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廳里笑語聲不斷,顯然賓客不在少數。
賀竹筠回頭對她們笑道:「我母親和嫂嫂她們在裡面。」
紅豆入內一看,沙發上果然端坐著幾位珠光寶氣的貴太太。
居中那位生得豐腴白皙,一望而知是常年養尊處優之人,身上著件煙靄色旗袍,頸上還點綴幾樣凝碧翠金的首飾,難得的是這人雖通身貴氣,並不給人以高高在上之感,說話時未語先笑,目光亦極溫柔平和。
這人無論長相還是氣度都與賀竹筠有幾分掛相,紅豆暗猜她就是今晚的壽星賀太太了。
果聽賀竹筠對她們笑道:「這是我母親。」
又對賀太太道:「這是我聖約翰的幾位學姐,虞紅豆、顧筠和梅麗貞,她們比我高一屆,讀的是教育系。」
紅豆幾個將帶來的禮物遞給下人,齊聲道:「祝伯母福壽綿綿。」
賀太太被孩子們甜脆的嗓音逗笑了,抬眼一掃,視線自然而然落在紅豆的身上。
這一回她之所以給聖約翰的學生廣發請帖,原是存了給兒子相看女朋友的心思,早在開宴前她就特意囑咐過女兒,務必將每一個來赴宴的女學生帶來給她過目,今晚這些女學生她也看過不少了,就屬眼前這孩子最出眾,相貌標緻不說,舉手投足間還有種明麗歡怡的氣度,甫一進來,就把客廳那些孩子全給壓下去了。
她含笑抬手一指,問女兒:「這位是虞小姐?」
賀竹筠抿嘴道:「是。」
賀太太不著痕跡地又指了指顧筠和梅麗貞:「顧小姐、梅小姐?看來我這記性還不算頂壞,竟都記住了。虞小姐看著很面善,我們以前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紅豆一怔,以自己的好記性都記不起何時見過賀太太,可見賀太太是記岔了,礙於是長輩,不便反駁,只好笑道:「想是在聖約翰門口跟伯母見過面。」
賀竹筠插言道:「虞學姐是教育系的優等生,就連最喜罵學生的嚴夫子都常夸虞學姐呢。」
賀太太一心要給兒子找個拔尖的,聽了這話更滿意了幾分,抬頭環顧一圈,問下人:「二少爺呢?」
賀竹筠道:「我也在找二哥呢,剛才還在前頭,一轉眼就不見了。」
紅豆忍不住也抬頭找了找,賀雲欽不知去哪了,到現在都未露過面。
賀太太眉頭微蹙,兒子回國後遲遲不肯談戀愛,又曾跟段明漪鬧出那樣一樁新聞,為了給兒子相看女朋友,數月以來她不知做過多少安排,怎奈兒子自己就是不肯上心,好不容易借壽宴邀了這許多好孩子來,本打算讓他自己交際,他倒好,乾脆不到女人堆里來,照這樣下去,再來幾個頂漂亮的女學生又如何,今晚的盤算依然會落空。
這麼一想,便有些意興闌珊,往客廳角落一瞧,段明漪正儀態萬千坐在鋼琴前彈琴,她的身後,不遠不近站了好些滬上淑媛,都在含笑聽她奏琴。
賀太太看了一會,淡淡收回視線,心裡的疑惑怎麼也壓不住,兒子這般散漫,莫非真對這女人有什麼心思不成。
那邊女兒已拉了虞小姐幾個坐下吃東西說話了。她跟太太們聊天,免不了也聽上兩句,虞小姐說話直中有婉,倒是個詼諧豁達的性子,像是說起了學校里的事,內容大有趣味,不一會就圍攏來好些少男少女,都在聽虞小姐說話。
就在這時候,門口路過幾個年輕人,一路說說笑笑,正要往裡頭的橋牌室而去。
賀太太一眼就瞥見了兒子,佯怒對下人道:「去,把那臭小子給我抓回來。」
其他太太鬨堂不已:「賀太太這話說的,你們家二少爺說起來也二十多歲了,人也算穩重,怎麼到了賀太太嘴裡,還像在說小孩子似的。」
賀太太故意道:「他這般不著調,哪有半點大人樣子。」
那下人笑著跑到賀雲欽面前說了幾句話,賀雲欽轉臉一看,母親端坐在小客廳沙發上,正沖他怒目而視,不覺有些好笑,只得跟身邊幾個朋友告了罪,到了跟前,跟母親身邊幾位長輩打了招呼,這才道:「媽,找兒子什麼事。」
賀太太嘴上對兒子不滿,心裡並未認真生氣:「光顧著在前頭招待,忘了後頭這些客人了?我跟莊太太她們到後頭花園打牌去,那邊十來個小朋友都是竹筠學校里的學姐學長,你既是竹筠的兄長,理應替我過去招待招待這些小朋友。」
賀雲欽朝那邊看過去,一眼就看見了紅豆,頭一回見她穿旗袍,那顏色像淡月也像微雲,將她整個人襯托得如同一朵嬌櫻,有種燦然盛開之感。
他一望之下,只覺無數美景全送到眼前來,目光停了一瞬,正要移開,賀竹筠已在那邊沖他招手了:「二哥,我們這邊在猜字謎呢,你快過來幫忙。」
賀雲欽只得順水推舟走了過去。
自從找回玉淇表姐,兩人好幾日未見了,賀雲欽剛一進來紅豆就看見他了,可是他並無主動過來的意思,只好也靜坐不動。
賀雲欽跟眾人打了一圈招呼,最後才看向她,笑了笑道:「虞小姐。」
