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唯恐叫下人聽出什麼,早從床上彈起來了。閱讀
剛才情濃時不覺得,冷靜下來方覺不好意思,低頭見衣裳早皺了,若就這樣去吃飯,定會叫公婆他們看出端倪,抬手抻了抻,不見衣擺變得平整,只得找出剛才脫下來的那件絨線衫,重新穿到身上。
拾掇好了,扭頭一看,賀雲欽仍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她甚少見賀雲欽發火,認識他這些日子以來,統共見過他兩次發脾氣,上回是陳金生載著陳白蝶從眼皮子底下跑了,再就是這一回。
眼看他臉黑得出奇,她自然知道他為什麼懊喪,以往只覺得他沉穩聰明,不料竟也有這么小孩子氣的一面,不由有些好笑,只佯作不知催他道:「我們走不走。」
賀雲欽低眉看她一眼,雖然賀家自上而下早已洋化,畢竟紅豆剛嫁進來,萬一傳了什麼到父親母親耳里,總歸對紅豆沒好處,只得起來。
床上的紅綾綢被早已被他們折騰得皺疊如浪,紅豆回身時無意間瞥見,想起剛才光景,臉紅得要燃起來,輕瞪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撫床單,撫了好幾下,待差不多恢復平滑了才算了事。
到了門外,賀雲欽極自然就握住她的手,經過剛才那一遭,兩人連半點不自在都沒了。
然而紅豆仍能感覺他手心明顯發燙,可見他跟她一樣,表面上的泰然全是裝出來的罷了。
幸而餐廳里無人注意他們來得遲,自賀太太到賀蘭芝,每個人都在議論琅圜書局許經理昨晚遇害的事,說起來都跟對方相識,一大早驚聞噩耗,多少都有一種未知透著幾分瘮意的撼動。
吃飯時紅豆有意看了看對面的段明漪,這人用膳時姿態極優美端莊,從頭到尾安靜無聲,偶爾也會悄然擱下碗箸,托腮靜靜聽賀蘭芝她們說話,不小心跟紅豆對上目光時,還會對她溫婉一笑,態度之坦蕩大方,簡直讓紅豆懷疑自己多心。
剛用完膳,公館門口來了好些洋車,原來是跟賀太太交好的各家太太,昨日婚禮玩得不夠盡興,今天又結伴來找賀太太,一為賀喜,二為打麻將消遣。
賀太太這邊含笑讓下人領眾人進來,賀雲欽抬眼一看,早歇了跟紅豆回房午歇的打算。
樓下的大會客室父親常要見客,母親素喜在樓上的小會客室打麻將,雖然離他臥室隔了好幾個房間,畢竟同在一層樓,進進出出的,難保不會有人誤打誤撞走到裡頭來。
經過剛才那一遭,他儼然已獲得了紅豆的默許,心裡老盤算著跟新婚妻子做些什麼,儘管他不確定到時候紅豆會不會發出動靜,但起碼床架是會作響的,萬一讓人聽見就不好了。
他耳後一熱,倏地起身,插著褲兜看向紅豆:「今天帶你在家裡各處轉轉。」
紅豆只消一想起剛才的事臉就作燒,老覺得大白天當著眾人的面回房有點做賊心虛的意味,這建議正合她意,便笑道:「好。」
兩人跟幾位太太打完招呼,一前一後出了宴會廳。
出來後沿著小徑慢慢地走,他半天不說話,她仰頭看了看他:「對了,上午我聽王探長說許經理現場的時候,想起來一件事。」
一說這件事,她臉上笑意便減淡了不少:「當年我小姨偷偷跟洋行一個少爺談戀愛,因那少爺移情別戀,我小姨一時想不通,偷偷到一個女子師範學校的空教室里自縊了,等我母親和舅舅他們當時找到她時,一切都晚了,後來找了巡捕房的仵作來看,都說是小姨是自尋短見,我母親說小姨從來不吸菸,而自縊的那間房地上有好幾個菸頭,可是巡捕房的巡捕只說是早前有人丟下的,並不肯往下追究,這件事也就沒有下文了。」
賀雲欽一訝,上回就聽紅豆提過這事,原來她小姨竟是這樣沒的。
「你小姨是哪一年出的事?」
紅豆神色黯然:「十幾年了,我都不記得我小姨長什麼樣了,何況都這麼久了,也許只是巧合。」
她急於淡化心裡那種哀愁,忙問他道:「對了,你在德國的時候不是學的工程學,怎麼想起來學痕跡學了。」
賀雲欽看她一眼,果然她極想了解他的一切,難得她在面前毫不扭捏,便也坦蕩道:「工程學學起來枯燥得很,我所選的導師又極嚴苛,無論如何只同意我提前一年畢業,為了充實腹笥,我早有兼學其他專業的打算,有一回正好我導師的摯友來我們大學講課,正好是痕跡學方面的專家,這人現場提了三個邏輯學的問題,我都答上來了,課後教授讓我導師帶我跟他唔面,交談時我對痕跡學起了興趣,事後一再跟我導師溝通,終於說服他老人家同意我在不影響讀原來學位的前提下攻讀痕跡學學位。而在我讀到第二年時,王彼得因自行研究偵探學遇到了瓶頸,自掏學費來德國這位痕跡學教授處進行研修,我跟王彼得因此就認識了。」
