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賀雲欽自上而下望她一眼,一笑:「虞小姐多禮了。閱讀М」

  這人笑起來比不笑更好看,紅豆給他的白牙一晃,想起茶話會上自己也這樣對他呲牙笑過,略一品咂,暗覺他這笑容里有調侃和些許報復的意味,便微微收了笑意,回身往前走去。

  原本就不熟,彼此也沒有要裝熟的打算,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各走各的,一句話都沒再講。

  巷子不長,出來後別有洞天,王彼得所賃寓所相當體面,乃是一座臨街的二層洋房,奶白色的牆,窗戶髹漆成暗紅色,幾扇玻璃擦得光潔如新,門前尚有一小塊綠茵茵的草坪。

  左近有西洋雜貨店和理髮鋪,樣樣都方便得很。

  到了門口,賀雲欽停好車,拿鎖頭相當寶貝地鎖好那舊車,這才抬手撳鈴。

  門房是個黧黑的汶萊人,似是與賀雲欽熟識,一俟他進來,便鼓著一對魚泡眼笑道:「密斯托賀,下午好。」

  「下午好洛戴。」賀雲欽隨手將鑰匙收回褲兜。

  紅豆把名片給這位叫洛戴的門房看:「您好,我是來找王彼得探長的。」

  想是王彼得提前做了交代,洛戴接過名片,只對著虞紅豆看了兩眼,便領著她往樓梯間去:「是密斯虞吧,請隨我來。」

  剛欲走,被賀雲欽攔住:「洛戴你自去忙,我帶她上去就是了。」

  紅豆心知賀雲欽跟王彼得熟絡,聽了這話,邁開腳步跟在他後頭,邊走邊打量道:「王探長在二樓辦公麼。」

  賀雲欽嗯了一聲,見紅豆沒有走在前頭的打算,便率先上了樓梯。

  他身材高挑,一步抵得上紅豆三步,幾下便上到了二樓。

  紅豆悶頭爬了幾步梯階,再一抬頭只看見賀雲欽的背影。

  好在這人還有些紳士風度,並未自行進房,待她也上到了二樓,這才抬手推門。

  這是一間套房,外頭是小小的會客室,裡頭是書房。

  進來時,王彼得翹著腳歪在靠窗的躺椅上,正自斟自酌。旁邊圓几上擱著西洋玻璃酒瓶,裡頭盛著琥珀色的液體。

  見二人一前一後進來,他明顯有些驚訝,打了個酒嗝道:「你們二位是約好一道來的麼?」

  「半路遇到的。」賀雲欽坐到沙發上,向王彼得討水道,「渴了,有水喝麼?」

  王彼得放下報紙,從躺椅上起來,迎過來道:「密斯虞想喝點什麼?我遇到過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愛喝橘子汁,要不要來一杯?」

  紅豆自進來後便只顧著打量房間裡整垛山牆似的書架,聽了這話便笑道:「謝謝王探長,不必了,就跟賀先生一樣來杯水就可以了。」

  王彼得於是撳鈴讓人送了兩杯水來。

  托盤很快送到了跟前,賀雲欽待紅豆先拿了一杯,才端起另一杯來喝。

  紅豆暗想,賀雲欽這人雖然時刻一幅傲睨萬物的模樣,教養倒甚佳。

  王彼得到對面的法蘭絨椅子上坐下,頗有興致地盯著紅豆:「密斯虞,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來找我。」

  紅豆皺起眉頭:「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想請王探長幫忙。」

  「哦,什麼麻煩?」

  紅豆垂眸暗自思忖,王彼得素來跟警察廳有隙,倘若直截了當說出這幾件失蹤案的首尾,他準會拒絕幫忙,斟酌了一番,不提陳白蝶和王美萍,只道:「王探長,我想請你幫忙找一個人。」

  王彼得跟賀雲欽一對眼,訝道:「密斯虞要找什麼人?」

  紅豆顧及到表姐的名聲,本不欲當著賀雲欽的面說出表姐的事,然而賀雲欽從頭到尾沒有要避開的意思,王彼得更像是早已習慣了賀雲欽的在場,再一想人命關天,賀雲欽料也不是那等好言是非之人,便定了定神道:「我表姐潘玉淇。」

