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室遺孤,我的父親曾貴為太子,我的母親也出身官戶,原本我有著無上的尊榮,如果不是父親早亡,我再不濟也會是個王爺。(由於緩存原因,請用戶直接瀏覽器訪問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即使後來我成了楊家沖里普通的九少爺,我也衣食無憂,快快活活地長到了十歲。
十歲之前,楊家沖方圓十里,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負責我所有事務的是管事楊義,他和奶娘福娘,以及其餘的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本來我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每當我羨慕村裡的孩童都有父母,楊義和福媽都只是嘆息著摸摸我的頭,從來沒有跟我說過真相,但十歲那年,張昀來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我的,但可以肯定,來之前他已經做了很足的功夫。
他知道我從小就識文斷字,勤勉習武,給我的見面禮是一把前朝大將軍用過的古劍。
他坐在我面前,隔著一爐香,一壺茶,說他是我父親的舊友。然後告訴我,我的父親母親死的有多麼慘,然後害死他們的這個人,身份有多麼高不可攀。
聊了大半夜,他問我想不想堂堂正正地在天下人面前亮出身份?想不想為父報仇,以配得上我牆上掛著的「忠孝仁義」四個字?
在楊家沖,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甚至都極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九爺」兩個字,就代表了楊燮。
每次有陌生的人接近我,楊義和福娘都很緊張,從前他們都說,害怕有人圖我的錢,張昀來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怕有人圖我的命。
張昀很會遊說,幾番話問下來,我的心思就已經動搖了,真不愧是能做當朝高官的人,我想。
不過我又想,那「忠孝仁義」裡面第一個字不就是忠嗎?如果我真按照他說的做了,那我不還是配不上這四個字嗎?
張昀說,這天下原本就是我父親的天下,我該忠的是我父親和先帝,推翻了我的皇叔——哦,也就是當今皇帝,我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忠。
而我如果不這麼做,那我就是不孝了。
我又一次被他說服。
畢竟他在說這些的時候,楊義和福娘站在旁邊,已經熱淚盈眶。過去每次他們提起我的父親母親時,也是這樣的表情,所以我想,他們肯定也是希望我被說服的。
等是夜我與張昀達成了協議,他們卻很吃驚,很後怕,他們說這是一條不歸路,史上踏上這條路的人,就沒有幾個落得好下場的。他們盈淚,不過是一時感懷罷了。
我自幼讀書,這些道理當然懂,但當我問他們覺得父親母親該不該死?又問他們想不想回到京城與家人團聚?我看到他們的眼裡有遲疑。
楊義是我外祖家的人,福娘是東宮裡的宮女。他們一個是楊家的家生子,一個受到過我父親母親庇佑之恩。
他們都還有家人。但為了養我,他們不能不選擇隱姓埋名住在楊家沖。
對於世上所有人來說,他們就好像平白地死了一樣,他們心裡當然會有不甘。
我像張昀說服我一樣,把他們也給說服了。
忠孝仁義,我想最起碼我要做到後面兩個字。
他們代替我的父母養育我長大,給我請師,教我做人,用他們心中簡單的是非觀教會我認識人世間,我想,我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比起一輩子隱姓埋名苟且偷生,我為什麼不乾脆搏一搏呢?
至少我知道,做人是要知恩圖報的。
很快,張昀就安排了人住進了我的宅子,他對我也算有求必應,我需要什麼他就給我送什麼,我想讀書,他就給我送來了身邊最有學問的幕僚。
楊家沖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的十年,我在這裡無憂無慮,我不需要上進,也沒有人要求我必須勤奮,我只需要平安健康過完這一生,就是回報了所有人。
我在鄉野長大,最開心的事情是穿梭在四季的稻田裡,和佃戶家的孩子捉魚,摸蝦,掏鳥窩。楊義對我最大的要求是學會算帳,和打理家中的買賣,等他們將來老邁過世,起碼我還能幫著這份家業安穩度過餘生。
但是因為空閒的時間太多太多,我反而主動的讀書習武,十年裡師父換了一個又一個,我把寫下的文章匿名遞給城中有學問的長者,得到了很高的評價。我還假借村中學子之名參加鄉試,也一舉中榜。
如果我沒有一個如此敏感的身世,我想我的前程也定如錦繡。
張昀的幕僚來了之後,我玩耍的時間少了很多,讀書更加發奮,他們都以為我復仇心切,很是滿意,但其實真的只是因為這個幕僚肚子裡的確有些墨水,而我不想浪費罷了。
十三歲那年,隔壁縣城裡出現了一幫強盜,搶了好些過往路人的財物,連服侍我衣冠的我的丫鬟回家探親都差點被搶去做壓寨夫人,我一氣之下,趁夜提劍前去平了那山頭。
這本是好事,但對我來說卻成了壞事,鄰縣縣衙聽說此事,大肆發榜尋找平亂之人,風波久久不息。
幕僚知道後稟知了張昀,張昀來信把我好一通訓斥,怪責我不該惹事暴露自己。
而我反過來就讓洪福把幕僚給綁了送回了京師。
我從來就不怕張昀。
論實力我自然是暫不如他,但既然他攛掇我造反,是否該以我為尊?既然他認我是皇孫,那是否我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別?
