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父與子

  後日。

  陸雲錚如往常般到指揮司當值,卻神思不屬。

  那日從大昭寺離開後,他並未回陸府,而今日便是陸雲晟口中,陸將軍要出發去往邊關的日子。

  「副指揮使?副指揮使?」

  手下的巡城校尉還等著陸雲錚下令呢,可陸雲錚此刻卻撫著胸膛出了神,那裡貼身放著陸永渚留給他的信。

  「副指揮使?」

  有人大著嗓門喊了句,將陸雲錚從恍惚中拉扯了回來。

  陸雲錚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霍然轉身,留下一句話:「你們照常巡城就是。」

  陸雲錚大踏步往衙內走去,一路徑直尋到了藺舟至面前。

  「指揮使,屬下想向您告個假。」

  藺舟至聞言,頭也不抬地淡聲道:「若我沒記錯的話,三日休沐副指揮使已經用完了。」

  陸雲錚點了點頭,拱手道:「今日是家父遠赴北地的日子,消息來得突然,屬下想去送送,還請指揮司通融一番。」

  藺舟至聽到這裡,不由抬頭上上下下打量了陸雲錚一眼。

  不為別的,只因陸雲錚的言辭與舉止瞧著,竟比往日要謙卑許多。

  他不曾立刻回答,陸雲錚便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不曾催促半分。

  藺舟至見狀眼裡閃過一抹驚異,也沒有為難陸雲錚的意思,當下就點了頭。

  「陸將軍保家衛國,功績卓著,如今將軍出征,你身為人子前去相送本就是人之常情,於情於理,我都沒有阻攔的道理。」

  「只是一切仍需按規矩行事,今日便權且當你休沐一日,算在下月以符公務之規,如何?」

  陸雲錚當即點頭應下,這一刻心中也隱有奇異之感。

  從前,他總覺得這藺舟至過分嚴苛與死板,甚至隱有針對他之嫌。

  可今日再看,藺舟至似乎也沒有那般不通人情。

  從指揮司走出來後,陸雲錚便快馬加鞭趕往陸府。

  其實他心中猶有彷徨,甚至不知見了面該說什麼,但總覺得若不去送,自己一定會後悔。

  吁——

  行至陸府,陸雲錚從馬背上飛身而下,門房瞧見陸雲錚,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少爺是回來送將軍的?」

  陸雲錚輕嗯一聲,便快步朝里走去,可身後卻傳來疾聲:「可是少爺,約摸半個時辰前,將軍就已經出發了。」

  陸雲錚腳步猛地一頓,回過頭來,便見那門房目露惋惜。

  「少爺,將軍......已經等過您了,本是一個時辰前就要離京的,硬生生拖了半個時辰......」

  此言入耳,陸雲錚只覺腦中轟鳴,胸口的書信更是變得滾燙了起來,幾乎灼傷了他。

  他以為......他以為......

  「那日的話也不算是白說,至少大哥肯回來了,但是,沒有人會永遠在原地等你。」

  門後走出來一人,著一襲青色長袍,正是陸雲晟。

  陸雲錚瞧見陸雲晟,目光下意識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陸雲晟今日穿的深衣領子高高的,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脖子。

  陸雲錚眉頭一擰,也不顧陸雲晟的譏諷,快步飛奔而出,上馬後往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陸雲晟在門口望著陸雲錚的背影遠去,面色淡淡的,口中卻低喃道:

  「沒有人會永遠在原地等你,除了......父母。」

  ——

  陸雲錚一路策馬出了北城門,便徹底放開了手腳,風聲從耳旁呼嘯而過,刮在臉上還隱隱生疼。

  陸雲錚目視前方,此刻眼眶酸痛,心中懊悔、愧疚、自責蜂擁而上。

  半個時辰......