照這麼說,賀雲欽算是半個科班出身,王彼得則是半路出家,難怪王彼得一遇到棘手問題就會來找賀雲欽了。
聽他閒閒將這些事一一道來,儼然打算將自己過去的生活毫無保留向她展開,紅豆只覺得一團暖融融的笑意從胸臆間緩緩升起來,連忙低下頭去,搜腸刮肚思索了一番,她的過去,有什麼是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嗎。
想來想去,她的生活太單純了,惟有一個秦學鍇勉強算是插曲,然而自從經歷上次求婚,她對秦學鍇的態度他早已經看得再明白不過了,難怪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
她心裡微有些委屈,相形之下,她先後已經吃過好幾回段明漪的飛醋,明明好奇得不行,但因他向來坦蕩,反而叫她問不出口。
怪就怪兩人正經戀愛都未談就倉促結了婚,不然彼此間早有了默契,何至於婚後還揣在心裡,難得眼下氛圍正好,總該開口問一問,免得日後還因為這件事鬧彆扭。
正在腹內組織語言,一行人穿過園子往裡頭的西洋玻璃花房走去,領頭兩人,一個略豐腴一個略高秀,正是段明漪和賀蘭芝。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忽道:「讀私立中學的時候,我跟大嫂是同一個年級的同學。」
紅豆心中一跳,真是想什麼來什麼,聽賀雲欽這語氣,竟是主動要說起段明漪的事。
她屏住呼吸,慢騰騰地伴他走著。
賀雲欽道:「她是段家千金,相貌也不錯,當時學校里追求者很多。可能我當時年紀小,委實沒看出她跟別的女學生有什麼不同,自然也無從獻殷勤。後來我大哥開始正式追求大嫂,而我到德國念書,再回國時,她已經成我大嫂了。」
短短几句,自問該交代的也交代完了。
紅豆默默聽著,他言談間只表明自己的態度,對其他人既不褒也不貶,儼然有份君子之風,心思敏銳也就算了,難得還這般直白,她心裡一下子變得極豁亮,就算她以往有什麼猜疑,經他這麼一剖白,也都該徹底放下了。
她不讓他看到她高高翹起的嘴角,轉身就往另一邊走,故意道:「噫,我還沒看過那邊的花圃呢。」
走了幾步,見他仍在原地看她,只得又折回到他身邊:「明天你回學校教書麼。」
「尚有一天假,我打算去王彼得那裡看看,你是在家裡等我,還是跟我一道去。」
她臉微微一紅,軟聲道:「跟你一道。」
賀雲欽心中一盪,仰頭看了看天,天還是碧汪汪的,越盼著天黑,它越是不黑。
紅豆不由疑惑抬了抬頭:「看什麼。」
賀雲欽面不改色道:「看看明天會不會下雨。」
痕跡學連這個也教麼。紅豆狐疑地想,想起臥室里那些德文筆記,不知是關於痕跡學的,晚上回了臥室,怎麼也要磨著賀雲欽教教她才好。
晚膳後,兩人回了臥室,賀雲欽一進屋就看腕錶,七點了,總算可以洗澡了,好在下午出去轉了許久,紅豆身上似是出了汗,根本不等他拐彎抹角提醒她,就自顧自取了寢衣,到盥洗室洗澡。
等她出來,他背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捧著一本書,都不知看了多久了,眼前的那一頁始終未翻過。
待她紅著臉默默上床躺下,他看她一眼,進浴室脫襯衣的時候,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浴缸上,其實他房間裡以前的浴缸只有這一半大小,這闊大型的浴缸還是婚前法蘭西洋行經理向管事推銷時,管事順手買的。以前他在歐洲留學時在一些小報上見過夫妻可在浴缸里行事,就不知具體該如何行事,當然,昨天這東西仿佛還遙不可及,這時候好像已經是唾手可得了。就是不知紅豆究竟肯不肯配合他。
這個澡洗得前所未有的快,出來時,紅豆一頭烏髮順著光軟的寢衣散落在肩背上,在枕上支著下巴,正以極閒適的姿態看他剛才看的那本書,雖然她德文大字不識一個,仍假裝看得聚精會神。聽到他出來的動靜,也不朝他看,珍珠般的耳垂卻早已悄悄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