我既為君,又豈有讓個臣子訓斥的道理?
我這麼做當然不是衝動,在過去這幾年裡,幕僚更多的時間用來教我謀略,對於學問和治國,他總是說那些不重要。
既然是造反,既然是要上位當皇帝,學問和治國怎麼會不重要?他要麼是把我當傻子,要麼就是張昀做著日後篡權的打算,而這,歸根結底還是把我當傻子。
一個月後的晚上張昀來了。
這次他的姿態就低了很多。
不但口吻上很謙卑,行動上也很有看頭。
他當著我的面把我押送進京的幕僚打了個半死,還送了成堆成堆的財物。
我在鄉野里住著的這十幾年,忠心的奴僕和優渥的生活,使我精神上特別富足,有著只要我感到不爽、就隨時可以撕掉盟約的底氣。
幕僚挨了四十幾板子,眼看著從一個白白胖胖好端端的人,被打的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我端著茶喝了一口又一口,過程里把就此翻臉與不翻臉掂量來又掂量去,最後在他暈死過去之前喊了聲停。
我還是把這個盟約繼續了下來。
因為這條賊船其實沒那麼好下。
張昀已經暴露出了他的居心,如果我不就坡下驢,他應該會反過來把我押送進京,從而達到滅口的目的,同時還能立下一功,給他自己掙點在朝堂上的本錢。
幕僚這三年來教我的謀略沒有白費,我喊停之後,張昀神情明顯鬆了,從此以後無論是私下見面,還是書信往來,他都對我尊敬有加,從未有於君臣禮儀,當然我也沒再無故給他難堪,當時這個決定,可謂落得皆大歡喜的結局。
後來也算相安無事。他潛伏在朝中收集消息,而我則開始經營人手,豢養死侍。
但後來我與他之間,還是增生了一起衝突。
隨著他對我的引導增多,我對於復仇和造反這件事兒越來越入戲,事實上從他找到我的那刻起,我也不可能有退路。
我這一生剩下的目標就是復仇,造反,儘管我的意願其實並不是那麼強烈。
我和村子裡鄉紳的女兒青梅竹馬,每年我的生辰,她都會給我繡好看的荷包,我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歡她,但是一想到日後走出楊家沖,我將和她變成陌生人,我又不是那麼願意看到這結果。
還有里長的兒子從小就和我結拜成了兄弟,我在山裡被蛇咬了小腿的時候,他曾用嘴給我吸過毒,可以說我和他有過命的交情。可是他沒有學問,也不會武功,將來我若去奔了我的前程,他肯定沒法為我所用,如此我必定也會與他漸行漸遠,十分可惜。
我越來越覺得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造反者,讓我牽掛的平凡的人和事情太多太多,沒有一個有大志向的人像我這樣拘泥小節的。
那年我的青梅在七夕節向我表達了愛意,對我深藏的一面什麼都不懂的她,送了我繡著鴛鴦的荷包,希望我娶她。我知道我不能這麼接受她,但是我又嚮往和她在楊家沖住上一輩子的幸福生活,所以沒有立刻拒絕。
但是一個月後,她竟然被快速嫁給了兩百里以外的人家,我連思考要怎麼跟她回話的機會都沒有,只剩下驚訝。
我追上她的花轎,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她哭著告訴我,我的三叔替我拒絕了她,同時又替她說了媒,將她嫁到了兩百里之外。
我的「三叔」就是張昀用來與我聯絡的人,他對外稱是我遠在通州的叔父。
我氣瘋了。
連夜我闖到京師,找到了張昀。
拒不拒絕那個姑娘,是應該由我來做的決定,他沒有任何權利擅自做主。
張昀正在干一件大事,他也被我的行動嚇壞了,為了哄我出京,他想出了各種說辭,再三保證那姑娘嫁的不錯,又妥協說,他也可以想辦法毀掉這門親事,把她接回來。
我回了楊家沖。
但他此番幾乎低到塵埃里的態度,以及還有接踵而來的薛家抄家入獄的一連串消息,還是讓我對他的動機起了疑心。
如果只是為了幫我報仇,他不必做這麼賣力。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那是我第一次進京,除了憤怒之外,京城的繁華也幾乎閃瞎了我的眼,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海。
我覺得雖然這些年我學的東西不少,但見識還是太淺了。張昀只知道讓我不要暴露,從而將我困在小小的山沖里,不曾見識到外面天地的廣闊。
入京一趟,我更覺得自己像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
我不甘於如此,回村待了三日,就去了江南,直到半個月後才回村。
張昀沒有說什麼,他也不想與我鬧得太僵。
我自然也不至於要向他稟報。
此後就約定俗成,我出入隨心,除了正事之外的時間,北到塞北,南至嶺南,無我不往。如果正好要辦正事,那就更好了。
我沒有成親,不過風塵中卻有幾個紅顏知己,有時我會在她們那兒留宿,有時也會在她們的琴聲里借酒消愁。
但她們不懂我愁什麼,因為她們不會想到這個出手大方,說話還算文雅的男人,竟然是個未來要攪得她們陷入動盪生活的壞種。
遇見王柳的時候我們彼此都還挺狼狽的。
那日在江陵的一座土地廟,我在那兒避雨,她也進來避雨,大概淋過一場暴雨的我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看上去十分狼狽,她進來後瞟了我一眼,就在對角的角落裡坐下來:「抱歉了,借個地方坐坐。」
我覺得我雖然為了在外方便行走,特意把面容弄醜了些,卻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住破廟的叫花子,但是才二十出頭年紀的她,雨水沾濕的臉上卻有著一種額外的滄桑,我不禁有些好奇。
「娘子一個人?」
她拍打著衣袖的手停住,然後投過來一個白眼,我才恍覺這話問的有多麼輕佻。
好在她不像一般婦人那麼大反應,懶懶一瞥我,然後就道:「男人死了。可不就是一個人。」完了她又瞪我一眼:「你可別覺得我好欺負,我可是還有人同行的。」
我嗤笑了一聲。
我可沒有那麼不挑食,就她這副蓬頭垢面的模樣,也得我下得去手。
後來我沒有理她。
雨停了她先走,沒想到當天夜裡,我又與她在一家綢緞鋪里相遇了。
誰能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她,竟然在做賊!