  以爹腳下戰馬的速度,他怕是萬萬追不上了。

  腦子裡雖這般想著,陸雲錚卻連連甩動馬鞭,只管往前衝去。

  ——

  十里長亭處。

  陸永渚坐在馬背上,始終遙望京城的方向。

  身旁手下似乎知曉陸永渚在等什麼,皆無言靜候。

  半個時辰過去了,眼看太陽都快走到頭頂了,陸永渚微微閉目,隨即搖了搖頭,勒轉馬頭。

  「出發!」

  眾人緊緊跟隨,馬蹄踏起塵煙。

  這時候,不知何人喊了聲:「將軍!」

  陸永渚聞聲回頭,越過眾手下,便見一人一騎從京城方向疾奔而來,正滿心急切朝這邊招著手。

  陸永渚心頭一顫,驀地攥緊了韁繩,喊了聲:「本將去去就來。」

  眾人紛紛讓開了道,陸永渚策馬回身,迎向了陸雲錚。

  父子二人相逢在了一處矮坡上,卻在隔著一丈遠的時候齊齊勒緊了韁繩。

  誰也沒有開口。

  父親騎在棗紅色的駿馬上,身姿挺拔依舊,許是分別在即,往常堅毅嚴厲的面龐此刻瞧著溫和了些。

  他的目光緊緊落在前方一丈遠的兒子身上,眼中諸多思緒涌動,似乎有什麼情緒掩蓋在父子間的重重矛盾下。

  兒子則跨坐在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年輕的臉龐帶著倔強,可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卻泄露了他的心緒。

  他怯懦到,此刻甚至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

  一丈的距離,阻隔了一對父子,風在他們之間掠過,許是氣氛太過沉悶,連馬兒都有些不安地刨了刨地面。

  陸永渚張了張嘴,又是習慣性地想要訓誡兩句,陸雲錚的聲音卻先一步響了起來:

  「爹,此去邊關,萬望保重,孩兒......在京城盼您平安歸來。」

  聲音裡帶了顫意,陸雲錚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陸永渚一眼就瞧見了陸雲錚發紅的眼眶,千言萬語到嘴邊,也沒了聲響。

  只是父子之間到底冷硬慣了,陸永渚扯了扯韁繩,最後也只是乾巴巴地說道:

  「此番別過,你在京中凡事要多思己過,勤加磨礪自身,切不可懈怠......」

  陸雲錚聞言眸光微黯,這些話他都從小聽到大了。

  這廂陸雲錚剛點了頭,便聽陸永渚又稍稍放輕了聲音:「莫要忘了回去看看你母親,還有......照顧好自己。」

  話至此處,陸永渚便策馬轉了頭,「該啟程了,你回吧,駕——」

  明明已經行出好遠了,可心中卻激盪中帶著酸澀,又難掩愧疚與後悔,陸永渚還是沒忍住回了頭。

  只見矮坡上,黑色馬兒依舊立著,可馬背上的人卻不知何時跪到了地上,正沖這邊深深俯首,磕了個頭。

  陸永渚只覺心頭狠狠一揪,喉嚨像是被什麼哽住般,眼前瞬間模糊一片。

  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那個蹣跚學步的孩童,笑盈盈沖他踉蹌而來,稚聲稚氣地喊:

  「爹!爹爹抱!抱錚兒!」

  養不教,父之過。教太苛,亦是錯。教不善,更是責難脫。

  稚兒從來純真無辜,如同白紙一張,是他的錯,將孩子的性子教左了.......

  思及此,陸永渚心頭鈍痛難忍,急忙飛身下馬,快步回頭。

  陸雲錚俯首,泥土混著草香鑽入鼻息間,淚水在此刻顆顆滾落。

  前世,他竟絲毫沒意識到爹對他的心意,還眼睜睜看著爹身死在陰謀詭計之下。

  若不是對他心懷愛意,若不是對他還有期待,爹怎會.......在十里長亭又等了他半個時辰。

  陸雲晟罵得沒錯,他實在太過自私愚蠢,將真正的疼愛棄若敝履,卻與賊為伍!

  陸雲錚氣息紊亂,正覺心如刀割,忽而一隻手輕輕覆在了他的頭頂上,帶著暖意。

  陸雲錚心頭一顫,怔怔然抬頭。

  只見自家父親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眼眶濕潤,平日裡從未曾對他表露過的疼愛,此時此刻就洶湧在他的眉宇間。

  「錚兒,希望下一次不是送別,而是你我——上陣父子兵。」

  陸雲錚張了張嘴,眼淚滾下,在這一刻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