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人格面具(2)

  聶羽崢沉默了幾秒,這些天他四處奔走,收集有用的佐證,得到太多的信息和推論,需要好好梳理和解釋。

  「每個提供線索的人對警察來說都是一道幾何題的點和線,也許正因為我並不從事刑事偵查,所以我將這些人當成一個完整的立體幾何對待。既然是立體幾何,就一定有看不見但卻絕對存在的平面。」聶羽崢走向白板,用黑筆畫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又畫了三條橫線將它分割成三個部分,其中,中間的部分面積最大。

  他指著最上層的一小塊,「三角形是人的心理世界,這一塊是人的意識,比如回憶、情緒、知覺等等,我們能夠感知到,通過感知外部世界和內心體驗,我們在與人交往時不自覺會形成一張人格面具去適應別人、適應環境。走訪詢問時,我們面對的根本不是這個人,而是他的人格面具,他們只會說出警察想聽的話——與禾詩蕊有關的信息,就是警察想聽的話。」

  大家不知道聶羽崢說這些的用意是什麼,只能凝神認真聽。

  「難不成他們要說一大堆跟禾詩蕊無關的事?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聽他們拉家常。」何安邦不解地問。

  「問題就在這裡。」聶羽崢敲了敲白板,指著三角形中間那個面積最大的部分,「這是個體潛意識,是一組被壓抑的心理內容聚集在一起的情緒性觀念群,每個人都無法感知,但卻總是存在。他們用人格面具去應對警察的提問時,潛意識悄悄運作著,讓他們不自覺說出一些暴露真實情緒和想法的話,他們發現不了,事後也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想說的東西。這些話通過別的內容表達出來了,也就是你說的——無關的事。」

  何安邦倒吸一口氣,緊皺著眉望著聶羽崢。

  聶羽崢偏頭示意了一下沈子平,「4月12日,禾詩蕊的失蹤經過是由她的同學們共同訴說的,其中,舍友卉璇的表述存在著巨大的問題,於是你們將偵查重點轉向章靖鳴。」

  沈子平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什麼問題!」

  「卉璇的潛意識裡有一種對禾詩蕊的不滿情緒,只不過這種情緒被對方的失蹤給沖淡了,她自己都沒能察覺,但是卻不自覺被她表述出來。」聶羽崢翻到筆記本的頭幾頁,一字一句讀著卉璇的原話: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以為她回了宿舍。我的手很痛,躺在床上睡了一下下,她還沒有回來,打電話也沒接。我沒有出去找她,手不方便嘛,有跟輔導員說。第二天我有去找,去了圖書館,我記得昨天我把刀搶過來後,(從圖書館)出去的時候我偷偷把她的刀扔掉了,怕她再做什麼危險的事……」

  沈子平急切地說,「那把刀在章靖鳴那裡!他……」

  聶羽崢抬手往下壓了壓,語氣淡定,「我在取證照片裡看到了。」

  他一肚子話被堵在嘴裡,黯然低下頭。

  「她的話有問題嗎?」陳昱難以置信道,「她說謊了?」

  聶羽崢輕輕搖搖頭,「她並沒有欺騙警察,說的內容也確實反映了禾詩蕊失蹤當天的真實行動軌跡。她知道警察想聽什麼,但又說了一些跟禾詩蕊無關的事,這些事自然被忽略了,所以子平……在你的記憶里,卉璇只是個旁觀者。可你別忘了,她是個具有完整人格的人,她必須具備一樣東西,那就是——情緒。」

  「她的情緒?」何安邦匪夷所思道,「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討論她的情緒?」

  聶羽崢對這種質疑不以為意,「卉璇反覆強調了兩件事,你們注意到了嗎?」

  沈子平撐著下巴,「什麼?」

  「受傷的手和自己搶刀的行為。」聶羽崢抬起一隻手,「警察不會關注她的手到底疼不疼和她是如何見義勇為阻止禾詩蕊用刀傷害章靖鳴,為什麼她至少重複了兩次這些警察不想聽的東西?因為當時的她有著兩個層次的心理活動——第一層,禾詩蕊劃傷她後卻不告而別讓她心裡有所不滿;第二層,她直覺認為,禾詩蕊為了掩蓋罪責,趕著回去收拾□□,也順帶解釋了自己為什麼會去圖書館找尋禾詩蕊。為了對警察掩飾不滿,她不自覺強調了自己血的付出。回答警察提問的時候,她也在進行自我調節,將這種不滿的情緒壓抑到最深處。」

  林睿追問:「難道,她的不滿跟禾詩蕊的失蹤有關聯?」

  「據我所知,禾詩蕊不是一個低情商的人,卉璇被自己劃傷,於情於理,她都必須陪著包紮。什麼重要的事情非走不可?宿舍著火?父母急病?還是重要的面試?」聶羽崢停頓一下,繼續說:「如果具備類似理由,只要她告訴卉璇,就能得到理解,可她沒有。說明她是故意隱瞞自己要去的地方或者要見的人,而且緊急到連一個謊話都沒時間編造。她是怎麼想的?」

