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將王彼得丟在刻羽戲院,騎了腳踏車出來。
回到賀公館,一整天都沒有王彼得的消息,用過晚膳,剛要回房,電話來了。
下人走到賀雲欽面前:「二少爺,王探長的電話。」
賀雲欽本來正笑著聽紅豆和母親妹妹聊天,見王彼得總算有消息了,忙拉了紅豆從沙發上起來。
諸人見他連接電話都帶著紅豆,都愣了一下,連一貫穩重的賀寧崢都忍不住笑起來道:「接個電話的工夫也帶著弟妹,弟妹剛吃完飯,你倒是讓她好好坐著喝杯茶,歇一歇,陪太太說幾句話什麼的,沒事又折騰弟妹。」
賀雲欽看一眼紅豆,對大哥笑道:「這個電話她肯定想聽,就算讓她待在客廳也不安心的。」
賀太太笑著搖搖頭:「隨他去吧,只要紅豆不生氣,由得他胡鬧。」
紅豆雖然性子活潑,畢竟剛嫁進賀家,處處還有些拘謹,聽了這話,不便接婆婆和大伯子的話,臉上維持著恬靜的笑容,手指卻悄悄在賀雲欽手心裡撓了撓。
賀雲欽不知想起什麼,臉莫名一紅,也在她掌心裡也撓了撓,當著眾人的面,若無其事拉著紅豆走了。
王彼得查得不大順利:「白鳳飛回了棲霞路的寓所,只推頭痛,不肯見我,我在想我們要不要用什麼法子嚇唬嚇唬她,不然要想從她口裡撬話簡直難於登天。」
賀雲欽一手拿著聽筒,一手拿著話筒,紅豆踮腳湊近聽,奈何這人不僅高挑,腰杆還直,她夠了一會,勉強只能聽到聽筒里沙沙作響,根本聽不清王彼得說的什麼。
一急之下,乾脆扳住賀雲欽的胳膊一逕往下拉,微微睜大眼睛,佯怒瞪著他。
賀雲欽感受到來自胳膊的力量,垂眸一看,意識她在急什麼,見書房門關著,料也沒下人敢闖進來,乾脆對王彼得說了句:「稍等。」
說著便拉開書桌旁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來,拉了紅豆到自己腿上。
紅豆臉瞬間紅透了,扭了扭身子,賀雲欽一臉淡然指了指聽筒,紅豆望他一眼,只得湊了過去,聽王彼得怎麼說。
「至於陽宇天遇害當晚,劇目排得極多,當晚聽戲的客人前前後後換了幾波,戲班子裡這些人不是忙於登台,就是忙著招呼客人,不出差錯已是不易,誰還有空顧及後頭?下午我盤查了一圈,沒人注意哪位客人攜帶較大的物品進來。」
賀雲欽道:「倘若兇手本身就是刻羽戲院內部的人呢?根本不用裝作票友,隨時可以到後院去。」
王彼得道:「所以說人人都能扯謊,還是痕跡和證物可靠。」
頓了一下,赧然道:「下午我去許奕山家重新看了,的確在床柱後頭發現了類似的凹坑。」
賀雲欽一哂。
王彼得不等他開口,忙道:「行,不用你囉嗦,我自會戒酒。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兇手在陽宇天房間作案的事後還留下了繩索的痕跡,到了許奕山家可都已經處理乾淨,滿屋子只有抹不了的凹洞了。」
「說明兇手越來越精明了,既也有凹洞,你量了房梁這幾處距離沒有,把量得的數字報給我。」
王彼得於是報了一組數字。
紅豆在旁邊插話道:「菸頭呢?陽宇天的屋子裡沒聽王探長提菸頭,許奕山的屋子裡卻特意提到長樂門的菸頭。」
王彼得道:「因為許家是私人寓所,刻羽戲院卻人龍混雜,等我去現場察看時,戲班子裡的人、聞訊跑進去看熱鬧的票友、警察,早闖進去好幾輪了,陽宇天屋子裡滿地狼藉,菸頭成堆,我哪會注意到哪個菸頭是不該出現的?」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一眼:「「許奕山的社會關係呢?問過許太太沒,許奕山過去是不是認得陽宇天。」
「許太太說許奕山常去刻羽戲院聽戲,認得裡頭的『角』不稀奇,但許奕山從前是不是認識陽宇天她也不清楚,只說許奕山念書時家貧,沒成親前跟著寡母四處搬家,三教九流的人認得不少。」
畢竟算相識,賀雲欽以往也聽過幾句許奕山家裡的事,摸了摸下巴道:「許奕山的確是近來才發跡的,此人父親沒得早,家中一貧如洗,難得極聰明,當時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原來的南洋公學的,許太太是露露百貨的千金,在大學裡認識了許奕山,因許奕山相貌功課都好,許太太中意許奕山,後來主動說服家裡同意了他們的親事。」
成親後許奕山因著書局和太太娘家的關係,慢慢開始結交上海名流,跟賀家也是這樣認識的。
王彼得道:「所以說許奕山現在雖然風光,過去也著實寒酸了好些年,陽宇天呢,的確是唱出名堂了,但畢竟是戲伶,依我看,兩人的社會關係交集點,還可以再往前推一推,最好推至兩人發跡前。許奕山常去刻羽戲院,他太太一直認為他是奔著白鳳飛去的,現在看來,會不會這根本是誤會,其實他和白鳳飛、陽宇天本就認識?」
