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豆到了家門口,下車跟彭裁縫和彭太太打聲招呼,推著腳踏車往樓內走,尚未來得及拉門,忽覺車身一輕,回望一眼,原來是住三樓那位向先生回來了,想是見她推自行車有些吃力,隨手幫她一把。

  她忙笑道:「謝謝向先生。」

  向其晟點了點頭,擦過紅豆身畔,飄然走向門廊深處,他這一動,頭上中分著的頭髮不小心跌落一縷到鏡片前,他似乎恍然不覺,連手都未抬。

  紅豆目送那瘦削的深藍色背影遠去,無所謂地聳聳肩。向先生向來是這樣,一身的詩人氣質,常年鬱鬱寡歡。

  聽說他在震旦大學任教,教的是文學,早年間在英國留洋,回國後發表了不少詩和文章,紅豆在學校圖書館借書時,有幸在雜誌上拜讀過幾篇。

  其中一篇痛罵鴉片和妓|女,言辭甚為激烈,說菸鬼和妓|女生而為人,卻行狗彘不若之事,兩者皆為世所賤,是社會亟待解決的毒瘤。

  由於這篇文章觀點極端,給紅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她原先的設想,邱小姐搬進來後,向先生會因為恥於邱小姐的職業,立刻搬離此處,不想竟彼此相安無事,一住至今。

  不怪周嫂整天嘀咕說向先生戀慕著邱小姐。

  到了家門口,前來應門的是周嫂,母親不在客廳,家裡靜悄悄的。

  周嫂對紅豆努努嘴:「太太剛從舅太太家回來。」

  說完半霎了霎眼睛,低聲補充一句:「像是在生氣。」

  紅豆一怔,早上母親不是才讓她和哥哥晚上去舅舅家送禮麼?誰知白天她老人家倒自己去了。

  到了裡屋門口,她擰了擰把手,門鎖著。敲敲門,半天才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門一開,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屋裡情形,就被母親一把抓著胳膊拖進了屋,飛速關上了門。

  紅豆訝然抬頭,望見床上那兩個小箱子,心裡有數了,母親這是又在數金條呢。

  這是母親生氣時慣有的毛病,照她老人家自己的說法,就算有天大的氣,只要面對著這些黃燦燦的物事來回數個幾遍,百氣皆消。

  這些金條雖不算多,卻是父親辛勞半生攢下來的心血,若是儉省度日,足夠他們一家三口後半生過活了。

  「您這又是怎麼了?」她平靜地看著母親。

  虞太太悶聲不響走到床邊,將那些金條一一收回箱子,沒好氣地說:「往後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紅豆心裡早已有了點影子,母親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來便如此反常,多半是因為在舅母那裡受了氣。

  舅舅在南寶洋行任職,幾年前升了大買辦,因手頭漸闊,不久便搬進了公館,如今家裡用著兩個當差,處處都講究,就連兩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闊小姐的派頭。

  其實父親在世時,舅舅不過是洋行一個小小的書記員。

  舅媽見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還算火熱,曾提過給大表姐跟哥哥結親,父親和母親當時都頂喜歡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這個提議。

  誰知不久父親去世,皮貨鋪關門,虞家日漸蕭條,舅舅卻漸漸發達起來。

  後來舅媽見哥哥不大像會有大出息的模樣,更決口不肯再提當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學任文員,因為容貌出色,追求者眾多,舅媽一心讓女兒嫁個好人家,竟是有意開始疏冷兩家的關係。

  舅舅雖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來忙於做生意,二來也想借女兒的好婚姻來鞏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許了妻子的行為,只三不五時背著妻子偷偷給虞家送些吃用。

  說起來,母親早已不是頭一回在舅媽那裡碰軟釘子了。

  「說是大表姐現在好些人追求,什麼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話里話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還瞧不上她呢,就她這樣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帶歪,你玉淇表姐小時候多討人喜歡,現在不也學得勢力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舅媽的兩個好女兒以後能嫁給什麼樣的好人家!他們難道都忘了,當年三妹是怎麼死的了!」

  母親一提起小姨就傷心,話未說完,嗓音已經發起哽來。虞紅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頭,好在母親還不知道哥哥打算換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場好鬧。

  話說回來,哥哥前些時日半點不像厭煩了這行當的樣子,突然間想換差事,是不是在警署里遇到什麼難辦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見母親眼角閃動的淚花,摟住母親,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母親,哥哥又不喜歡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會娶的。而且你還記得嗎,上回我們學校的一位美利堅教授說了,表哥表妹結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也許哥哥以後找來的嫂嫂比玉淇表姐還要漂亮許多呢。」

  虞太太憤然揚聲說:「誰一定要她嫁給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這份心了,我只是氣不過你舅媽——」

  紅豆乾脆踢掉鞋子,躺在母親的腿上,仰面看著母親說:「媽,小時候都說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親口說了,我現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時,我仔細對比過,也是這麼認為的。」

  虞太太見女兒一臉認真,噗嗤一聲笑起來,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淚,一指女兒凝雪般的臉頰:「不知羞。」這些年女兒五官越長越開,早已是個大美人了,照她看來,絲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兒野了心不好好讀書,從不敢當著女兒的面提起而已。

  紅豆見母親終於破涕而笑,暗鬆了口氣,嘻嘻笑著說:「媽我餓了,我們什麼時候開飯,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聽說女兒餓了,再顧不上傷心,拉著紅豆起來,順帶撫了撫旗袍上的褶皺:「你哥哥最近忙著滿上海找人,晝夜都顛倒了,哪還顧得上回家吃飯?早上回來時就說了,要我們娘倆晚上早些睡覺,不要等他。」

  一連幾天,哥哥的確早出晚歸,紅豆沒能跟哥哥說上話,自然也就無法打聽哥哥想要換差事的因由。

  到了禮拜六這日,顧筠和肖喜春幾個按照提前的約定,到紅豆家樓下等她,虞太太見全是女學生,也就放心讓女兒去了。

  新亞茶社離震旦大學不遠,是座二層小洋樓,旁有一公園,環境幽僻,客廳里常年有法蘭西的樂師駐紮,演奏地道的古典鋼琴曲。

  輕靈飄逸的音樂佐以咖啡和紅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滌俗腸之感,加之這茶室西洋點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滬上名聲甚著,因此不時有文人名流前來聚會。

  紅豆跟顧筠等人給門口的僕歐出示了邀請函,入內一看,今日與會者甚多,偌大一個客廳聚滿了人。

  她們這邊一露面,便另有僕歐領她們落座,好幾道熱烈的目光落在紅豆身上,似有結識之意,紅豆只當不覺。

  她隨意往廳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幾個面熟的人,有一個穿著西式襯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廳里的樹枝狀巨型水晶燈一照,比她前幾日剛看到時更瀟灑出眾幾分,只是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來秦學鍇所說的那個德國副教授就是指的賀雲欽?」顧筠微訝,她是報社千金,對賀雲欽的新聞知之甚詳,一眼就認出了賀雲欽。

  賀雲欽身邊站著那日暈倒的賀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著門口,看見紅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這邊走來。

  紅豆卻只顧盯著廳中的另一個穿洋裝的女郎,那女郎手裡端著一個金耳咖啡杯,正熱絡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談,鬈髮高高束起,露出一張豐麗的臉龐。

  「玉淇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