  賀雲欽聽到這名字,喝水的動作一頓,不動聲色望紅豆一眼。

  「你是說你表姐失蹤了?」王彼得原本歪著的身子稍稍坐正,「這確實很不幸,難怪你這麼快來找我,唔,密斯虞,能說說具體經過嗎?」

  「上禮拜六我表姐從家裡出來,參加新亞茶室的茶話會,因為我加入了學校的某個團契,所以也在應邀之列,那天下午我跟同學到茶室時,大約是兩點五十,進門的時候,我還看到過我表姐,不過當時她正跟一位男士聊天,我們倆沒能說上話。後來等到您開始講課的時候,我表姐就不見了,之後我又找過一回,仍未能在大廳看到她,當時我以為她提前離席了,可是直到今天中午我才知道,我表姐禮拜六那天就失蹤了,至今未回家。」

  王彼得敲了敲太陽穴:「也就是說,你表姐失蹤兩天了。」

  「是。」

  王彼得靜了幾秒,借著醉眼,認真打量紅豆的神色:「密斯虞,你經常看報紙,應該知道最近滬上有不少拆白黨作亂,一個月總少不了有一兩起綁票案。按照拆白黨的慣例,他們在綁了人之後,往往會在一個禮拜之內主動聯繫被綁著的家人,眼下你表姐剛剛失蹤兩天,你們只需一邊找尋你表姐的下落,一邊靜等綁匪的電話即可——」

  紅豆心裡咯噔一聲。

  賀雲欽放下水杯,往椅背上一靠,洞若燭火地望著紅豆。

  王彼得道:「你該知道這些拆白黨雖然經常作亂,圖的僅是錢財,意不在傷人,他們在收到錢後,自會毫髮無損地放人,據我所知,近一年來的綁票案幾乎全是如此,鮮少有人例外。」

  紅豆從容應對道:「因為我擔心綁匪會對我表姐不利。」

  她看了看賀雲欽:「賀先生跟我表姐在同一所大學共事,若是早前見過我表姐,應該很清楚我表姐長得非常漂亮,要是那些綁匪見色起意,極有可能會對我表姐造成巨大的傷害,所以我想儘快找到我表姐。」

  王彼得眼皮耷拉下來,撣了撣西褲上的細絨:「僅僅是這樣?」

  紅豆篤定地點頭:「就是這樣。」

  王彼得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臉色稍冷,顯然失去了談話的興趣。

  紅豆暗暗皺眉,果然如她早前所料,王彼得為人精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這才一兩句話的工夫,已然看出她情緒上的不對勁。而且顯然,說謊根本行不通。

  她挺直了背:「我想當時王探長在給我名片時曾經說過: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大宗錢財、不觸碰現有的律條,你會一概予以滿足,誰知真等到了履行承諾的時候,王探長會旁生出這麼多附加條件。」

  王彼得想不到紅豆會反將他一軍,呆了一下。

  賀雲欽似是笑了笑,起了身,走到近旁書架前,雙手插在褲兜里,盯著那一排豎立著的雜亂卷宗。

  王彼得很快便進行反攻:「如果我不聽到你的實話,如何能判斷是否會損及大宗錢財,又是否會觸碰現有的律條?密斯虞,合作的前提是真誠。這不僅是默契,更是放之四海的準則。在我決定要不要幫你之前,我有權聽到你說出實情。」

  紅豆鎖緊了眉頭。陳白蝶的案子鬧得滿成風雨,一旦破案,破案的警察勢必出盡風頭,以王彼得和警察廳的關係,不會有興趣替警察做嫁衣裳,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知道哥哥正查著陳白蝶的案子。

  怪只怪她剛才太心急,低估了對方的能力,只不知王彼得當年因為什麼跟現任的警察廳長鬧翻,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她騎虎難下,只能另闢蹊徑,想來想去,她決定以王美萍的死亡案來吊起王彼得的好奇心。

  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個月前,有位名叫王美萍的姑娘來滬投奔舅舅,她跟我表姐的情形相似,也是無故失蹤,當時警察懷疑是王美萍遭了綁票,曾當作普通的拆白黨作亂案來處理,然而一連三月,她的家人從未接到過綁匪的電話,就在上禮拜六,他們終於確認她已經死亡。」

