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伏廷走入軍帳,解了刀放上兵器架,順手將馬鞭搭在刀鞘上,走到角落裡的窄榻邊,倒頭躺下。

  閉上眼前,他看見榻上墊的舊虎皮。

  這張皮子是他多年前獵的,已有些褪色,枕下翻了一角在那裡。

  是上次棲遲來時兩個人擠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沒管。

  他自外而歸,一夜沒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後又坐了起來。

  ……

  許久後,羅小義從帳外進來,就看見伏廷在地圖架前站著。

  他身上鬆鬆地披著軍服,似剛沖洗過,臉上頸上都帶著水珠,拿著酒袋,在往嘴裡灌酒。

  羅小義不敢吱聲,知道是怎麼回事。

  昨晚自那圍著的制茶坊趕回城中後,他就匆匆趕去了都護府,進去正好撞見伏廷自後院大步出來。

  當時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對,走出來時給人那感覺,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頭離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沒人能讓他三哥這樣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連灌了三口,擰上塞子,頭也不抬地問:「什麼事?」

  羅小義連忙堆起笑,開口說:「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處理那些商戶的事,眼下他們已被穩住了。」

  昨晚他帶著幾個官員去挨個給那些商戶宣了都護府的文書。

  只說先前並不是要遣散那魚形商號家的柜上,而是念在他們家將胡部買賣的事上辦得迅速積極,特地招了他們去領賞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戶給弄安生了,順帶還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買賣。

  伏廷放下酒袋,隨口嗯一聲。

  羅小義看看他神色,乾笑一聲:「三哥這會兒怎麼看起地圖來了?」

  伏廷說:「看看她在北地的經營。」

  她是誰,羅小義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幹了,喉嚨里聲音跟被沙子磨著似的,小聲說:「那什麼,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尋常女人了。」

  他已經震驚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見識過的那些魚形商號,那一沓一沓的飛錢,全都是他嫂嫂一個人的,他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難怪他嫂嫂從不把錢當回事,她是真有錢啊!

  伏廷聽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確,李棲遲,從來不是個尋常女人。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她能有如此大的家業。

  羅小義伸頭看了眼他神色,試探著說:「三哥,嫂嫂有錢也不是壞事啊,咱們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將她手底下那些柜上的給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戶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里離開時,那些柜上的還被圍在那裡,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著的軍服,掖上衣領:「我已將人放了。」

  羅小義這才想起什麼:「昨晚從都護府里出來後就不見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這個了?」

  「嗯。」

  羅小義說:「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須親自跑一趟。」

  「必須我去。」伏廷手上扣緊腰帶,摸到腰間收著的那枚魚形青玉。

  他去這趟,是為了封口。

  帶著青玉過去,是有心了解商號在北地各處的經營。

  每個人都在他跟前簽了生死狀,制茶坊里發生的事,必須忘了。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他們只是些本分商人,利於北地民生,都護府不會為難。

  想到這裡,他看向羅小義:「叫昨日調動的人馬都立下軍令狀,半個字也不可外傳。」

  羅小義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說:「是了,三哥說得對,嫂嫂如此貴重的身份,豈能被人知道經商。」

  「那是其次。」他說。

  羅小義莫名其妙:「那還能是為什麼?」

  伏廷手上束著兩袖,說:「她是大都護夫人,若叫人知道,會以為她所得皆是以權謀私,對她不利。」

  他將那塊玉掏出來,遞過去:「這塊玉你拿去還給她。」

  羅小義回味著他的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連這都為嫂嫂考慮好了,分明就是沒氣,那你為何不自己去還?」

  伏廷冷聲:「少廢話,你不懂。」

  羅小義說:「哪裡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對嫂嫂在意的緊。」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領軍棍?」

  羅小義也是見不得他昨晚那模樣才說的,硬著頭皮說下去:「便是領軍棍我也要說,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麼不對!」

  伏廷咬腮,臉上一笑:「你懂個屁!」

  不錯,李棲遲的確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只在光州。

  他將那塊玉收回腰裡,看一眼羅小義:「妄議上級是非,十軍棍,辦完事自己去領。」

  羅小義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他出了軍帳。

  有些後悔了,沒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不成。

  伏廷出帳不久,一個近衛到了跟前,向他稟報——

  「大都護,朝中派遣了人過來,已入了瀚海府。」

  他問:「何人?」

  近衛報了名號。

  他只點了下頭:「知道了。」

  山寺的佛堂里,棲遲已經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時她就稍稍偏了頭,抬袖拭了拭眼,再轉過臉來,已然恢復如常。

  終於看清來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沒料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裡。

  自皋蘭州一別後,她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藍的圓領羅袍,一根玉簪束著髮髻,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看了幾眼,語氣平靜地問:「崔世子因何會在這裡?」

  崔明度眼定在她臉上,到此時才動了,搭手見禮,溫聲道:「來此是帶了公務,入城前聽聞縣主與伏大都護近來正在寺院小住,便尋了過來,果然在此見到了縣主。」

  棲遲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聽他們的所在。

  「小住已經結束,既然是有公務,世子該去見我夫君。」她說完,朝門外走。

  崔明度看著她到了跟前,將要自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忍不住問了句:「縣主過得不好嗎?」

  棲遲腳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貴,與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層。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看著他卻想到了那男人,淡淡說:「我過得很好,不明白世子為何有此一說。」

