。
虞太太在一邊插話道:「戲班子後頭不遠就是紅豆小姨出事的那學校,說起來那學校真是邪門,紅豆小姨出事後沒多久,又有一個女學生在學校里上吊,聽說最後也是不了了之。那時節也是洋人帶來一股壞風氣,到處倡導什麼自由戀愛,偷偷摸摸背著家裡談戀愛的女學生不少,若是不幸遇上個花花腸子,女孩子就此壞了名聲,投江的、自縊的,甚或服毒的,一點也不稀奇。」
賀雲欽大感意外,抬眼看向虞太太道:「當時學校還有人自縊?也是丙寅年麼,岳母可還記得那女學生是誰?」
虞太太道:「也是丙寅年,小姨出事後不久,頂多兩月。但那個女學生我應是不認識,不然別人說起的時候,我總該對那孩子的名字有印象才是。」
王彼得坐不住了:「春鶯里眼下住著不少老人,細細打聽總有人記得此事,可惜春鶯里女子中學早閉校了,不然一查校志便知。」
周嫂在外敲門說飯已擺好了,幾人於是只得出來。
飯畢,賀雲欽對王探長道:「紅豆身體還有些不適,前次又出了那樣的事,我不想讓她再插手這案子,一會我就送她回家休息。雖說白鳳飛不日會在刻羽戲院登台,但兇手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將其找到,所以我找了一撥人打聽白鳳飛的下落,另一撥人則負責盯梢鄧歸莊,不過這些人眼下忙其他的事,晚上方能就位,在此之前,還請王探長讓手下好好盯緊鄧歸莊,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王彼得道:「自該如此。我下午帶顧筠他們去春鶯里打聽另一個女學生的事,有消息再給賀公館打電話。」
虞崇毅道:「打聽消息我還算有經驗,不如我也跟著去趟春鶯里吧。」
紅豆又跟母親哥哥說了幾句話,這才跟賀雲欽回了公館。
兩人甫一進門,管事便悄聲說太太在樓上小宴會室跟人打麻將,因來了不少政要的太太,二少爺和二少奶奶理應前去打招呼。
賀雲欽一訝,道:「知道了。」
看看紅豆,見她並無反對之意,便拉著她上了樓,尚在走廊就聽見活潑輕俏的說笑聲,可見來人不少。
到了宴會室內,果然熱鬧得很,屋裡一共擺了三桌,來的全是女賓,滿眼珠光寶氣,除了正打麻將的太太們,還有好些衣飾體面的千金小姐。因下午無課,賀竹筠和段明漪也在座。
這邊賀雲欽和紅豆儷影雙雙進來,座上一位太太定睛一看,眼底閃過一抹驚艷之色,笑道:「你們老二這般出色,我早就好奇二少奶奶該是什麼模樣,可惜上回你們老二大婚我在重慶,沒能趕過來參加婚禮,今日看了,這模樣氣度真是沒話說。」
眾人紛紛朝二人看來。
賀太太瞟一眼兒子兒媳,嘴裡不忘自謙:「還算馬馬虎虎,學校里功課也好,年年都是頭等,先生們都喜歡得不得了,平時這小兩口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我這老太婆想插嘴都插不上。」
眾人見她臉上笑得極暢懷,知她中意這兒媳,看向紅豆的目光不免更溫和熱絡了幾分。
賀雲欽領著紅豆到裡頭,笑著一一替她做介紹。
紅豆甜笑一圈下來,就聽賀太太道:「明漪,你早上就不舒服,紅豆既來了,便讓她陪客吧,你該回屋歇息便回屋歇息,不必強撐。」
紅豆一看,段明漪的確氣色不佳。
聽了這話,段明漪只微微笑道:「難得幾位伯母和我這幫好朋友來上海,別說我身子早見好了,即便未好,也該奉陪到底,王伯母,你這牌出錯了,連我這麼淺陋的牌技都知道該出八筒了。」
賀蘭芝對紅豆笑道:「明漪這些朋友們弄了個俱樂部,過幾日會有節目,到時候紅豆一起來玩。」
賀雲欽面色稍淡,轉臉看向紅豆,問:「想去玩嗎?」
這意思分明是要她回絕,紅豆剛要答話,賀竹筠想起前幾日聽二哥隨口說要教紅豆德語,沒空輔導她功課,便捂嘴笑道:「二哥這些日子天天讓二嫂跟他學德語,二嫂都要忙死了,未必得空。」
眾人一怔,鬨堂不已:「賀太太,你剛才說你們老二喜歡老二媳婦,我還納悶,新婚夫妻哪有不恩愛的,這下可算是知道了。德語何其難學,二少爺肯親自教,可見對二少奶奶極富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