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趙懷朗緩緩鬆了手,像是卸了力氣般,面上滿是失神。
他從不懷疑外祖父對他的心,所以,外祖父這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換他和崔家一條生路嗎?
可是這封信實在來得太不巧,哪怕是在他入宮面聖之前......
想到此處,趙懷朗卻又忍不住搖了頭。
不,以他的性子,得知外祖父的苦心,他只會更加瘋狂,更孤注一擲。
畢竟從小到大,給予他愛護與關懷的,從來都是外祖父和母妃,而他.....幾乎也是外祖父一手教出來的。
「要活得野心勃勃,拼個轟轟烈烈!」
外祖父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天長日久,也刻進了他的骨子裡。
思緒走到這裡,趙懷朗竟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面色依舊蒼白,可這一刻眼神卻變得堅毅果決。
「父皇。」
趙懷朗抬頭,看向了案後從未與他親近過的父親,這個一國之君。
「父皇,甄氏愚鈍蠢笨,心思只在內宅爭風吃醋上,對兒臣所作所為一概不知。」
「稷兒是您的孫子,還年幼得很,極是依賴他的母妃,他們母子倆最是無辜,還望父皇無論如何不要遷怒他們。」
此言一出,盛帝立刻覺出了不對來。
他驀地起身,冷聲開口:「老二,你想做什麼?」
趙懷朗俯首深深一拜,再抬頭時,眼底竟顯出幾分淚意,揚聲道:
「人無信不立,庶人尚且如此,何況一國之君?」
「父皇,兒臣要問,您當年明明曾答應過外祖父,要將儲君之位傳給兒臣,為何要出爾反爾!」
這般質問的語氣,甚至不管不顧當著朝臣、外人的面提起當年秘辛,讓盛帝瞬間雙目圓睜。
下一刻,震怒席捲而來,盛帝厲喝一聲:「趙懷朗!」
趙懷朗面上卻再無懼意,甚至在話出口的瞬間,他感覺到胸中多年以來的戾氣與怨氣終於尋到了宣洩口。
他已無繼位的可能,甚至今日走出御書房後,王爺這個身份也保不住了。
既如此,只要甄氏與稷兒無恙,他已經.....無所謂了。
天潢貴胄,人間富貴,到底是抓不住的水月鏡花,而他如今,只要一個答案。
替當年眼巴巴跟在大哥身後的稚童、為了討父皇歡心數夜秉燭準備壽禮的小少年,還有那個鬱郁不得志到挫敗自傷的青年問一句,為什麼!
眼看趙懷朗不僅毫無悔意,甚至還欲再開口,盛帝勃然大怒,猛地抓起玉案之上的鎮紙,朝著趙懷朗用力擲去。
盛帝到底尚存理智,鎮紙朝著趙懷朗的左肩砸去,只要他稍稍一偏,便能躲過。
可這一刻的趙懷朗卻仿若木雕泥塑,既不側身閃躲,也不抬手阻攔,就那樣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砰——
趙懷朗硬生生接下了這飽含盛怒的一擊。
鎮紙重重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宮殿之中迴蕩。
頃刻間,劇痛蔓延全身。
趙懷朗的面色瞬間慘白如紙,然而他卻緊咬牙關,將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痛吟聲硬生生地憋回了腹中,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
盛帝微微張了張嘴,這一刻說不懊悔心疼,那是假的。
可是帝王不能低頭。
他想,如此重擊,老二該知曉要住嘴了。
但是,在眾人的注視中,趙懷朗卻強忍劇痛,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將身子跪直了。
他的動作雖因疼痛而略顯遲緩,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堅定。
他的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翻湧的痛楚,旋即繼續開口:
「父皇,兒臣自記事起,便知此生榮寵皆懸於父皇一念之間。」
「二十餘載,兒臣無一日敢有懈怠,君子六藝、文墨經史、乃至刀槍劍戟,兒臣樣樣精通,遊刃有餘。」
「大哥三弟會的,兒臣不曾落下,他們未曾涉獵的,兒臣亦能信手拈來。」
「兒臣唯願父皇垂憐,哪怕只是一句讚許,甚至父皇只要衝兒臣點點頭,兒臣也能歡喜好幾日的。」
話至此處,趙懷朗不由發出一聲苦笑,可盛帝卻已然愣住,甚至忘了出言制止。
如此心路所歷,聽著何其熟悉,盛帝的臉上甚至有了一絲恍惚,只覺殿中開口的不是趙懷朗,是曾經的他自己。
趙懷朗沒有停下。
「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皇的目光從不肯在兒臣身上暫歇片刻。兒臣惶恐,自責自問自疑,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好,才被父皇如此冷遇。」
「大哥薨逝後,兒臣以為,終於可以得到父皇些許溫情,而父皇也該踐行當年之諾了。」
「可是,父皇又將目光投向了三弟,看向了燁兒......」
「父皇,兒臣實在不懂啊!」
趙懷朗驀地向前膝行兩步,仰著頭,眼裡淚意翻湧。
「若您這般疼愛屬意大哥,如今更是一心一意要將儲君之位傳給大哥之子。」
「那您當年為何不悉心護持大哥,致使大哥以孱弱之軀,周旋於繁重政務與沉疴痼疾之間,最後在案前燈枯油盡,盛年早逝呢!」
「否則,兒臣也不會生出妄念與奢望,爭不到,求不得,終夜輾轉難眠,思緒如麻,唯余滿心委屈憤懣,以至今日在無盡幽憤與絕望中,自知必死,仍當殿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