  崔明度看著她微紅的雙眼:「因為方才見你似很傷心。」

  他入寺時本沒抱太大希望,卻不想在這佛堂門邊一眼看到了她。

  她跪在蒲團上,手撐在身前,頹然將傾,默默垂淚。

  實在太過驚詫,他才會脫口喚了那聲縣主。

  棲遲並不希望自己那模樣落在他眼裡,轉開眼,臉上沒什麼表情:「世子想多了,這裡是佛寺,我不過在此悼念至親罷了。」

  崔明度不禁朝佛堂里看一眼,那一片明晃晃的佛燈挨個放了幾排,也看不清,他卻有數:「縣主可是在悼念光王,可否容我也祭拜一下?」

  她似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腳下走出了門:「不用了。」

  崔明度自知當初退婚傷了光王,心有愧疚已久,如今想要彌補也沒有機會,眼見著她走遠,緩步跟了過去。

  山門外,台階下,一個小沙彌牽著馬韁遞給棲遲。

  她接了,留心到身後的人影,回頭看了一眼:「崔世子還有事?」

  崔明度自台階上下來,眼睛看著她的馬:「縣主怎會一個隨從也沒帶,就這麼騎馬來了?」

  她說:「這是北地,我身為大都護夫人,要如何都可以。」

  崔明度指一下遠處:「我帶著隨從,也理應要去都護府拜訪伏大都護,不如就由我護送縣主回府吧。」

  她笑了一下:「最好還是免了。」

  崔明度看著她臉上那笑,低聲問:「縣主是否因為當初的事至今對我難以原諒,才會屢次迴避?」

  棲遲看他根本就是個半熟的人,無愛無恨,更談不上什麼原諒,她不原諒的只是當初他們侯府氣到了她哥哥,加重了他的傷勢。

  對於這個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怨尤。

  她說:「世子既然也記得當初的事,就該知道我已嫁做人婦,既有前塵瓜葛,更應避嫌才是。」

  崔明度猶豫了一下,說:「若只是避嫌,那我倒是放心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直覺他語氣里有別的意味,忽而就想到了他當初給她寫信的事。

  「世子若要去都護府,請自便,我該走了。」

  崔明度立即退後半步:「是,縣主請。」

  棲遲踩著馬鐙上了馬,頭也沒回地飛馳出去。

  崔明度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又想到初見時她馬場高台一擲,追隨男人出來時的那驚鴻一瞥。

  每一次見她,她總會叫他意外。

  馬場裡是,在這佛堂里垂淚也是。

  軍營里,領完十軍棍的羅小義忍著疼,揉著後腰走到營帳前,就見一人一馬自眼前飛快馳出去了。

  他順著看過去,那黑亮的高頭大馬上的人,不是他三哥是誰。

  順手就揪住了一個近衛:「怎麼著,大都護又願意回府去了?」

  近衛抱拳說:「大都護接到奏報,朝中派了貴人過來,自然是要回府了。」

  羅小義嘖一聲,心說還以為是自己的十軍棍叫他三哥回心轉意的呢。

  「來的是誰啊?」他順嘴問。

  近衛答:「東都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

  羅小義一愣,扯到傷處,咧嘴嘶一聲:「來的怎會是他。」

  ……

  伏廷一路疾馳回府。

  剛下馬,一個身著常服的兵打馬而至,在他面前下跪,稟報說先前派去寺院周圍看守的人已經全都撤回,臨走前在寺中看到了夫人。

  他問:「她為何又去寺中?」

  「不知。」

  伏廷沒說什麼,剛要入府,那兵又報:朝中派來的貴人也入了寺中,與夫人先後出了山門。

  他握著馬鞭,想起了崔明度那個人,冷眼看過去:「你們什麼都沒看到。」

  那兵稱是退走。

  伏廷進了府門,走到書房裡,看見了棲遲。

  她在桌邊站著,似在等他。

  「我知你一定會回來。」她說,聽崔明度說帶了公務,便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看著她的臉,看出她眼睛有些紅,咬著牙,忍住沒有詢問。

  他一隻手伸到腰裡,掏出那枚青玉按在桌上:「還給你。」

  到最後,終究是他自己來還。

  棲遲看著那枚玉,又看了看他:「你還怪我麼?」

  他說:「你為北地做的,我沒理由怪。」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伸手拿起那枚玉,輕聲問:「這個還了我,那我以前的夫君,是否也能一併還我?」

  伏廷不語,想笑,卻笑不出來。

  棲遲看見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每日都仔細用小刀刮過的,今日卻好似沒管,微微泛了青,眼裡,似也有疲憊。

  她想她可能得不到他的回答了,捏著那枚青玉,手指不自覺地用了力:「你以前說會好好與我做夫妻,是不是也不作數了?」

  伏廷低頭,終於笑了一聲:「是你從沒想過好好與我做夫妻。」

  門外,一個僕從匆匆趕到,稟報說朝中貴人已至。

  伏廷轉身走了出去。

  半道,就見到了趕來拜見的崔明度。

  「伏大都護。」他見禮。

  伏廷抱拳,回軍禮:「崔世子遠道而來,為何連一句口信也沒有?」

  崔明度笑道:「在下只是奉聖人令要往靺鞨一趟,途徑北地,聖人素來關心北地民生,在下才決心逗留幾日,好回去上呈天聽。」

  伏廷說:「那是崔世子有心了。」

  聖人多年不曾派人來北地,最關心的還是突厥,說素來關心北地民生,未免有些過了。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姑且信了。

  崔明度看向他身後,書房裡,棲遲緩緩走了出來。

  她朝他們這裡看了一眼,遠看只有一張臉白寥寥的。

  崔明度看了又看,才確定她看的是面前的男人。

  伏廷頭未回,卻留心到了他的眼神,想起了先前來人報的事。

  李棲遲對崔明度如何,他在馬場裡是見識過的,不至於平白無故的捕風捉影,但崔明度對李棲遲是否一樣,就未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再肥點的夢想破滅了,過點了,趕緊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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