紅豆淡淡一笑:「賀先生。」朝他身上一看,不過是簡簡單單一件西式襯衣,到他身上就是比別人更倜儻幾分。
她不讓自己多看他,撿起小圓桌上一張卡片,笑道:「這個謎題我自己也沒猜出來,你們誰能猜出來?」
賀竹筠興致勃勃道:「我二哥最會猜謎,只要有他在,我是什麼謎題都不怕的。」
紅豆抬眼瞟瞟賀雲欽:「是麼。」
賀雲欽望她一眼,本打算站站就走,誰知腳就像釘在了地面,竟有些邁不動。
這時賀竹筠道:「對了,二哥你剛才在前頭看見陳白蝶了嗎,我聽下人說她也來了,她不是才出院麼,不知大好了沒有。」
紅豆一怔,陳白蝶竟這麼快出院了,看來玉淇表姐那日果然說得不錯,陳白蝶身上的大片血漬果然是別人的。
可如今全上海灘都知道陳白蝶獲救不久,若非緊要的應酬,陳白蝶大可以託詞不去,何必巴巴地趕來參加賀太太的壽宴。
又想起這人之所以得救,賀雲欽占了大半功勞,以這兩人的關係,陳白蝶前來賀壽,莫非是衝著賀雲欽來的。
賀雲欽並未接妹妹的話,心不在焉解了一張牌,抬眼看向角落裡的西洋座鐘,掐好的時間到了,不便繼續逗留,便道:「你們慢慢玩,我去橋牌室看看。」
這時有名下人託了一盤西洋高腳杯飲料來,送到賀雲欽跟前:「二少爺,喝口水吧。」
賀雲欽淡淡看那人一眼,隨手端起其中一杯飲盡,將空杯放回盤內。
那下人又要將托盤端到紅豆等人跟前,不料腳下絆了一下,飲料一下撒出來不少,幸而全撒在托盤內,不曾摔碎杯子,未驚擾到段明漪等人。
饒是如此,因盤內太過狼藉,不便再拿過來給眾人喝,那下人只得靜悄悄退下去,另換了一盤飲料進來。
紅豆瞄一眼那人,賀家想必不缺人手,怎麼還派了個毛手毛腳的下人來?
因忙於解謎,也未深想。等那人送了飲料到跟前,無意中往他腳下一掠,才發現他步姿極矯健,委實不像會自己絆倒自己的人。
正自納悶,就見這下人送完這邊的飲料,又折回到另一頭,她盯著那人背影直瞧,以前哥哥在警察學校受武術訓練時,曾說過要辨認一個人是否習過武,只消看看這人的步態和手掌即可,這人不光走路輕快,手關節還大得出奇。
那人徑直走到段明漪面前,躬身笑道:「請各位少奶奶解渴。」
段明漪回過頭來,正要端起一杯來喝,誰知那下人活像腳底下踩了釘子似的,身子冷不丁一晃,竟將盤中一杯橘子汁全灑到了段明漪的旗袍上。
來得太快,段明漪根本躲避不及,這一驚不小,立即將臉一沉道:「你怎麼回事。」
那下人嚇得不敢抬頭。
旁邊幾名少奶奶拿了帕子擦段明漪身上的橘子水:「這可穿不得了,得馬上換下來才行。」
段明漪只得含著歉意起身道:「我先回房更衣,失陪一下。」
誰知段明漪這一去許久都不見回來,那幾名少奶奶等得不耐煩了,彼此互望一眼,訝笑道:「明漪換衣裳換這麼久,這牌還能打得起來麼。」
又有一人道:「明漪從不會無故將咱們撇下不管,該不是被別人的事給絆住了。」
有人笑道:「許是遇到了她們家賀寧錚,兩口子說悄悄話去了。」
這時有位闊少模樣的人正好路過,聽到說話聲往裡一探頭,笑道:「花園子裡請了白鳳飛來唱戲,各位少奶奶不去湊湊熱鬧麼。」
幾名少婦聽了這話,哪還有心思枯等,紛紛笑著離了桌,顧筠幾個也坐不住了,道:「要不我們也去花園看看。」
紅豆想起剛才那古怪的下人,越想越覺得奇怪,想起賀雲欽要去橋牌室打牌,有心提醒他幾句,又擔心落了單,便跟顧筠打商量說:「你們稍等我一會,我去趟盥洗室就回來。」
出來後,她問清了盥洗室跟橋牌室在一頭,正合心意,便順著走廊往裡走。
各處都靜悄悄的,想是客人都去後花園了。
一路走到盡頭,只見並排兩個房間,站在原地一聽,兩間房都靜悄悄的,一時分不清哪間是盥洗室,哪間是橋牌室,原打算來提醒賀雲欽,誰知裡頭並無人打牌,她撲了個空,也不知賀雲欽去了何處,見裡頭那個房間房門虛掩,猜這是盥洗室,便打算入內更衣再去找賀筠她們。
等了一會,不見賀家下人,只得自顧自進去,原來是間極富麗的會客室,裡頭另有一間房,專供更衣之用。
她推門進了裡間,誰知這間房竟未點燈,在牆上摸了一會燈繩未果,暗忖,難道這兩間都不是盥洗室,盥洗室在走道的另一頭?
她忙要退出來,剛一動,就聽外面那間房有人進來了,其中一個應是女人,聲音嗚嗚咽咽的,不知是呻|吟還是啜泣,她愣在原地,正不知該出去還是該留在房中,後頭黑暗中忽然有人一把將她拽到懷裡,低聲在她耳邊道:「別說話。」
紅豆先是汗毛一豎,可一聽這人聲音極為耳熟,竟是賀雲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