  這回不僅王彼得吃了一驚,連賀雲欽也微訝朝紅豆看過來,口氣嚴肅:「虞小姐,這是警察才會知道的細節,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她猶豫要不要說自己是王美萍的鄰居或是親戚,就聽王彼得帶著警告的意味對她笑道——「密斯虞。」

  她嘆氣,就算能瞞得過眼下,最多也瞞不過明天,於是放棄了扯謊的打算,直視著王彼得道:「我哥哥是偵辦此案的公共租界的警佐,我也是無意中才得知近來有幾樁綁票案並不簡單,正因為有王美萍的例子在先,所以我才格外擔心我表姐的安全。」

  王彼得極慢地點頭:「原來繞來繞去,還是跟警|察|廳那幫酒囊飯袋脫不了干係。」

  他拂然起身道:「密斯虞,我們談話到此結束,比起幫警|察|廳那幫廢物積累升官的資本,我寧願多喝幾杯白蘭地,你說的事鄙人毫無興趣,你的要求恕鄙人無法滿足。」

  紅豆漲紅了臉:「王探長,我的要求並不過分,畢竟人命關天,我只是想請您幫著找我表姐而已,既不會損及您的錢財,更不會觸碰現有的律條——」

  「律條?」王彼得聲音驀然拔高,「不跟警察廳的人打交道就是鄙人的第一律條!」

  他目光冷嗖嗖的,態度也十分強硬,紅豆眯了眯眼,仍徒勞掙扎道:「王探長,就在茶話會那天,我曾聽你親口說過,你說我們學校的校訓『光與真理』乃是你畢生之追求,如今至少有三位年輕女性捲入了神秘的綁票案,其中一位更是因此丟了性命,以王探長之能,要是能介入這些案子,說不定會迅速找到其他幾位受害者,繼而踏上真正的『光與真理』之旅。然而王探長明知這是大義之舉,卻一味執著於過去的私人恩怨,怎敢忝言追求『光與真理』?比起您所說的昏庸無能的警|察,您又能偉大幾分?」

  王彼得怒極反笑,斷然打斷她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密斯虞,當真是聖約翰教出來的好學生!明白告訴你,今天就算你說破了天,我也絕不會插手此事!洛戴,洛戴,這裡有一位虞小姐鬧事,快上來送客!」

  紅豆氣怔在原地,見王彼得果然撳鈴將洛戴找來,霍然道:「不勞您送。我自會走!」

  走前想起賀雲欽從頭到尾幾乎未置一詞,擺明了是要置身事外,想想表姐算起來還是他的同事,可見此人何其心冷。

  於是她連帶著賀雲欽也恨起來了,立於沙發前,怒瞪賀雲欽一眼,這才快步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

  轉眼便傳來「咚咚咚」下樓的聲音。

  賀雲欽被她無故拿眼睛這麼一剜,不由一怔,倒也未生氣,只有些好笑地盯著空空如也的門口看了一會,到沙發前坐下,手裡翻著報紙,對王彼得說:「你的談話技巧還是這麼糟糕,好不容易找到這麼『鴻運當頭智力過關』的助手,就這麼談崩了?之前你不是還對她抱有極大期待麼。」

  王彼得喉嚨里冷笑兩聲:「大不了下次遇到滬上學生聚會,再當眾玩一次橋牌遊戲。」

  「可是她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有些道理,官|僚可憎,人命卻是無辜的,如果她說的這幾件綁票案真的涉及人命,依照警察廳的辦事效率,等他們找到人,可就什麼都晚了。」

  王彼得將兩隻腳擱到茶几上:「你沒聽到她哥哥是公共租界的一名警佐麼,哦,我幫她哥哥破案,送她哥哥平步青雲,然後再來一個白廳長?想都不要想!」

  賀雲欽將報紙丟回去,語氣閒適道:「你一定不管?」

  「一定不管!」

  賀雲欽起了身,往門外走去。

  王彼得拿一雙三角眼瞪著他的背影:「這就走了?等等,你別告訴我你要插手這件事。」

  想起虞紅豆剛走不久,愈發篤定:「你要去追那個虞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