「而現在其中兩個人死了。」賀雲欽挑了挑眉,「王探長,我早勸你不要太嗇刻,就拿這件案子來說,你怎麼也該多派幾個人盯緊白鳳飛,她既是關鍵證人,也有可能是下一個受害人。」
王彼得嘿嘿笑道:「我現在上哪去現招助手?今晚是無論如何也變不出人來了,所以不得不給你打這通電話。」
賀雲欽似乎早料到王彼得會如此,冷笑一聲,頓了會方道:「那你等著吧。」
掛了電話,他思索了一會,抬頭對紅豆溫聲道:「你到外面等我,我打個電話。」
紅豆怔了怔,他語氣溫和,神態卻極認真,可見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微嘟著嘴,起了身,往外走去。
掩上門,她屏息靜聽,不一會,恍惚聽見賀雲欽說了幾句話,因說的德語,語速又快,她一句都聽不懂。
這下她更不高興了,賀雲欽於洞察人心方面敏銳得出奇,難道是吃定了她會偷聽?她才不聽呢,慢慢踱了開去。
很快門打開,賀雲欽從裡頭出來,見紅豆立在走廊盡頭的大玻璃窗前,明明聽到開門動靜也不回頭。
他不緊不慢走到她身後,立在她身後,也像她那樣看著窗外,口裡道:「王探長忙不過來,我給他找幾個助手,因為我那幾個朋友較神秘,不好隨意泄露他們的身份。」
紅豆扭過身,抬眼看他。
他垂眸笑著對她對視:「回房吧。」
紅豆赧然地任他拉著手,兩人回房,紅豆去盥洗室洗澡,出來時,見賀雲欽坐在外屋的書桌前寫東西。
她走過去低頭一看,原來是在畫圖紙,輪軸、螺絲釘、槓桿、繩索等物都已經初具模型。
她乾脆也搬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托腮問:「是在畫兇手的殺人工具麼?」
賀雲欽笑了笑,紅豆一點就透,向來極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點點頭,眼睛仍看著紙面道:「從兩處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兇手的確是利用這種工具將人吊上的房梁,我大概還原了一下,這工具原理簡單,並不難做,只要提前制服了受害人,固定好繩索,兇手不用費多大力氣,就可以緩緩轉動滑輪將受害人慢慢吊上房梁,難就難在幾點:第一、先假定兇手不是刻羽戲院內部的人,兇手怎麼把這工具做得小而不起眼的?他不但拿著這工具在眾目睽睽之下來聽戲,還敲開了許奕山和陽宇天的門,殺了他們之後,又從容拿著工具離開,若是一個龐然大物或是形狀太奇怪的東西,理應會引起受害人的警覺。」
紅豆點頭:「陽宇天和許奕山都是高壯之人,如果起了警惕,兇手絕對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如果不是戲院內部人所為,兇手帶著其他東西去戲院又很奇怪,所以王探長才推測會不會是鳥籠一類的物事。」
「第二、受害人不會乖乖任他吊上房梁,所以兇手事先必須用別的法子制服他們。我現在傾向於兇手是在酒水中羼入其他東西,先使得受害人喪失意識,然後在受害人口中塞入東西防他們呼救,不然不能順利實施那法子,所以照目前線索來看,受害人跟兇手認識的可能性較大,而且受害人根本想不到兇手會殺他們。」
紅豆回想白天在刻羽戲院的光景:「而白鳳飛自案發以來表現太古怪,沒準跟三個人都認識,是關鍵中的關鍵。」
賀雲欽擱下筆:「我在等這兩人的驗屍單。」
紅豆剛要答話,忽然聽裡屋的露台上細細密密一陣響,似是來了雨,瑟瑟秋風夾著急雨打在窗上,吹起兩邊低垂的細白綃紗。
一股清涼雨意送入屋中。
紅豆起身到裡屋去關落地窗。
回頭門外有人敲門,卻是下人送了茶水來,想是賀雲欽提前有吩咐,一徑端到賀雲欽的書桌前,放下茶碗便靜悄悄走了。
一盅是賀雲欽自己常喝的碧螺春,另一盅卻是羼了蜂蜜的桂花茶。
紅豆端起茶喝了一口,暖甜極了。
兩個人都異常安靜,各自忙各自的。
只聽自來水筆沙沙作響,賀雲欽想一想,寫一寫,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填補工具的細節,紅豆則在默默翻看德文字典。
外頭雨瀟瀟、風瑟瑟,屋子裡靜靜流淌著一室澄暖的光。
紅豆看了一晌書,忽然想起一句應景的話: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眼看那工具已經還原得差不多,望著燈下的他,微嗔道:「你不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