  這句話難住了所有人,當年若能解開這個問題,案子也不會拖延十年未水落石出。

  林睿搔搔後腦勺,「看上去,她就是臨時起意,不管不顧地走了。」

  「所有的臨時起意都經過漫長的醞釀,『臨時』只是藉口,在你『起意』的時候,只會朝著肖想了一萬次的方向走。」聶羽崢挑眉,「這是前不久一個雙重人格案例給我的啟示。」

  陳昱拍了拍林睿的肩膀,苦笑著說:「我們怎麼知道她肖想一萬次的地方是哪兒啊……」

  「從失蹤前一個月禾詩蕊的行動軌跡和生活經歷中找。」聶羽崢提示道,並將秋聞梵提供的線索重複了一遍,「極度自尊自信的人一旦遭受到打擊,他的反應會比常人劇烈得多,甚至會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假設我們的猜想為真,禾詩蕊2月底到4月初期間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與人發生了關係,不可能不露出任何端倪。」

  「非自願?」何安邦見怪不怪,「也許是自願的,事後又後悔了。」

  沈子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非自願。」聶羽崢堅持道。

  「你怎麼知道?」何安邦質疑。

  「她隨身帶著刀。」

  何安邦說:「整天被變態跟蹤,帶把刀雖然不合法,但也算正常。」

  「那把刀一定是為章靖鳴預備的嗎?」

  何安邦語塞,抿唇沉默了。

  「在我得到秋聞梵提供的線索前,出于思維慣性,我也認為刀是用來防備章靖鳴的。後來,我發現了一個矛盾之處——4月12日那天,章靖鳴只是忽然冒出來跟禾詩蕊打了聲招呼,說了幾句輕浮的話。章靖鳴的騷擾長達兩年,想必禾詩蕊對這樣的『不期而遇』已然司空見慣,既然包中藏著刀,為何以前他做更下流之事時沒想到掏出來自衛?是不是有一種可能——那把刀是才放進包里沒多久,目的其實是防著一個比章靖鳴更加危險的人,這個人就是那個讓她在非自願的情況下失.身的人?」

  沈子平緊緊握著拳頭,面色鐵青,「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把刀竟然不是為章靖鳴準備的……也沒把它和失蹤案聯繫起來。如果當時查一查禾詩蕊何時、何地買了那個刀就好了!」

  何安邦眉頭緊皺,「可是,這一切都是猜想,並沒有證據。」

  「我剛才說了,沈子平給我的資料中,兩樣東西最可信、最接近真實情況。一個是原始筆記本,另一個……」聶羽崢指著另外一箱資料。

  沈子平站起來一看,愕然,「這不是我最開始給你的那些……」

  聶羽崢頷首,「如果我們想知道禾詩蕊失蹤前一兩個月的行蹤,誰能完完整整說個清楚?舍友?輔導員?還是跟蹤狂章靖鳴?」

  大家心照不宣,其實都知道最後一個才是正確答案。

  「章靖鳴前不久也被人跟蹤,並且那個人正確預測出他的行動軌跡,差點把他撞死。從這起案件中,我發現跟蹤狂並不是一具聞著肉香才飛奔過去的行屍走肉,他們會思考、歸納,甚至推理,這也就是為什麼章靖鳴總能提前出現在禾詩蕊要去的地方那裡,偷拍照片、騷擾或是撿一些她的丟棄物作紀念。為了掩蓋罪責,章靖鳴或許會向我們說謊。可是,他拍的照片不會。」聶羽崢俯身從箱子裡找出厚厚一疊照片和兩張相機儲存卡,「兩張卡里將近1400張照片,平均下來,兩年裡,章靖鳴每天至少偷拍2張。根據每張照片的攝製時間,我挑出當年2月底到4月12日的所有照片細細查看……」

  沈子平眼睛一亮,猛地坐直身子,「發現什麼了?」

  聶羽崢揚揚唇角,「一切正常,什麼都沒發現。」

  沈子平的心情被他弄得起起落落,都快得心臟病了。

  「禾詩蕊對很多人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尤其章靖鳴。他對當年的一切,或許比大多數人都印象深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沈子平,繼續說,「難道他不想知道她在哪裡?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恢復意識、傷情穩定之後,我去探望了這個特殊的傷員。」

  說罷,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隻錄音筆,「想聽聽嗎?」

  一提到這個人,沈子平難掩厭惡,但還是悶悶地說了句:「那就……聽聽吧。」

  聶羽崢按下播放鍵,一陣沙沙聲後,錄音筆中出現的一段對話仿佛把大家帶回了他去探望章靖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