看到我的剎那她也很尷尬,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你呢?」我問她。
這家綢緞鋪是張昀的私產,我是路過此地,前去打個招呼的,所以選擇了夜裡。
我扭頭看著已經被打開了的庫房鎖,新的問題占據了我的注意力,所有商鋪的庫房都是重中之重,用的鎖鑰都很講究,她在這裡幹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為什麼能開庫房的鎖?
我盯著她的雙手,什麼鑰匙也沒有,只有一根普普通通的扁扁的髮簪。
「你就是用這個打開鎖的?」
這些年我走南闖北,見過的有本事的人太多了,三教九流之人也都接觸過,當中不乏宵小之徒,他們再厲害,也沒有厲害到僅憑一隻髮簪就能開庫房鎖的。
她打量了我兩眼,看到我的夜行衣後,大概把我當成了同類,很快就鬆懈下來,並且得意地向我晃了晃手上的銀簪。
「不是用它還能是用什麼?我這還是學藝不精,再給我幾年功夫,我壓根就不必倒騰這麼久。」
我好奇地問她:「你用了多久?」
「唉,一柱香吧。」
我更加吃驚了。
鎖庫房的大銅鎖,她居然一炷香時間就把它打開了!
「好了,見者有份!既然讓你撞見了,就一起進去吧。」
她把髮簪插回頭上:「不過別貪心,夠半個月吃喝就行了,沒良心的事咱不能幹過份!我要不是實在沒法子了,也不會想到這一著。」
我呆呆地跟著她閃進門,就像個跟班的一樣,隨她這裡看看那裡摸摸,但我感興趣的完全不是那些貴重的綢緞和成打的銀票,而是面前這個神奇的女人!
兩刻鐘後我們出了庫房。
她果然只拿了很少的銀子,而荷包里滿滿當當的我,鬼使神差的也取了三張銀票。
「你身手不錯,平時都干大的吧?」
街頭無人時她問我。「對不住了,擋住了你發大財。只不過鎖是我開的,這次你也只能聽我的。」
我很好奇她一個弱女子,怎麼有這麼大的膽子?
我說:「你不是還有兩個伴嗎?他們在哪裡?」
她愣了一下,皺起了眉頭:「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此時我已經猜出來,她之前說有兩個人根本就是騙人的。但這樣更讓人不可思議了,她明明操著京師口音,卻孤身一人在遠離京師數千里的江陵,而且還這麼有本事!
我不禁對她的來歷感到好奇:「我對你沒有任何企圖,只是好奇你為什麼孤身一人遠走他鄉?當然你不說也沒關係。」
她報之以沉默。
開始撇下我往前走。
我跟著她到了一家客棧前,他抬頭看了看簡陋的門臉,然後轉回身警惕地望著我。
我攤了攤雙手:「看得出來你很缺錢,而我剛好身手不錯,我只是覺得,也許我們可以合作,多搞點錢。」
她沉默了良久之後,皺了皺眉頭,不過看起來有一點相信我了。
她說:「我只在這裡停留幾日而已,沒辦法跟你合作什麼。」
「你打算去哪裡?」
她頓了一下,眼珠轉了轉:「去江南。我舅舅在那裡做官,我去投奔他。」
我沒法分辨她這話的真假,因為她舉手投足之間,優雅矜持,的確不像是普通出身,有個當官的舅舅也並不奇怪。
而她究竟是與不是,與我關係也不大,我只是眼饞她手上的技能罷了。如果我能學到她這手本事,對我和張昀正在籌劃的事情肯定會有幫助——就在來江陵的前幾天,我收到了張昀的消息,我們即將迎來一個最好的動手的契機。我們謀劃了多年的大計,是時候付諸實施了。
但前提是,我們得把天工坊蘇家這根硬骨頭給啃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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